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水
2017-05-26田秀娟
田秀娟
一
她与他,人到中年,双双下岗。
没文凭,再就业难,再创业,更是难上加难。
他去蹬电三轮,她去做保洁。
每天,天不亮,他们就出门。
她经常很晚才能回家。他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收了工,就去雇主家小区门口等她。远远地,看她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他迎上去,接过车子,一把举过头顶,放到三轮车上。
他打开车门,很绅士地伸出手,说:“夫人,请!”她坐上车,笑得灿若春花。
他的身边,坐着他眉开眼笑的妻。他就像开着宝马的“高富帅”,她就像坐着宝马的“白富美”。
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他说着一天的见闻,她听得兴致勃勃。她讲着同事的糗事,他听得喜上眉梢。
回家了,他开车门把夫人请下车。一个择菜,一个做饭,他们隔着烟火,大声说笑。
来我家做保洁时,她的手机响,来电显示两个字——皇上。她喜眉笑眼地“接旨”。接完“旨”,她笑着说:“我的手机号,他存的是‘杨贵妃。”
她生日那天,他给她买了一条廉价的红丝巾。
她围着红丝巾的脸,红扑扑的,像一朵牡丹花。他看着她笑,看得人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这大姐姓杨,是一家家政公司的保洁员,40多岁,爱笑,笑起来,如金属相扣,丁丁当当,口头禅是“穷乐呵呗”。
二
年底,去贫困家庭慰问,破旧的房屋,颓废的状态,紧锁的眉头。去了四五家后,村干部说,还有最后一家。
我们七拐八拐走到一个栅栏门前。“喏,就是这家了。两口子都有病,家里就一个小女孩支撑着。女孩学习好,回回考第一。”村干部介绍说。
顺着栅栏门望去,旧房子,红砖,红瓦;院子不大,但干净。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屋里迎了出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
屋内,一张床上躺着两个人,她的父母亲。
一个车祸导致残疾,一个刚刚做了手术。看见我们进去,两个人都探起身,脸上带着微笑。
窗台上,一盘蒜苗长得正欢,叶子肥厚着,绿得似能滴下水来。
窗玻璃上一个大红的窗花,红得耀眼。
一红一绿,屋里没有贫困家庭的破败与颓废,一切都生机盎然着。
跟小女孩聊天。她说,她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给爸妈做好早饭,端给爸妈吃,收拾房间,准备午饭,然后上学。她说,蒸馒头、包饺子、烙饼,她啥都会做。
问她,别的孩子放了学都在玩,你每天要照顾爸妈,累不?苦不?烦不?小女孩笑笑说,也有烦的时候,烦的时候编成歌唱出来,就好了。“我喜欢唱歌,不管心情多不好,只要把烦事儿编成歌,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我种的蒜苗,对着我养的哈巴狗,唱一会儿,就没事了”。
女孩有种光风霁月的大气。我搂着她,她肩膀后侧,不似别的孩子那般平,而是拱起来的。很显然,这是长期超负荷劳动造成的。
她像贫瘠土地里长出的一朵牡丹花,拼尽全力,也要一路盛开;像不散的彩云,不碎的琉璃,是世间好物,明亮而美好。
三
我想起了作家张丽钧写的一篇文章,名字叫《牡丹花水》。牡丹花水说起来神秘,其实是西北的老百姓对开水的一种形象叫法。你仔细观察过沸腾的水吗?在中心的位置,那翻滚着的部分,特别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就像这对中年夫妻,生活也许如白开水一样平淡,却不乏浪漫,不乏真情。他们那灿烂的笑容,就像沸腾的水中间翻滚着的,世间最美丽、最独特的牡丹花。就像这个贫困家庭的小女孩,贫困击不垮,重担压不倒,她的笑容依然灿烂,如牡丹花开。
四
这几天,雾霾又卷土重来。
深夜,我被感冒折磨得辗转反侧。睡不着,看手机,看公益短片《道歉》。看完,泪崩,转发至微信朋友圈。我写道:“人类确实该向大自然道歉了。可是,道歉,能换回曾经的碧水蓝天吗?”朋友回:“至少,我们知道错了。”
我在肿瘤医院门口见过一个老人。他涕泪交流,捶胸顿足,突然跪下来,咣咣咣地磕头,边哭邊喊:“老天爷,我给你磕头,换回我儿子的命吧!”
他的儿子,36岁,做塑料加工生意,肺癌晚期。他的手里握着大把的钱,却换不回他的命。
我想,此刻,他们一定会羡慕那对穷乐呵的夫妻,那个坚强的小女孩,还有那如牡丹花水一样平凡但诗意的生活吧。
尼采说:“尽管万象流动不居,生活本身到底是牢不可破,而且可喜可爱。”
我坚信,雾霾终会散去。
(摘自《河北工人报》2017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