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如风
2017-05-24杜福全
杜福全
昨天晚上,我收到习影发给我的一条短信:我明天要走了,本来想和你告个别的,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些年来,我想对你说声发自内心的谢谢,谢谢你有形无形的陪伴。现在,我要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去整理我那破碎的生活了。
一
一个月前,习影说要我请她喝咖啡,她说她想好好的跟我聊聊,有些事情在她心里藏得太久了,有些疑问一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
时值酷热的夏季,妻子正好外出学习,我一个人在家带着五岁大的儿子,把闲暇时间都耗在了孩子身上。这样的处境,导致我曾经答应要请习影吃饭或者喝茶之类的诺言一拖再拖,从春天一直拖到夏天都没有兑现。
习影这么急着要我请她喝咖啡,我想,倒不是她硬要我请客,因为我们以前从不在乎这些的,唯一的可能是,她确实想和我聊聊了。
有一次,习影跑到图书馆来,问我是不是过起了隐居生活,这段时间江湖上怎么没有我的踪影了。我跟她谈了我的情况,她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终于明白我答应请她吃饭却为啥迟迟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她说这段时间她在《鹤市晚报》上读到我的专栏文章,感觉时断时续,好像接不上气的样子,估计是没有闲暇功夫琢磨读书的事了。
这些都是儿子给我带来的麻烦。老实说,开始我确实有些郁闷,整天被这个小家伙纠缠着,什么事都干不成,难免心烦意乱,无所适从。但时间稍长,我又觉得跟儿子在一起很有意思,我开始学着跟他好好的交流、对话,琢磨他的心思,观察他的言行举止……我发现孩子的心灵世界是那么明朗和干净。我才觉得,老是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也是个问题,那个乌托邦的世界当然有它的乐趣,但时间久了,难免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云里雾里的感觉,就像电影里那种白发银须、一袭长衫、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让人觉得恍兮惚兮。
天气闷热,黄昏来临之前,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旁晚七点过二十分了。
习影说过,她会等我打电话给她,直到等到我的电话为止。她说她等得花儿都谢了,实在等不起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兑现一次诺言,先喝咖啡,改天再吃饭。
雨渐渐小下来,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给习影发了短信,叫她再耐心的等一会儿,我得把儿子安顿好了才脱得开身。
习影给我回复短信说,没事,安顿好小家伙再来,我等就是,那么多年都等得起,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天空下着雨,我在雨中逛街。
给儿子洗了澡,拿出平板电脑让他在床上玩一会儿,告诉他半个小时后就准时睡觉,不然以后就不给他玩了。儿子喜欢玩电脑,喜欢玩植物大战僵尸、愤怒的小鸟和水果忍者的游戏,但随时都需要大人提醒他才能停下来。对于这一点,我对儿子要求非常严格,如果不听招呼,玩过了规定的时间,我就会罚他几天不准碰电脑。这一招还有点管用。每次只要我一提醒说时间差不多了,他就会放下电脑。有时超过时间了,他会说我没跟他讲,他又认不得时间。这种情况我觉得可以原谅,因为他可能真的认不得电脑上的时间,而且肯定不知道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是半个小时。
在闷热的天气里,身上整天都是汗津津的。我得洗个澡,然后才能出去和习影一起喝咖啡。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只要是去事先知道有习影在的场合,我都会沐浴更衣,把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每次都会这样做。
习影曾经对我讲过,我这个人其实看上去也没啥特别出众的地方,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而已,或者说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书生更形象一些,但好像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缺点,就是有时有点不解风情的迂腐。
习影还说,她有点莫名其妙,居然对我一直充满信心,想消极一下都不行。她说在她的心目中,我这人好像跟形容人的贬义词扯不上丁点关系,也不知道我有啥神奇的魔力,居然可以掩盖身上的瑕疵,再完美的人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不可能没有一点瑕疵吧。
我跟习影开玩笑,说在我的身上,肋骨取出了一根,胸脯上一大条凹下去的伤疤,背上还有几道长长短短的疤痕,那是我学生时代为了争夺女友跟人打架被人用刀砍的。除此之外,我的左脚比右脚长了5毫米左右,走路的时候,即使细心的人也不一定看得出来,这是我少年时因为崇拜李小龙自学截拳道落下的毛病。我说这些只是我身体上的瑕疵,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还有心理上、精神上的毛病就说不清楚了,一般人很难觉察出来。
习影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这些。她说你就吹呗,把自己搞成一个江湖浪子的样子,你以为就很了不起,其实,现在的江湖浪子早就过时了!
