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强迫孩子做个背诗童

王小妮

题记

竞赛能推广，而诗的唯一性，诗意的意外发生和瞬间即逝，都不可能被推广。

看了几期《中国诗词大会》，我预感这股热潮的后期影响将超乎寻常。它无形中激励了数不清的暗中推动者，多少老师和家长（还有背后的校长、学校、教育机构）在电视荧屏里发现了他们身边的宝藏，他们已经确信在未来的灯光掌声里一定得有他们的学生和孩子。

这个竞赛，本来比试的是参赛选手的记忆和应变能力，但是很多人更愿意说这是件很有诗意的事。如果有人提醒：类似比赛，跟原发的诗意和诗的写作没什么关系，估计会招来激烈的反驳——古诗背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好词好句脱口而出。这將让很多老师家长预见到自己给学生和孩子们设计的诗意人生了。

也许熟背确实能渐渐让人妙语连珠，但背出来的好词好句很难独特而不似曾相识，因为它脱形于古诗词，它有母本，任何能被背诵被固定的“诗意”，都不可能是新鲜绝妙的，背得出的“诗意”常常一出口，就把最后一点“诗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昨天，约定了去和十几个来深圳游学的年轻人聊天。出门的时候正是社区学校上学时间。一个妈妈牵着很矮小的男孩，帮他提着书包，大声读着“窗含西岭千秋雪”，还没听见男孩跟读，他们就走远了。也许这就是被那个竞赛激励的一个普通的妈妈。

参加游学的，除一个研一学生、一个高三学生外，都是大学本科生。半路上，我把我的问题先发给他们：“你愿意背很多古诗词，去参加诗词竞赛吗？”

印象里参加游学活动的经常是男生偏多，结果一见面，是女生多。她们抢着告诉我，愿意背很多古诗呀，但是，不是为了比赛。

明确表示不愿意背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唯一的研究生，她大学本科读的是中美合作的学校，另一个是男生，后来知道他正有退学的打算，他们两个都不是传统认识里的乖学生。

谈到写作，唯一的高三男生准备给大家读一首他自己写的诗，他先告诉我们，这是一首跟爱情有关的诗，他打开抄诗的本子。

我问，是现代诗？

他说，不，是古体诗。

他开始读了，一共四句，七言。

很快读完了，他放下本子，应该没有人听懂。

大家一起笑着帮他解释说，好像古诗不能这么读，古诗必须得看见，得知道是哪些字呀。可见古诗首先是向内的，是更适合独自捧卷默诵的，词不同，词是能唱的。后面我给他们看了我选的现代诗，即使不看投影，也立刻能知道它在说什么。

我讲了半路上听年轻的妈妈教孩子读“窗含西岭千秋雪”，有个家在广东的女生很兴奋，她说她就是小时候喜欢古诗词里的雪，觉得太美。为看雪，报考了湖北的大学。寒假前，湖北非常冷，同学们都冻得受不了，只有她又高兴又期待，她以为天冷了，一定快下雪了。可是一直到放假回家，她都没等到雪。越等不到，越期待“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意境。她说她愿意背跟雪有关的古诗词。她想让那些早早沉在记忆里的诗句有一天忽然在现实中冒出来，显现她过去从来没见过的美妙。我们都说，你赶快去哈尔滨吧，那儿的雪真的立等可见。

一个孩子如果从5岁开始背古诗词，不间断地背到12岁，数目一定很可观，但是，让他写出合辙押韵的古诗还是不容易，要把自己的真切感受都放在一首古诗词里就更难。

古诗词的门槛不只让人不自由，它还时常有意拉远距离，要隐晦，要指代，月亮不能直说，要说蟾宫、玉盘、银钩、婵娟，好像说了月亮就破坏了古诗词的诗意了。

从这个春天开始，背诗热潮即将开始，虽然它刚开始像是个游戏。很多小学生中学生可能被要求背诗。其实孩子们没选择，当然是老师家长说了算，老师家长多数都认定背诗和背书，才是学生时代最积极上进的“正能量”。

我教书的七年里，一直都会遇到喜欢古典诗词的大学生，有些是自己喜欢，自愿背的，有些随身带着抄诗的小本子，也有古诗词和现代诗都喜欢抄的。更多的学生虽然不一定能背很多古诗，但认为诗就是古体的，现代诗不是诗，这和中小学教材编选时候“重古诗轻现代诗”有关。

不过，曾经有个期末，下课路上，偶然听见几个学生大声抱怨，他们刚刚是一节划考试重点的课，古代文学史老师一下子列出二十几首古诗，要求首首都熟背。被动地背书谁喜欢？要说背诗，电脑一定夺冠，比下围棋容易太多了，一点悬念都没有。电脑不卡壳不紧张，只可能太老实，不会抢答。

小的孩子们不像大学生能抱怨，他们只有顺从，他们听大人说，先背下来，长大自然慢慢会理解，好像背古诗就是个先苦后甜的过程，而那个等待在很远的未来的甜，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尝尝甜，不让他们立刻发现身边的美？

如果某一天，城市里没有雾霾，能见度非常好，人们透过窗子看到了远山上的雪，想到了那句“窗含西岭千秋雪”。但窗子可能是装了防盗网的塑钢窗，从这窗口看见的雪山，跟木窗棂里框起的雪山，感觉非常不一样。还有，窗外是不是够安静，不要有快递车经过，货车司机不要长按喇叭，有人正在窗口背古诗呢。

古诗词已经退后，成为庞大而遥远的背景，它发生的依托，那些特定的心境、氛围、场景都不可重复，想找到古诗词里的微妙感受只能越来越难，不得不尽量调动想象力，而这想象和现实之间隔着不可拉近的距离。

比如古人玩的“飞花令”是行酒令，借了酒力，容易松弛，思绪更自由，离诗才更近，而一场电视竞赛常常充满了和古人的游乐心境正相悖的紧张。

竞赛能推广，而诗的唯一性，诗意的意外发生和瞬间即逝，都不可能被推广。对于现代人，古诗词或者更接近重重约束下的向内和默读。

最初接触它的小孩子们可能刚好感觉到韵脚的舒服，而成年人在紧贴膝边的稚嫩童声里领会悠古的美，这已经很好了。接下来，如果孩子还想继续，就由他，想背诵想放弃都行，不要强迫他们从此变成背诗童，背到滚瓜烂熟，背了成百上千，给个什么奖励，光彩照人，万众瞩目，这些毕竟和诗本身都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