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眠
2017-05-30常新港
常新港
来可当时正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头靠在妈妈有些汗津津的背上吃着一根牌子叫“外星人”的奶油雪糕。他听见妈妈一边蹬着车子,一边说,来可,你把雪糕滴在妈妈背上了。来可说,妈,你怎么知道?妈妈说,你只顾吃,把它滴在我背上,我觉得那里很凉。来可听妈妈这样说,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边用手去擦滴在妈妈后背衣服上的奶油,一边把头离开妈妈的背。这时,妈妈说,别离我这么远,你会闪身掉下去的。
那是星期天,来可妈妈用自行车带他去一处补习班补习数学。
来可妈妈担心儿子从自行车上掉下去,就嘱咐儿子靠在她的背上继续吃雪糕。但她自己掉下去了。
当时的情景让来可无法回忆。因为在出事的瞬间,他不但是靠在妈妈背上吃雪糕,而且还闭上了眼睛。他习惯这种姿势,妈妈的背可以挡风遮雨,也可以遮住斜斜射下来的阳光。好像是在一处十字路口红灯突然亮了,左边并行的一辆卡车也是突然刹车,妈妈的自行车晃了晃,贴在卡车上。来可被一股力量推向右边去了。妈妈当时觉着有了危險,情急中把车子推了一下,让自行车和儿子离危险远点。她自己却跌落在卡车的后轮下。妈妈的右脚被轧在车轮底下。妈妈疼昏过去了。当时来可傻了,还下意识地用舌头舔那根雪糕。
妈妈的右脚骨严重受伤,骨头被轧成了碎渣渣。医生说,必须截掉右脚,而且要马上截掉。
来可的生活开始有了变化。妈妈不能再骑自行车了。晚上睡觉前,妈妈总是把右脚的假肢摘下,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来可每天看见妈妈的假肢,都要发一会儿呆,狠狠地愣一阵。
妈妈出事后,来可让爸爸把轧坏的自行车送到废品收购站去。爸爸却把破自行车拆了,放在了阳台上。来可说,爸,轧成这样还不扔掉?爸爸固执地说,不扔!
妈妈原来是一个普通的清洁工,在一座十四层的机关大楼里清扫楼道。现在,妈妈不能去拖大理石地面了。有了众多朋友的帮助,来可妈妈在一处不算热闹、离家不很远的地方摆了一个烟摊,里面还设了一部公用电话。妈妈就坐在小小的亭子里,一边卖烟,一边看着那部电话。
来可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傍晚回家后,总看见爸爸在厨房里做饭,妈妈看守小亭子,要到很晚才回来。加上她右脚是假肢,走得慢,到家差不多就晚上8点钟了。一般情况是先让来可吃了饭,去做作业,而来可爸爸就等着妈妈回来一起吃。有时来可爸爸听见楼道里传来很慢的脚步声,一只脚轻、一只脚重时,就冲来可房间喊一声:“来可,去接接你妈妈,我去热饭。”
来可说:“我正做作业呢。”
来可爸爸就停顿一下,然后去开门,把楼道的灯打开,走下去,搀来可妈妈上来。
来可爸爸看着来可妈妈洗了手开始吃饭后,就悄悄推开来可的房门,看看儿子在干什么。来可爸爸之所以悄悄开儿子的房门,是怕影响儿子学习,并不是像便衣警察一样,非要抓住来可什么把柄。但有几次,推开来可的门时,发现儿子来可并没有伏案写作业,而是头戴耳机,双脚伸到写字桌上,身体朝后仰,一边晃着,一边发出一种压抑的鸟叫的声音。来可爸爸说:“你在听音乐?”
来可这样回答爸爸:“我在温习英语。”
有过几次之后,来可爸爸就摘下来可耳朵上的耳机,贴在自己耳朵上听,不是英语,是一个叫什么张惠妹的女孩子在唱歌。
来可爸爸说:“这是哪国的英语?”
来可说:“爸,我学习很紧张,你就不能让我听听音乐休息一会儿吗?”