我就说,要不,哪天我给你看看我的身体,让你亲手摸摸那些疤痕,体验一下我身体的沧桑感。
习影说你敢拿出来,我就敢看,我也敢摸。
洗完澡,刮掉胡子,把儿子哄睡后,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一刻了。外面的雨滴已经稀疏了,暑气稍稍有所收敛,空气中有种潮湿的味道。
我给习影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出发了,叫她推荐个去处。
习影说,你终于来了,这么热的天气,在一个有空调的房间里慢条斯理的品尝咖啡的味道,再往咖啡中面加点冰块,那该是多么享受的事情。
我忙说对不起,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习影说别啰嗦了,赶紧去海岸临风看看有没有空位置吧,订好位置后打电话给我。
我忙说好。
我径直朝海岸临风休闲会所去了。我为自己这种老是让女人等待的行为感到惭愧,尽管有那么多的客观原因。来到海岸临风,到吧台处询问,服务员说单独的小间已经没有了,大厅里还有两张空着的桌子。我去大厅看了一下,觉得太敞开了,过往行人都要往大厅里穿梭往来,不适合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聊天。我又打电话给习影,告诉她海岸临风没有空位了,还有没有其它的好去处。我对小城的休闲娱乐场所不甚了解,平时很少光顾这些场合,偶尔有朋自远方来,才会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
习影说赶紧去雅致看看吧,再磨蹭就真的找不着去处了,这么热的天,到处人满为患。習影就这样,跟我说话,摆出一副领导的样子,口气中总是有一种命令的意味。她身上有官僚气息么?根本没有。她之所以以这样的语气说话,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有点特殊吧!一般而言,关系特殊的人,彼此之间说话的语气也会特殊一些,这是表达彼此亲切的一种方式。我常常开玩笑左一声“领导”右一声“领导”的叫她,倒不是把她当领导看,只是叫着好玩而已。还有,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着更恰当的叫法。
我不知道雅致在哪儿。
习影说,真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么个小地方,就那么几个喝茶的地方,你居然不知道。习影对我的无知,给予了很直接的批评。
我说我平时喝茶都在家里,那有闲心出来潇洒。
习影挖苦我说,真是一个迂腐的书生,你那个图书馆就是你的天地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我说主席同志,你知道天堂的样子么?
习影说,不知道,你去过么?
我说天堂的样子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当然,这是博尔赫斯说的。
习影说原来你一天都呆在天堂里啊!别那么多废话了,喊你请个客就吧唧吧唧的大半天,你在幸福广场等我,我们一起去。
我说好,你赶紧过来。
刚挂掉电话,我就看见不远处的习影了。她长发披肩,一身浅蓝色的齐膝长裙上,散布着稀疏的乳白色碎花,仿佛天空中镶嵌着朵朵小白云,昂首挺胸,高跟鞋踩着音乐的节奏,朝幸福广场走来。雅致茶室就在幸福广场旁边,习影说我笨,那么几个大字居然看不见。
大庭广众之下,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这样跟一个美女单独约会,心里确实有点紧张。
习影很镇静地对我说:“欧洋公子,见到美女别紧张,放开一点。”
“开玩笑,怎么可能,再大的世面我都见过,还会为一个美女紧张么!”
“别装蒜了,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我看你才心虚。”
其实,究竟心里虚不虚,我们俩人心里都明白得很。不过,我们习惯于这样互相鼓励。
来到雅致,我跟着习影,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从一楼看到二楼,又从二楼看到一楼,想找一个理想的包间。其实,我看得出来,习影要找的包间,既要临窗,又要有单独的空调,还要相对独立。所以,习影楼上楼下的看了个遍,反复观察了那仅剩的几个位置之后,并没有她真正满意的位置,主要是这些包间都不够独立,基本上外面都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
没办法,就剩这么几个包间了,总得选择一个,不然,等会儿可能连位置差一点的地方都没有了。这鬼天气,只有呆在这种地方稍微舒服一些,外面实在闷热得让人心里烦躁。
习影最后选择了稍微隐蔽一点、靠近角落的包间,坐下后,眼睛一边往外面打量,一边调整自己的位置,尽量把自己隐蔽起来。
我对室内的灯光不是很满意,因为它太亮了,于是关掉了我头顶的那盏灯。习影觉得这样不错,叫我帮她把她头顶的那盏灯也关掉了,结果包间里就剩下我背后靠近角落的那盏灯了。剩下的这盏灯,光线相对较暗,而且照不到我们两人的正面,这样就使室内显得朦胧了一些。
我问习影:“除了咖啡,还想喝点什么?”
