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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做一个宋朝的茶人

2017-05-26尧耳

普洱 2017年1期
关键词:茶道传统文化

尧耳

冬日下午的茶室内,林在峰安静地泡茶,身后的粉墙挂着云泉先生清削的“茶言”二字,案几上墨迹未干的宣纸正在发出水汽蒸细微声响,让整个空间显得干燥而幽静。

这是一饼云南普洱,年代不久,所以也没有品饮名茶的压力。之前林在峰召集的茶会,总有朋友拿来不同区域、年代和品类的名茶,一脸兴奋地请大家品鉴。这些闻名遐迩的品类早有各位名家的鉴赏心得,于是我们也只得硬着头皮正襟危坐,肃穆地看着林在峰烧水煮汤,优雅浅酌,然后微皱眉头,说几句评语,这才算在情面上应付了过去。

可是一场下来,完全没有朋友相聚的闲散和愉悦。喝茶本是一件自然清静之事,要的就是抛开俗念、内心澄澈,在茶汤甘苦中梳理和反思自己的人生。如果内心装着社交和答卷的压力,恐怕再好的茶叶也没有丝毫美味。

后来,茶会便只选择几个对味的好友。而且强硬要求林在峰不准拿出过于昂贵的名种,以保证大家能心无芥蒂,自在交流。比如此刻的普洱,虽然不名贵也不久远。但经过林在峰的悉心沏泡,那份飘渺的烟火气像极了老友之间的情谊。

和林在峰的交谈,便在这份闲散中徐徐展开。

童年的种子

与茶的缘分似乎是始于读艺术专业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亲近,但林在峰始终觉得,其实早在孩童时,爷爷奶奶便已在他灵魂深处埋下了体验和收获美的种子,它蓬勃生长,直到变成此时的根深叶茂。

为了养家,父母都在不同的地方奔波。于是林在峰的童年时光,基本是在成都跟着爷爷奶奶度过。一个不算殷实的普通家庭,一对慈爱老人与调皮孙儿的日常图景。虽然朴实简单到略显清贫,却又隐约携带着昔日的荣光。爷爷原籍福建,曾是黄埔军校的教官;奶奶很小被作为童养媳嫁出,于是在婚礼前只身逃出家乡,之后学医,曾担任过民国政府高级将领的家庭医生。

因此,即便回到民间,过上普通市民生活。两位老人依然保持着高贵优雅的气质。清贫生活丝毫没有破坏他们乐观热情的态度和对美好事物的永恒追求。爷爷喜欢剪纸、绘画,非常注重生活品味。时常带着稚气的林在峰听川剧、看展览、逛古玩摊;而奶奶则在餐桌上寻找乐趣,红烧肉、四喜丸子、黄焖鸡……每道菜从色彩到味觉都做得精致,倾注了她的慈爱以及对生活的乐观态度。

这些看似微小的细节,却如同春雨般浸润了林在峰的整个生命。他记得喝的第一杯茶,就是爷爷从福建老家带回来的铁观音;买的第一只瓷器,是为了学国画,爷爷带他去古玩摊淘回的霁蓝小碟,并且告诉他这是皇家祭天专用的单色瓷器;他记得奶奶做菜时的用心,温和却稳定的流畅动作;记得大冬天里,只能在木盆里洗澡,爷爷奶奶一边抱着他擦干身体一边唱《黄河大合唱》歌剧选段,以此来鼓励他抵抗寒冷。点滴汇聚起来,最终将他引导至艺术的世界,促使了他选择作画、品茶、闻香,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并以此享受人生。

艺术口味的“拐点”则来自于美院时代。在这之前,林在峰痴迷于西方艺术,热爱那些层次丰富的浓郁色彩和线条,那些目标明确描摹真实的图案。但上了美院,导师便要求去感受和理解不同艺术门类的内涵。由此,林在峰主动跑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去各处观看展览,并且细细的回味爷爷曾经留下的点滴。他逐渐领悟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深藏的意蕴和乐趣,茶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他倾心投入的爱好。