到了这种时候,来可爸爸就像做错了事一样又悄悄退出来可房间,轻轻把门关上。
有天晚上,大约半夜的时候,来可睡着不久,突然被一声很响的动静惊醒,他吓出一身汗来。他开了灯,大声问:“爸,怎么啦?这么大声音,我还能睡着觉吗?”
爸爸站在来可房间的门外说:“你妈妈想去卫生间,迷迷糊糊的,忘了戴假肢,摔在地上了,现在没事了,你睡吧!”
来可说:“戴没戴假肢都不知道,也太糊涂了。”
来可爸爸又被噎了一下,结结实实的一下。当他转回头时,见来可妈妈正从卫生间里慢慢走出来。来可妈妈问:“来可说什么了?”
来可爸爸说:“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来可爸爸心里头还是堵着块东西不上不下的。
来可第一次去了一家叫上海滩的洗浴中心。是德胜提议去的。那天他们在学校的篮球场拼了命地蹦呀跑呀抢呀,还是输给了二班的几个篮球队员。德胜和几个一班的同学垂着头,脱下背心擦着流成了小溪的光背。二班几个高大队员还冲他们喊:“服不服?不服再拣个日子,奉陪到底。”
德胜回头跟来可和吕地说:“我们去上海滩洗浴中心,好好洗一下,去去火气,不然,我真有些压不住火了。”
来可说:“我听说那里收费很贵。”
德胜说:“行了,别像个腰扎麻绳的农村人了,你的票我给你买了。”
来可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买。不过,你先替我垫上,我今天没带钱。”
谁都知道德胜家有钱,开着七八家皮鞋连锁店。他爸爸去南方购买大量的皮鞋,都是空运过来的。
几个男生脱得赤条条地在休息室转了一圈,不知先干什么。德胜说,先去桑拿间蒸一下,等汗出透了,再用温水冲一下,然后去躺椅上睡一会儿。
几个男生在灯光昏暗的桑拿间直抽气,因为那温度远远超过了体温,总觉着气不够用。德胜经常随爸爸来这里,所以躺在那里的样子很从容。来可总想找机会出去透口气,德胜就说:“来可,别太土啊,这点福都享受不了,你还能享什么福。”
来可听见德胜这么说,就忍着,坚持着,感觉浑身的汗毛孔都开了口子,汗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挤出来。
几个男生冲了温水澡之后,都各自倒在躺椅上。来可觉着躺下后,浑身确实很舒服。这时,德胜叫吕地去买几罐冰过的可口可乐,说他请客。
来可说:“我自己买吧。”
德胜说:“行了吧,来可,这么斤斤计较。”
来可一边喝着冰镇可口可乐,一边用眼瞄着德胜。德胜的脚丫子一边动着,一边把头四下转,让吕地去找一个按摩师,说身体僵硬,需要揉揉。来可想,这家伙也太会享福了。
第二天,班主任肖老师在课堂上问:“本世纪末,我们中国发生了哪几件大事?能回答的请举手。”
德胜回答:“是拳王泰森咬了拳王霍利菲尔德的耳朵,让霍利菲尔德的耳朵成了豁子。”
肖老师捋了一下有些白了的头发说:“德胜同学的回答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来可说:“是台湾歌手张惠妹来大陆做个人巡回演唱。”
肖老师不知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张惠妹也太伟大了。”
跟着,又有同学说了几个不同的答案。
肖老师也许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说:“请同学们记住这么几件事吧,本世纪末,长江和黄河截流,香港和澳门回归祖国。”
德胜说“这是国家领导人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些同学附和着说:“是呀,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来可说:“肖老师,你这么操心国家大事,头发都白了,有什么用?”
肖老师愣愣地望着来可,不知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今天提前下课吧!”