“喝点啤酒吧!”
“我不能喝酒。”
“为啥,不喝点酒没情调嘛!”
“你喝吧,我陪你喝一瓶!”
习影竖起食指,在我眼前晃了几下,眼睛斜瞅着我,说:“就一瓶?”
“这几天底盘不稳,不能喝酒。”
“欧洋先生,麻烦你说话文明一点好不好!”
“我就这个德性,在其他人面前,我还不这样说。”
“你,你,真是的,好了,好了,我很荣幸,行了呗!”
其实,习影对我这种粗鲁的语言已经慢慢的习惯了,她知道我说的地盘不稳,指的是犯痔疮病。
二
在这之前的近十年时间里,也就是我和习影认识以来,在我们都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和习影就经常单独呆在一起聊天。不过,我们在一起的地方是一个固定的場所,也就是那个我上班混饭吃的地方——图书馆。我们都结婚以后,就把聊天地点的转移到QQ上了,时间就明显的少了。偶尔也会见见面,都是她来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有时,是在朋友举办的聚会也上偶然相遇,会打个招呼,趁机闲聊几句。这之间,断断续续的中断过联系。如果好长时间没见着对方了,或者好久没在QQ上联系了,我们也会向对方发个信息——你还在吗?或者主动告诉对方——我还在的。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那时我们就在借阅室里见面,谈一些读书方面的话题。后来,老馆长退职以后,我当上了图书馆的代理馆长,有了属于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之后,我们更多的时间都是我的办公室里闲聊。
在那之前,我在乡镇上的文化站工作已有两年。进城到图书馆工作完全是一种偶然,但这次偶然却将我带进了我向往已久的天堂。对此,我对那个提议把我调入图书馆工作的领导心怀感激之情,因为这个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日渐萧条的场所,正是我精神的皈依之地。
我后来阅读博尔赫斯,在他的一首诗中读到这样的诗句——“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昏昏然缓缓将空幽勘察,凭借着那迟疑无定的手杖。”博尔赫斯曾说:“我一生受到过许许多多不相称的荣誉,但是有一个我却特别喜欢: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足见他对图书馆的热爱,而且是真正的热爱。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图书馆就是他的天堂,因此,他把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图书馆里。
在这以后,我觉得我的天堂就是图书馆,图书馆就是我的天堂。以至于有次一位领导来找我,希望我去做他的秘书,并且承诺将会尽快给我看上去不错的仕途前景,但被我婉言拒绝了。我的拒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我喜欢图书馆,我喜欢静静地呆在这样的地方。
现在的图书馆非常冷清,有时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一个人影。偶尔,也会有小孩来少儿阅览室翻阅一些少儿图书,或者几个老者来阅览室阅读一下报刊和时事杂志,关注一下时事新闻。其余时间,来图书馆借书和阅读的人实在很少。图书馆,这个曾经一个时期在中国无比热闹的精神家园,现在成了偏远地带的荒芜之地。因为很少有人光顾,我们图书馆的工作非常轻闲,我的几位同事每天可以迟到早退,甚至轮流值班。老馆长呢,年纪大了,经常不能正常上下班,有时来打一趟,转个背就不见了,但在离图书馆不远处的公园里准能找到他,说不定在楚河汉界上战得正欢呢!他觉得这个图书馆有我这样一个热爱读书的人在,就把好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办了,说我办事他放心。我刚来没多久,老馆长就把我当成接班人来培养,因为我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喜欢读书。不过,老馆长还是有些担忧,担忧我重蹈他的覆辙。一个纯粹的读书人活着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老馆长曾经这样告诫过我。
其实,图书馆的活儿不多,有专门的人打扫卫生,我只负责新到报刊的收签和一间阅览室的报刊更换和整理工作,其他的事情有工作人员分工负责。这种工作环境,让我有更多的时间读书。
在乡镇文化站工作的时候,我不时会写点读书随笔在《鹤市晚报》上发表,晚报的编辑也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于是我们就成了朋友。等我调入图书馆工作后,那位编辑朋友动员我在他们的晚报副刊上开一个读书专栏,向读者朋友推介一些可以阅读的书籍。开始,我对这个提议没有把握,不敢应承这个活儿。过了一段时间,那位编辑朋友又敦促我做这件事。他说,开这个专栏,每周提供一篇2000字以内的文章,以我目前的情况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我认真思索了一下,就把这事给应承下来了。当时我想,这可能对我的阅读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因为我有任务在身,想偷懒的时候也会强迫自己首先要完成任务。