初窥茶之门径

第一口铁观音之后,一直等到读美院,爱上传统文化的林在峰开始有意识地品味茶汤。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普洱,是在2004年的春天,一位朋友从云南旅游回来,请一群朋友喝了一饼普洱。刚刚喝完时感觉很平淡,略有几分烟火气。但当他独自走路回家时,才感觉到悠远的回味一直在舌齿之间弥漫。茶的品牌年份早已模糊,但他永远难忘当晚的身体记忆。口齿留香、舌底鸣泉这样的词语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极为真切的感受。

他开始研究普洱,买回很多书来翻阅,买回一堆茶叶来品尝、比较,并且结识茶界的朋友,到处淘茶喝茶,交流心得。2009年,他喝到一泡有八十年以上历史的龙马同庆号,这是首次领略真正意义上的老茶;之后又喝到有人参香味的红印;再之后的号级、各大山头茶,这些茶江湖中的名品就像博物馆中的经典名画,为他建立了对茶在审美上的标杆,同时也一步步印证了他对茶的认知。

随着不断学习和品味,他对茶的感悟也越发深入。在他看来,茶文化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除了喝茶本身,还要链接起紫砂器、瓷器、火炉、香道、金石、书画、篆刻、建筑、佛学等等,茶文化在中国从唐代开始生長,从茶本身到茶道仪轨,以及围绕着茶生活形成了一整套意识形态和美学生活。泡茶品茶并非只是解渴或者尝味,更不是攀比虚荣追求奢华,而是要让这种种文化艺术渗透进个人的心性,通过亲近茶道换来整个生命质量的提升。

他为中国传统文化这份特质冠上了“全息观”这个时髦的词汇。无论是山水画中的散点透视,还是老庄哲学中的“道无可道”,都体现了个人对整个世界宏观整体的把握。如果西方文化是一束射线,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一团水雾。当今流行的“大数据”等概念,不正是与中国哲学的混沌整合实现了完美呼应吗?

向往宋朝

要领悟茶道必须熟悉传统文化,要感知传统文化则必须沉入历史。在阅读历史的过程中,林在峰越发向往起宋朝的名士茶人。他们如此的从容优雅,十分擅长品味和欣赏生活之美。宋代文人的生活四雅:点茶、焚香、插花、挂画,每一雅都不仅仅局限于单个艺术门类,而完全是传统文化的整体呈现。挂画不但看画,还要欣赏器皿、用具、装设;点茶也绝不是喝茶,还包括香席、仪轨、斗茶。

最能代表宋代生活方式的,则莫过于苏东坡。他的诗词成就已无须赘述,但这并非他生活的全部。除了文学,苏轼更是一位热爱各种生活的乐观主义者。除了作词行文,他也爱书法,擅长写行书、楷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家”;他还爱绘画,擅长画墨竹,提倡“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他还爱旅游,各地都留下了他的行踪,美景与古迹都成为了他的灵感源泉;他还爱美食,独创的东坡肉流传至今。甚至目前的“自来水”,以及潮流少年们常用的“呵呵”,据说都来自于他的发明。

在林在峰眼中,苏轼正是一位拥有“文化全息观”的真正大师,他发自内心的热爱生活,热爱艺术世界的一切美好,以此不断提升自己,最终促成了各种艺术的高点。

这样的大家之后也偶有出现,例如完成“曼生十八式”的陈曼生;收藏宣德炉、明清家具,同时也收藏古琴,编纂音乐典籍和鸽谱的王世襄先生,他曾经亲口说出:“一个人要会玩,不会玩,就不可能做大事。”还有钱学森先生、紫砂壶大师时大彬等等。他们在冥冥之中,其实都跟宋朝的苏轼有着千丝万缕灵魂上的连接。因为他们的艺术均非有目的的实施,而更多是在修炼自身的过程中,自然生发的对美的体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这才是东方文化中永远不可替代的精髓,西方文化喜欢聚焦于一个点不断深入,但却可能被现代科技所覆盖和证伪。但东方文化所挖掘的灵性和热忱是会亘古不变的,因为它正是人类得以生存和繁衍的本质原因。