不久,肖老师告别了学校,退休在家了。
同学们总觉得肖老师在最后的一节课上,有什么话没跟同学们说完。
秋天,街道两边的树叶迅速地黄了,只隔了一夜,又落了。来可路过妈妈的小亭子时,看见小亭子上也落了一层黄叶,像是失去了黑色的头发。
就在这个渐冷的秋天,来可的家庭像许多中国的普通家庭一样,在房屋改革中,要从自己的积蓄中将钱取出,把房子买下来。来可对这种变故是无动于衷的。紧张的是来可的爸爸和妈妈,当把自己住着的房子买下来后,家里已欠下了一万余元。
星期天吃午饭时,来可常被妈妈催着去找爸爸。你去江边公园里把爸爸叫回来吃饭。
来可去了江边,发现爸爸一个人坐在唱京戏的老人圈子外,呆呆地坐着,呆呆地听着。来可说:“爸,该吃饭了,在这儿傻坐着干什么?让我跑这么远叫你。”爸爸不回答,又呆呆地看着来可。
那时来可不知道,爸爸是因为欠人家钱心里愁。爸爸说,听京戏心里会好受些,中国人在啊啊声中,把苦把愁全吐出来了。
第二年,来可差一分没考上市重点中学。来可爸爸找关系挖门子查线索,想把来可送进那所中学。跑了几天,没有好结果。但有一个结果很清楚地摆着,花钱才能进那所中学。这样一来,家里必须再度借钱。来可的爸爸决定借钱,反正有一万余元的压力了,何不干脆一个肩膀扛着双重压力,一个是房子,另一个是来可的未来,值。
来可进了那所重点中学,又跟德胜和吕地在一起了。他们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都是花钱迈进这所著名中学的。所以说,来可跟德胜、吕地的感觉一样,今天跟昨天没有什么区别,几乎一模一样。
有一天吃晚饭时,来可的爸爸咽下最后一口饭后,终于说:“我准备辞职了,要贷款买一辆出租车。我算过了一笔账,就是当了处长,八年也还不清几万元的债。如果贷了款,买了出租车,自己起早贪黑,三年就能还清债务。”
来可妈妈说:“你可想清楚了。”
来可爸爸说:“想得很清楚了。”
来可妈妈用求助的口气跟来可说:“来可,你爸爸要辞职开出租车了。”
来可说:“无所谓。”
来可妈妈说:“你怎么能说无所谓?”
来可说:“难道爸爸不当什么副科长,非要去开出租车,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来可爸爸听来可这么说,把头低低地垂下了。
三个月以后,来可爸爸就开上了一辆夏利出租车,车号是00407。来可爸爸更辛苦了,早出晚归,这让来可自由了许多。
来可班上共有56 名学生,来可第一学期考试的综合成绩排在48名。来可没敢让爸爸妈妈看成绩表。在家长签名的地方,来可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决定让写字模仿力很强的德胜代自己父亲签了名字。德胜签好后,来可左看右看,然后说:“真能以假乱真了。”德胜笑笑:“这种事我干过不止一次了,每次都很走运。”
有一天晚上,来可爸爸很晚才回来,脸色非常难看。爸爸吃饭时,才说了一件事,说刚才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从世纪电影院坐上出租车,左转右弯跑了18元钱时,两人说到了,说完先后跳下车跑掉了。来可妈妈说:“别生气了,以后收车早些,出点什么事都不好。”
没想到,第二天来可上学时,碰上德胜和吕地两个,德胜喜眉笑脸地说:“昨天我俩看完电影,打了出租回家,到了地方,我俩跳下车,跑进胡同就溜掉了。我们还听见出租司机在大道上骂人呢。”
来可突然说:“你俩是孙子!”
德胜吃惊地说:“你发什么火?你啥时候正经起来了?”
來可又说:“你俩是孙子!”
吕地愣愣地盯着来可变色的脸,问:“你怎么啦?”
来可还是那句话:“你俩是孙子!”