因为这个专栏,使我的读书不再显得那么盲目,需要做一些必要的选择和判断,同时要进行必要的考究和思考,发现自己认为这些书有值得阅读的地方,说出它们的意义之所在。也是因为这个每周一期的专栏,使我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读者,而是成了一个公众式的读书人。好些热爱读书的人,误以为我这个人很厉害,学问一定很高深,因为我读了那么多的书,而且对所读的书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因此,我跟一些作家、读书爱好者,或者追求文化人生的人,成了朋友,他们觉得跟我在一起有聊天的话题,可以交流和讨论一些历史的、文学的、哲学的、人生的话题,还可以推荐一些书给他们参考阅读。当然,还有一些人可能并不会读我的文章,但他们因为这个专栏知道了“欧洋”这个名字,时间长了,就会强制性的给他们留下一点这个名字的印象,可能在适当的场合还会偶尔提及。总之,因为这个专栏,我常常在《鹤市晚报》上抛头露面,让我在这个小城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三
前不久,在一次小范围内的朋友聚会上,习影曾和我在一个角落里讨论过一个问题。
习影说,她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一会儿叫她“美女”,一会儿叫“主席”,一会儿又叫“同志”,或者就是直接以“你”相称,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称呼,明显的是不知道究竟该叫她什么。她说,我以这些方式称呼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敷衍,叫不到人的心里去。
经习影这儿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有点奇怪,相识那么多年,我居然不知道究竟怎样称呼她好?这时,我也才注意到,其实,这些年来,习影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要不,她就不会一会儿叫我“帅哥”,一会儿叫我“馆长”,一会儿又叫我“老师”了!
我们就彼此的称呼问题作了一下探讨和演练,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找一个彼此都觉得适合的叫法。
习影郑重其事的告诉我,以后不准再喊她“主席”了。她说我这种称呼她,老觉得心里有点别扭。
习影还说,现在喊人美女,其实只是说明一个人的性别而已,“美女”一词已经泛滥,只要是个女的都可以这样称呼,这种称呼已经很俗气了。所以,习影叫我以后别叫她美女了,把她给叫俗了。
“主席不能叫,美女也不能叫,那你说叫个啥才行?”
“除了官方的、恭维的,俗气的,叫什么都可以。”
“你这个主席,可是文艺届的代表投票选出来的,是合法的,这个叫法你得认可,要尊重代表们的基本权利。”
“其他人这样叫可以,但是你,不行。”
“老實说,虽然我也投了一票,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读书人,好好的想想,这个问题难不倒你的。”
“干脆叫你美女作家算了,你看咋样?”
“美女作家,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中国文坛女性写作者的忽悠,其实,那些所谓美女作家,从美女的角度看他们其实都算不上真正的美女,不过,她们在笔下倒是确实塑造了一些很别致的美女。”
“有个别还是长得好看的。”
“也许,有可能,这个也没有标准。”
“你可以胜任这个称呼。”
“少来,问问你自己,这是你真的想叫的么?”
“不是,老实说。”
“对嘛,不是真心想叫的,那就是虚伪,你别跟我玩这一套。”
“那你叫我帅哥、馆长、老师之类的,是你真心想这样叫么?”
“不是,但我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称呼。”
“这就对了,我跟你一样,要不你想想,喊什么最好。”
习影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称呼来。
在此之前,一旦我们两人相遇,要么就是微笑而过,算是打个招呼,要么就是“你”如何如何,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状态,有点那种找不准位置的感觉,既不知道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具体位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彼此一定在对方心里的某个位置存在着。
“实在不行,就直接叫名字好了。”
“那你叫几声我的名字试试。”
习影的试着轻轻地叫了几声“欧洋——欧洋——欧洋”,感觉还是有些不对劲。
“你别叫了,我试过好多次了,不行的。”
习影以前还真没直接叫过我的名字,这一叫,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她不习惯。我也不习惯。
“我叫你小欧吧!”
