吃百家饭的父亲
2017-05-30安宁
安宁
父亲像年轻人一样,意气风发地想要去城市里打工谋生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那时村子里早已有了萧条破败之气,很少有人再靠种地为生,大家纷纷像候鸟一样,种完地便离开了村子,去往北京上海或者广东。父亲始终舍不得将7亩地扔掉,也就开始了在县城就近打工的生活。
父亲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园林所里打扫卫生,工作看似清闲,却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回家劳作。后来无意中他帮园林所疏通了一次下水道后,便走上了专门帮人疏通下水道、更换马桶的路子。这条路不需要老板,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有体力,有耐心,有吃百家饭的勇气,能够将小广告似的手机号码,贴遍大街小巷的墙壁,让人能够一眼便可以窥到,而且城管还无法将号码给刮下来,那么就能够在县城里,时不时地有活可干。当然,有时一天很忙,东奔西走,能将县城绕好几圈,有时手机的两个号码一整天都静悄悄的,枯坐着让人等得心烦。母亲是急性子,在家里看着父亲无所事事,常常会着急,做饭也做得没有兴趣,一不小心,就将饭给烧糊了,于是免不了便是一场战争。
那时的我,已经读了大学,可以免去听他们毫无意义的争吵。只是苦了正在县城借读初中的弟弟,他一个人在租来的狭小的房子里,不知道是该劝阻还是保持沉默,最后看着战争有升级的趋势,他也就只好躲出去,沿着墙根一直走,走到一个养鱼的大水塘附近,在垃圾堆旁边坐下来,看着浑浊的水发呆。偶尔,有小混混会来诱惑弟弟加入帮派,他人老实,怕,跟他们敷衍几句,就匆匆走了。最后走来走去,发现没有朋友可找,只好在破旧的租来的房子门口,坐下来,看着天空发呆。
这样的生活,在父亲的努力之下,慢慢有了改善。5年以后,父亲便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县城买了一个二层的小产权房,让全家人自此在县城立了足。这时的父亲,打的工更杂,只要挣钱,他什么都做,他帮人修过水龙头,搬运过东西,改过下水道,安装过马桶,收购过废纸。他从来不嫌弃那些工作太脏太累,尽管因为在城里买了楼房,便因此被村人们嫉妒,并嘲讽他说,干的是挖厕所的臭活,还故意遇到父亲,做出掩鼻而過的举止,但父亲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继续在县城里打工。
吃百家饭,免不了要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我想父亲这一生,结识的人,大概比走南闯北的我还要多得多。他遇到过小气的中学老师,好心的退休老太太,吝啬的饭店老板,善良的小姑娘,也遇到过赊账不给还狗一样冲他咆哮的包工头。父亲很少给我提及这些或许让他感觉屈辱的经历,他只是回到家,将安装完马桶的手洗得干干净净,便一脸倦容地坐下吃饭,或者休息。
只是有一年,弟弟着急中,电话向我求助,才知道父亲在县城打工,原是这样的不易。是一个做工程的南方人,欠了父亲疏通下水道的三千多块钱不还,父亲在一年后上门讨要,被那无赖矢口否认,还找来两个小混混,当场给父亲一个耳光。母亲闻讯后跑过来,本想着帮父亲讲理,却让那小混混拿起棍棒,照头劈来,将母亲一下子打晕在地。无助之下,弟弟找我,我震惊心疼,找了一个有亲戚在公安局的同学,帮忙催促办理此案。当我告诉父亲,事情会很快解决时,他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事,别操心了,你忙你的。我忍住了眼泪,和父亲一样,假装事情并不重要,安慰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最终,父亲熬不起打官司的费用和精力,只能同意让弟弟花三千块钱,雇来县城一个专门负责帮人讨债的人,去无赖那里讨来一万块钱医药费,私了了此事。
这些都是后来弟弟告诉我的,父亲对我只字不提,我也从来不去问父亲与这件事情有关的更多细节。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回避,好像这些鸡零狗碎的日常,在父亲为了儿女,还将更为漫长的打工生涯中,根本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