来可爸爸把出租车停在楼下,狠命关上车门,一气儿跑上楼来。他进屋先坐在沙发上,抽了几口烟,然后冲来可房间喊:“你出来一下。”
来可一走出自己房间的门,就看见爸爸面前的茶几上放着考试成绩表。当然,德胜的签名也赫然写在上面。
来可爸爸说:“你解释一下。”
来可不想撒谎了,他说:“是我的同学代签的。”
爸爸说:“你胆子变大了,我快认不出你了。”
来可说:“我也恨我自己。”
爸爸说:“你知道父母为你付出的代价吗?你如果稍微为别人想想,你就有充足的理由去上吊自杀!”说完,打了来可一耳光。
来可没躲,只是闭了一下眼睛,说:“打得好。”
来可爸爸心里压抑的火终于呼呼地蹿出来了,又啪啪连打了来可几个耳光。来可的脸马上红起来了。
这时,爸爸听见来可说:“爸,你早该这么揍我了。”
来可爸爸停了手,感到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制。
来可爸爸出事也是在一个晚上。三个乘出租车的男人上车后沉默不语。来可爸爸问客人:“上哪里去?”其中一个说:“朝前开。”来可爸爸驾车驶过繁华路段,上了一座立交桥后,又问:“上哪里?”还是先前说话的乘客说:“朝前开!”出租车下了立交桥,就直奔郊外了。
来可爸爸的心开始紧张起来。坐在来可爸爸后面的一个乘客,掏出面值100元的钞票递给来可爸爸,说:“别担心,先付你100元,不够的话,到地方再补。”
当来可爸爸伸手接钱时,那人伸出手臂勒住来可爸爸的脖子。
来可爸爸说:“不!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我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但来可爸爸感到脖子被勒得更紧了,他突然明白了现实的残酷。他用脚踩住油门,尽力提高车速,用逐渐模糊的余光,对准路边的水泥杆撞了过去。随着剧烈的抖动,来可爸爸眼前的一切事物跟着黑夜一起消失了。
来可爸爸苏醒过来是在二十六天之后。那三个抢劫犯一个当场毙命,两个重伤。又过了一个月,来可爸爸可以扶着墙壁行走了。但来可爸爸总是说不清话,咕噜咕噜,像含着一口咽不下去的东西。医生说,他的说话能力要慢慢恢复,也许永远这样了。但他能活下来,还能走路,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那天,来可接爸爸出院回家时,他看见爸爸坐在床上望着病房的门口,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说了一句让他听懂了的话:“我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爸爸说完这句话,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下来。
来可难受地接住了爸爸那只软软的手。
夜里,来可第一次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把阳台上的那辆破自行车翻出来,一件一件组装上。来可装自行车时,把脸抹成了花。妈妈说:“不行,就拿到自行车铺修理吧。”
来可爸爸递给来可一条毛巾,又重复了那句只有来可能听懂的话:“我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傍晚放学时,来可从自行车铺取了修理好的自行车,去小亭子接妈妈。
来可妈妈从小亭子里走出来时,看见自行车的后座焊了一个挺大挺结实的铁座,上面还铺了一个厚厚的棉垫子。
来可妈妈没说什么,坐在后座上,就把头靠在儿子来可的背上了。儿子来可的背虽单薄,但已经开始结实了。
来可一边蹬车子,一边说:“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说:“你怎么知道妈哭了?我没哭。”
来可说:“还不承认,我背上都湿了。”
妈妈说:“人高兴时也会流眼泪。”
来可就把车子蹬得飞快。妈妈在后面说:“慢一些,别出事,小心些好。”
来可说:“送你回家后,我还要用我这辆奔驰600专车带爸爸去江边听京戏。”
妈妈说:“你说什么?是你爸跟你说,他要去江边公园听京戏?”
来可说:“我当然听清楚了。没错,他肯定是说他想去江边听京戏。”
妈妈重新把头靠在儿子来可的背上,轻声说:“我们家真是有希望了,你爸爸已经开始能把话说清楚了。”
来可没让噙在眼眶里的泪掉下来,而是仰着头,让自己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在这个喧闹的夜晚,来可的声音轻柔地飘过来:“妈,你闭上眼,可以休息一会儿。”
来可妈妈说:“孩子,我闭着眼呢。”
快到家时,来可看见爸爸站在阳台上,動作迟缓地朝他们晃手。那时,妈妈的手臂紧紧缠在来可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