“可以,只要你叫得出来,我就敢答应。”
习影试着在心里叫了几声,说:“还是叫不出来。”
“我叫你小习吧!”
“可以,只要你叫着舒服!”
我在心里叫了两声,嘴上就是叫不出来。
“我叫你洋哥吧!”
“可以,只要你叫着舒服。”
习影又试着叫了两声,说:“我试了,这样叫着还是不舒服。”
“我叫你小影!”
“可以,你敢叫我就敢答应。”
我又在心里试着叫两声,嘴上还是叫不出来。
“算了,这些都不是我们想叫的,还是怎么叫着舒服就怎么叫吧!”
……
习影跟我讲了一通有关称呼的理论,倒像是这方面的专家,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
习影认为,人与人之间,彼此之间的称呼肯定隐藏着某种位置关系。这种位置关系,就是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以及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比如,如果是同学,即使对方官做大了,有名气了,多年以后相遇,还可以直接称呼对方当年的绰号,这里显然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反而倒有了同学之间的亲切感,这一叫,就把你带入了同窗共读的那个年代,想起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再比如,一个单位的同事,下属永远不会直接称呼上级的姓名,必然是某局长、某科长什么的叫,这里就有了一种等级关系,称呼里基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可言,只是在本单位带有一种等级关系的代号而已。再比如,如果是闺中密友,从少年时代起,一直到青年时代,跨过中年,进入老年,她们同样可以胡乱称呼,还可以叫对方小时候的乳名或者小名,那是一种秘而不宣的情感纽带。再比如……习影说,总之,这个称呼里,一定隐藏着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不清楚。称呼,稳定的称呼,自然的称呼,乐意的称呼,能够叫到自己和他人心里去的称呼,一定是对彼此关系的一种准确定位。
我跟习影开玩笑说:“你这么说,像我们这种情况,意思就是我们的关系有点不明不白的了。”
“对,你真聪明,难道你觉得我们之间是明明白白的么?”
“我觉得……我觉得吧……哎,我也不知道。”
“觉得,觉得,觉得什么啊?你连该怎么叫我你都没弄明白,还明白个啥?”
“你不也一样么?”
“对呀,所以我觉得不明不白啊!”
我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最后,习影说算了,弄不清楚就算了,继续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下去呗。
关于彼此之间的称呼问题,就这样讨论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讨论到一条恰当的路上。
最后,两人合计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俩人都是不知道对方叫啥的人。
四
十年前的夏天,具体是哪一天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那是个烈日炎炎的下午,突然下了一阵大略十来分钟的暴雨,然后又是温和的阳光普照。我正站在阅览室的窗前呼吸雨后的清新空气,眺望远处青山上笼罩着的团团雾气,享受着酷热天气里雨后那份难得的清凉时光。突然,一阵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击出节奏鲜明的声音,把我从凝目远眺的思绪中唤醒回来,一个潮气蓬勃的女子就站在了我面前。
“请问,你该是欧洋先生?”
“嗯,你是……”
“我叫习影。”
“哦,原来是你,久仰,你就是那个写小说和散文的才女?”
“不敢当,你才是真正的才子。”
“别叫我先生了,你看我这德性像个先生的样子么!”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所以你就是先生了”
“习——影,嗯,对了,我拜读过你的好些作品。”
“让先生见笑了。”
“写得很好的。”
“老实说,我以前觉得自己写得还不差,但读了你写的文章,我就很自卑了。”
“我那是乱写的,不需要才华。”
“乱写都写那么好,好好的写起来,就更不简单了。”
“我只是喜欢读书,但敬畏写作。”
“所以,我等小女子的写的文字,怎么可能进入你的法眼。”
“呵呵,乱说,我是真的喜欢读你的文章。”
“嘻嘻,没想到你长得还不赖,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一定是个丑八怪。”
“呵呵,你的想法,跟我想的一样,我以为,现在那些好看的女子,哪个还喜欢干写作这个行当。”
“意思是,我这种也算长得不赖的美女了。”
“简直就是让人有点意外的美女。”
习影拿眼睛刷了我一眼,说了句“油腔滑调”。
老实说,眼前这个人,跟在阅读她的小说、散文时想象的那个人确实有些不一样。她的文字略显粗犷且豪放,当然也不缺乏女性的柔情和细腻。站在我面前这个人,是一个如此文静的女子,但她的内里似乎有一種气场,这种气场具有潜在的扩张力。这个女子,身高一米六多一点,体型比例相当协调,看上去非常精致。请原谅我用了“精致”这个词。那是夏天,正是女性们展示身材的最佳时光,“精致”这个词,是我看到习影的那一刹那突然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的。
老实说,在我看来,习影的确是一个精致的美女。她那两颗圆溜溜的黑眼珠,水灵灵的,闪烁出明亮的光芒,无遮无拦而又显示出一种机智和聪敏,一看就会让人毫不犹豫的喜欢。
我说:“我没让你失望吧?”
