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是一座怎样的“山”
2017-05-27杨德昌
今日云南会泽县,是原东川府所在地。七十年前,我家住东川府城东门之“东外街”。记得童年时代,每天都有以马帮为业的赶马哥(马夫),或是街邻,聚会于我家马鞍铺面屋檐下。他们坐在长板凳上,边喝边聊,话题五花八门,天马行空。其间,几位出生于清朝末年的祖辈,常会提起一些唐炯老人当年在东川府办铜的行迹轶事。每每提到那个“唐中堂”“唐抚台”或其名讳、往事时,他们总是肃然起敬,敬仰之情毫不含糊。老前辈中,有些甚至在年轻时代直接见过这个唐大人,故而津津乐道,谈论起来显得眉飞色舞,异常兴奋。
那时我疑惑不解,不晓得这“唐中堂”“唐抚台”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近二十年来,我花了一些精力和时间,研究东川矿业和清末民初云南的财政金融。对当年唐炯老人在云南办铜的历史建树渐有所知,但是我对这位历史人物所知不多,常有缺憾。冯飞先生主编的《忠孝成山——一个家族的四百年家国梦》一书对唐炯及成山唐氏进行了系统梳理,使我多年缺憾终得弥补。
《忠孝成山》一书涉及的内容,不但历史跨度大,而且涉及的地域也广,历史事件更为庞杂,牵涉的历史人物众多,要把相关的历史典籍、方志史料采录 、征集于一处,再进行梳理,使其能得到有机组合并编著出来,这是一个多么浩繁的工程,其过程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可喜的是,《忠孝成山》编著者以不拘一格的见解和大胆的探索、创见,突破了生涩历史信条的摆布和平板、僵硬的历史事件的陈述,篇章分布上各有突出,叙述表达方面娓娓道来令人亲近。是以何能至此呢?
首先,《忠孝成山》不是孤立的谱牒式的唐氏家族史,而是从历史文化学的角度,把地域性、家族性的文化实践,把蕴涵理想希冀的“成山唐氏”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所作所为,置于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以第三人的客观视角进行探研,使其有来源,有依托,有足够拓展的逻辑佐证依据。例如,讲到这个家族的家风,仅就家庭关系中的翁媳、婆媳、昆仲、姊妹、姑嫂、妯娌相处,采用的资料虽时段、来源不同,但文字格调则引导并彰显出传统人伦品格的力量,体现出和睦、温馨的人情味;唐炯的夫人姚氏来自江浙富庶之地,是名门闺秀,她变卖胭粉田,用作支持公公出山赴任前往湖北的盘缠费。这种家国同构的意识和深明大义的举动,不正是封建社会纲常制约环境下,中国妇女自身美德的展示吗?
其次,《忠孝成山》把唐氏家族的行踪,与重大历史事件联系起来,丰厚生动。本书行文铺叙唐树义、唐炯父子的仕途道路、家庭(族)教化等内容,真切而富有韵味,且独具典型性和重要的研究价值。我们看到,历史将唐树义、唐炯父子卷进了中国近代纷杂动乱的漩涡,他们经历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事件、洋务运动、咸同之乱、中法战争,并在这些事件中扮演了参与者、执事者的角色。他们文武兼备,在成山文化浸润修身、齐家的基础上,襟怀治国、平天下的鸿鹄大志,投身于时代潮流的烽火硝烟中为国尽忠,为国分忧。书中资料之翔实,足可称得上“广征博采”,让我一次次情不由己进入历史场境,体味祖先传统文化濡染下的人文魅力,近距离感受清代晚期社会动乱中,一些秉持“大道”的当权精英人物的韬略与人品。
再次,清代名宦唐源准、唐树义、唐炯祖孙三代的身世演绎,《忠孝成山》在结构方面做了巧妙得当的安排,书中富有张力的文字叙述,帮助读者重新认识唐源准、唐树义、唐炯等贵州文化人与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李鸿章、张之洞等清末名臣的人情交谊,及其相应的历史价值。他们的人生轨迹、历史功绩,尚有更大的探知和研读空间,而《忠孝成山》在现有基础上所做的解读,可以帮助读者更加真切地了解这一仕宦阶层的人文内涵,进一步体会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这对于我们西南地区进行乡贤文化的回顾、整理和挖掘,应该是大有裨益。