心性的修炼

林在峰的主要身份其实是一个空间设计师。对宋朝茶生活生出的向往,让他不断有冲动在自己的空间设计中还原宋朝人的日常生活。茶馆“香樟雅集”就是他对自身理解的首次还原和印证。他把传统廊檐和中式家具放入其中,同时还原传统院落的外形恢复,极为有效地营造了纯正的古典氛围。

随后,在三苏祠宋人生活馆的创意上,他再次实现了自己的愿景,在跟馆长的首次交流中,他便大胆提出了设想。得到领导的认可后,他便倾情投入,将自己对宋朝文化的理解悉数展示出来,轻盈飘逸的插花与挂画,秀雅清幽的茶席和门廊,对细部的精致打造更是让国内外游客惊叹。

还有千树、仁泰禅茶等茶空间,尽管其中也有民族背景、密宗元素,以及香道和玉器的呈现。无论在喧哗闹市还是僻静街巷,林在峰都回归传统,力求自成一体,但凡进入空间,首先让心境平和与安静下来,然后再去寻求体验和鉴赏。

茶道有着相似的内涵。所谓器以载道,气韵承载茶道。林在峰一直把游心和炼心当作茶本质。前者是逍遥自由,后者是努力精进,二者互成因果,缺一不可。

此时的林在峰已从门外汉成为了茶席主人。但茶客如流水,看得多了,他也能在短时间内看出谁是真心亲近茶道,热爱传统,谁只是附庸风雅,浅尝辄止。对后一种人,他笑而不语,不点破,不深交;对前一种人,他更愿意提醒他们保持淡定,首先要明白茶文化的博大精深,从这棵大树的根部学起,一点一滴积累沉淀,掌握足够的信息量。有了知识储备,这份发自内心的喜欢总会不断生长,最终形成自己独有的品味和感悟。

理解茶文化切不可急于求成,拿着一个小概念、小标签便当作全部,如此容易走入偏门,徒自增加许多烦恼和障碍;更不可虚荣攀比,拿来作为妆点自身的矫饰,或者炫富的工具。

即便是价值不菲的宋盏,林在峰也不喜欢将其秘藏,而要拿出来日常使用。在他看来,名贵茶器所携带的美感、信息和能量必须要在人的亲近和抚拭中方能得以传递。而使用名器也绝非获得肤浅的虚荣满足,而是要通过使用名器,逐渐改变自己的动作、气韵、语言和节奏。因为对名器的珍惜会引发使用者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心,动作越发精准缓和。这一层表象下,是对心性的缓慢打磨。

所以,只要是进入了自身的审美体系,便都可以放开胸怀去接纳,无需以分別心辨出孰优孰劣。茶道包罗万象,但内心却又要自在纯粹。现代生活如此忙碌快速,许多人的频率也显得紊乱,茶道正是调整自身频率的最佳方式。有很急的事情,不妨泡一杯茶再走,有了平缓的步调,胜率也便多了几分。忙碌的度过一天,回到自己的居所,泡一壶茶,调整自己的节奏和频率,就像电脑一步步休眠的状态,也为自己换回休憩的机会。

至于品茶的人数,林在峰相信:一人喝茶得神,二人喝茶胜,三人喝茶只得味。独自品茶,是要跟自己的灵魂,跟自己理解的先贤和经典对谈;两人喝茶则像高手过招,互相切磋,鞭策精进。这既是两人在心性和认知上的理解较量,品出的味道也印证着每个人的状态和情绪;三人以上,聊天多过沉思,便只能得到一口茶味。语言多是无用,品茶还是需要敬畏心和仪式感。

听到此处,我站起来,作势要走。这摆明了说我们都是多余的人,打扰了他同自己对谈的时间。林在峰端坐茶席之后,微笑着并不言语,而是手指刚刚淘来的清代潮汕红泥茶炉上的两行小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冬日短促,窗外已天色低沉,室内却暖意融融。胡哥与我望着林在峰,三人心有灵犀,默契对望,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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