“很失望,因为你长得并不丑陋。”
“呵呵,这可不是我的错。”
“我以为,那个整天浸淫在书堆里的人,一定是个长得对不起观众的人。”
“你这是什么逻辑?”
“没啥逻辑,这是个缺乏逻辑的时代,这年头,好看的人谁还会一天浸泡在书本中。”
“说得也有点道理。”
“现在这年头,只有见不得世面的人,才会在书本中寻找一点安慰。”
“你看,你这么一个美女,不是也喜欢读书写作么?”
“那是受你的影响啊!我想看看这个丑八怪读的书都写了些什么?以前,也喜欢读书,但没有你读得宽广和深厚,后来读了一些你读过的书,觉得,这些书才是值得读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少读点书好。”
“什么思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没想到你还这样古董。”
“开玩笑的,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和散文,还打算写点读后感的。”
“谢谢夸奖,请多多指教。”
“哪敢指教,向你学习,一个大美女,能静下心来写文章,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我以为,一个真正的美女,一般是不会爱上写作这门子事的。图什么呢?为名么?一个女人想要出名,可以有很多种形式,比如在网络上晒自己的大尺度的私密照,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弄几句雷人的疯言疯语放在网上,或者弄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放在网上一顿爆炒,一夜之间不就火了么?反正,现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想要出名,门路实在太多,而且速度也绝对的快,比男人要容易得多。要说为利么,现如今,物价翻了十来翻了,稿酬的标准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少有的几家刊物稿费还算马虎,可能上那样的刊物的人也是极少数,一般人靠写作发财是不靠谱的事。除非,能够写出一两部乱七八糟的畅销书,但也需要有人帮助包装和炒作,这就需要社会资源和人脉关系,可一般人没那资本和条件,也没那运气。所以,我觉得,大多数的读书人和写作者,他们之所以读书、写作,无非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从纷乱的世界中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愿意聆听自己的心灵在说什么,但可以自说自话,自己说给自己听。
我读过一些海内外女作家写的书,我发现写这些书的作家都不是形体上的美女,当然,也有极少数例外的。但是有一点,在这些女作家的书中,总是会出现一个或者两个从外表看堪称绝色的美女,而且,作家还会给这些外表美丽的女人赋予内在的涵养和修为,让他们成为真正不朽的角色。但实际上,从古至今,这样的女人都不多见,她们要么就是红颜祸水,要么就是红颜薄命,要么就是春色去后、晚景凄凉……或许,这些作家,都有着一种强烈的浪漫主义情怀,在现实中做不到的,可以在自己的文字中完成——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一个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模样。因此,但凡喜欢读书和写作的人,都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和乌托邦的精神,在现实中没法实现的,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想象加以文字进行虚拟的构建。
从这个意义上上讲,我理解了习影对我的失望。这正好说明,我对从事文学创作的女作家的认识和他对从事文学创作的男作家的认识是一致的。
“我知道你在图书馆工作了,但我一直没勇气来拜访你。”
“没那么夸张吧!”
“真的,我敬畏图书馆,也敬畏那个整天泡图书馆里的人。”
“于我而言,这是工作。”
“我知道是你的工作,但你的工作不是读书吧!”
“顺带而已。”
“你知道么,你读一本书,我就买一本书,要是你几个星期不发言,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怎么会呢,我也是瞎读的。”
“老实说,我读了你推介好些书,确实是一些好书。”
“希望没有误导年轻人。”
“看你那德性,你很老了么?”
“你看呢?”