承蒙这本书作者们的引导,我被带入了一个巨族之家践行忠孝、感恩报国的历史叙述和特有的文化氛围,在其间流连忘返。成山唐氏以忠孝为主体的家族文化现象,或许算是一个精神层面的“桃花源”,着实令人羡慕、钦佩。作为一个在贵州文学史上有重大影响的著名诗人、作家,唐树义因官场失意而离开鄂渚,回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间。他在这里建构着自己温馨的避风港湾——“成山草堂”和“待归草堂”。成山草堂的来历缘于忠孝,它是唐树义年轻时,在乡下买地为父亲守孝而建。城里的待归草堂中,则有那座令人津津乐道的“梦砚斋”书房。两座草堂时常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同时也是唐树义至交好友心目中的圣地。林则徐《题唐子方观察(树义)〈梦砚图〉》、郑珍《梦砚斋歌,为唐子方树义方伯赋并序》、莫友芝《梦砚斋歌,为唐子方树义方伯作并序》、黄彭年《梦砚斋诗集叙目》等文学作品,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一种庄重无邪的“草堂情结”。这个现象是一笔多么难得的文化遗产,它是很值得贵州人骄傲和自豪的。至于这种观点能否得到贵州文坛的认可,我不清楚。但民族英雄林则徐和著名诗人郑珍、莫友芝、黄彭年等前辈的“草堂情结”,确实值得我们回顾和反思。
唐樹义在修建和完善两个草堂的同时,还携资回遵义老家修建本家族的祠堂,引导自己的族人祭祀、缅怀祖宗。由此可以看出,唐树义告老还乡,并非愤俗隐居,他也从未作怨世官僚或沉沦文士的散淡闲赋,而是在韬光养晦的同时密切关注时局,总结经验教训,深思治世方略,一旦奉召出山,则直奔社会矛盾的交织点,虔心报效朝廷。
深厚的诗书礼仪家风教养,以及长期在社会各个阶层的历练,使唐源准、唐树义、唐炯等唐氏先人成为“知行合一”的知识分子和实干家。他们知识广博、智慧超群、富有谋略,常能为国所用。同治二年(1863)在四川,如果没有唐炯深谙太平军用兵规律而准确作出的判断,并受到四川总督骆秉章的重视和采纳,可能就不会发生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大渡河紫打地的历史剧幕,太平天国的历史或许就得重写吧。
“仗历史人物开口,让历史文献说话”,是这本书编著者的治学态度,也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学术实践。编著者所推崇的忠孝传家主题,寓意颇深,它蕴含的,是从个人潜意识到行为举止,全身心对国家(朝廷)的无限忠诚和勇敢受命,直至为国赴难、慷慨捐躯。唐氏族人和书中所涉及的曾、左、胡、张等相关从政者,凭据所处的职位和掌控的权力,时时处处为国分忧,以国为家,他们的理政智慧,以及在社会动乱尖锐复杂环境中所显示出的过人胆识,帮助其一次次渡过难关,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业绩,为世人所称颂,这在清末势危的朝政中是难能可贵的;同时也应当看到,在中国近代封建社会晚期,处于内忧外患的社会动乱中,最遭殃的仍然是包括汉族在内的各族平民百姓。
以唐氏家族史及社会活动为主线的《忠孝成山》,是形成于贵阳乌当“成山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品所述,从精神内核到具体实践,都源于中华传统文化,具有跨越时间、地域、族姓的代表性和民众化的可行性,在弘扬优秀文化传统的社会实践中,具有较大的研究空间和积极的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杨德昌,会泽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副会长,云南铜商文化史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