“很老……道。”
“我是无事乱翻书。”
“我知道,你读的书,远比你说的要多。”
“现在这个时代,没出息的人才读书。”
“错,大错而特错,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那时,我刚来图书馆工作不久,也是我和习影的初次见面。看得出来,我们的交流比较顺畅,而且还有种相见恨晚的遗憾。所以,当习影说下午请我吃饭的时候,我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反正我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蹭着一顿算一顿。当然,我也不是随便蹭饭吃的那种人。
五
半年前,习影的丈夫调去鹤市工作了。丈夫走的时候,把儿子也带到市里读书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习影感觉到了日常生活的空虚。人一旦感觉到了空,就会思考一些以前来不及或者没空思考的问题。这种思考,可能是胡思乱想,也有可能是对自己当下的生活和人生状态进行一次整理和检阅,或者说是审视。
尼采说过,人一旦思考,上帝就会发笑。
习影呢,一旦思考起来,就觉得人生是那么荒诞和无聊。
习影问我:“上帝笑话我们的,是不是就是因为人生的荒诞和无聊?”
“我当然不知道了,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你这不是等于白说么?”
“尼采是个神经病,说的话不明不白,一句话就会让我们伤透脑筋。”
“他是神经病,你咋还那么喜欢他。”
“難道我也是神经病不成?!”
“我可没说。”
“我现在不喜欢他了,我喜欢罗素了。”
“你这是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移情别恋。”
“我还喜欢叔本华,还喜欢萨特。”
“他们都是悲观主义者。”
“对,他们都是悲观主义,他们的人生同样充满悲情色彩。”
习影若有所思,面带忧伤地说:“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
我不想把习影带入悲观的情绪中,于是,避开“思考”或者“思想”等引人想起人生之类的话题。
但是,两人在一起喝酒、聊天,如果不谈人生,我们又能谈些什么?
习影说,她最近老是失眠,心里很烦躁,不安,无所适从,还伴随着心悸,甚至有种莫名的恐惧。
习影说,这段时间里,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放在油锅里一样,锅底的火越烧越旺,锅里的自己翻来覆去,束手无策,怎么旋转和翻腾都是粘在锅上的,烫得人火辣辣的,痛到人的内心深处去了;油花四溅,每一滴油,都是滚烫的,灼热如火,由表及里,灼痛人的心灵。
这种煎熬,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既是心灵的,也是身体的。
因为这种处境,习影的睡眠一直很差,老是觉得夜晚越来越漫长,几乎每个夜晚都在失眠,常常是身体躺在床上,头脑却相当清醒,甚至是越来越清醒。
习影的失眠症状有点独特,她不像大部分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但是眼睛却是闭着的,黑暗是被眼帘封闭在身体内的。
习影睡不着觉的时候,眼睛是睁开的,什么时候眼睛闭合了,就说明自己已经睡着了。她常常睁着眼睛,观察夜晚的动静,于是发现夜晚的风景非常生动。比如,她觉得,深夜里,窗外并不是漆黑的一片,有些暗淡的光线是在变化的,而有些光线却是凝固的,移动的光线与凝固的光线相互交汇,就像一场水火交融的战争,烽烟四起,炮火连天,它们争战的目的,是不是为了争取黎明的曙光?
习影还发现,夜晚的天空也很奇怪,有时幽蓝、平坦、光滑,深不可测,即可包容万象,又好像什么也留不住,一切事物都会滑向深不可测的深渊;有时呢,又满是褶皱,凸起来的部分像刀锋,锋长,且异常锋利,凹下去的部分,像一道道深不可测的血槽,深,而且暗;有时呢,天空就是一个罩子,似乎不远,就在山巅之上,然后会徐徐的往下袭来,先是罩在山峰上的树梢上,然后是罩在小城的头上,然后开始向自己的窗户袭来,最后把自己的身体覆盖,紧紧的罩住,盖得严严实实,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习影看来,夜晚的天空,有很多种无法预测的事情在发生,里面一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极为隐秘的开展活动,但自己却不得而知。
习影说,有时她害怕面对深夜的天空,于是就拉上窗帘,把天空拒绝在窗外。这种时候,她的目光就开始观察卧室内的事物,发现深夜里的卧室跟白天看到的卧室是有区别的,天天看见的卧室跟夜晚看到的卧室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床头正对面墙上的婚纱照,在深夜里,光线是极为暗淡的,甚至一片漆黑,一切都是模糊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但那幅镶嵌在金色相框里的婚纱照却很清晰,甚至比白天还要清晰,能够看到丈夫的脸,也能看到自己的脸。这两张熟悉的脸,有时显得那么陌生,它们紧贴在一起,却又不是一个完全的整体,目光空洞,你中无我,我中无你。在这两张脸上,习影看见了一些深不可测的孔,直接通向了俩人的灵魂深处。习影对自己的这一发现,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我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也读过荣格的《寻找灵魂的现代人》,他们都对梦的心理过程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并充分肯定了梦在人的潜意识领域的重要作用,可我对习影跟我描述的梦境却无法做出解释。弗洛伊德和荣格在他们的著作中,好像没有这样的案例。
习影说,她每天晚上躺上床去,就發现自己的孤单。那是一张大床,但她永远只睡属于她的那一小块地方,一个人在这小块地方蜷缩或者伸直身子。
为了打发难以成眠的夜晚时光,习影开始看一些韩国或者其他国家的电视剧,让自己的时光在别人演绎的故事里慢慢的消磨。要是在以前,她是很少看电视剧的,觉得那些电视剧不是一个家族内的人勾心斗角争夺财产,就是几个家族之间开展你死我活的商业斗争,里面人物和剧情从始至终都充斥着阴险狡诈和阴谋诡计。当然,这些电视剧里,必不可少的还有清纯的爱情与利益婚姻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还有某个老板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或者私生女,还有……总之,都是一些无聊的东西。
本来,习影以为看看这些破电视剧可以让自己的身心从现实的泥潭中解放出来,让生活中那些让人烦恼的事远离自己,让处于紧张状态的内心世界得以短暂的休息。但事实恰恰相反,那些别人演绎的故事和剧情,老是纠缠着自己,甚至会与自己的日常生活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越发加深了自己悲伤的情绪和忧郁的心态。
习影居然用这种方式打发时光,这倒是让我感到吃惊。以习影这样的女性而言,怎么可能整体泡在那些肥皂剧、泡沫剧里面呢?她应该是读有品位的书,写散文或者小说,或者看些大师编导的电影。
但是,我又想,韩剧里面的情感故事,一般都是很浪漫很纯情的。而习影,在一个人的日子里,是不是想从中找到点什么新鲜的感觉呢?
我才想起,习影最近来图书看书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好久没跟我谈论她看过的电影和她的写作计划了。
六
习影跟我讲完夜晚的梦后,就把满杯啤酒一咕噜喝干了。然后,“晃啷”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拿一双迷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我。那样子,好像是在看我的反应,好像又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眼神。
习影问我:“你能解释一下我的梦么?”
我想了想,说:“你这些梦,可能跟你最近的环境有关,先生,孩子,突然走了,他们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可能在心里还没有适应过来。”
“欧洋,我老实告诉你,他走了我倒无所谓,走不走都差不多,我挂念的,是我的儿子。”
“你可以每星期都去看他们嘛!”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他们家?”
“为什么?他们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
“反正,我不想去。”
“最好的办法是,你赶紧调上去,那样你就可以天天见着你的儿子了,而且,一家人在一起,早晚也有个照应。”
“欧洋,我跟你说,我不想去鹤市,欧洋,你没听见我说话么?”
我沉默了。习影今天这种状况,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在我的心目中,习影是那样优秀的一个女人。习影不仅人长得好看,演讲口才很好,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当然,这些或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习影是一个有追求、有品位的女人,在三十来岁的女人中还能这样坚守的女人,确实有点难得。
习影坐起身来,喝了一口啤酒,说:“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不会吧?”
“真的,你以为我很幸福,是么!”
“看上去是那样!”
“你肯定读过王朔的《看上去很美》。”
“读过,好多年了,都记不得了。”
“看上去很美的,不一定真的就美。”
“这个,这个,我真的记不得了。”
“来,喝酒,谈起这个我就烦,伤心,我这人生,是如此的失败。”
“你想得太多了。”
“你不会懂的,欧洋,你不会懂的,欧洋,你真的不懂么?”
我被习影的话搅昏了头。我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酒喝多了?但我看了看桌上的空酒瓶,才两个,我可能喝掉一瓶,她最多也就才喝一瓶。这点酒,应该不会使习影的神经错乱吧!那么,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习影的心里可能真的很苦,而且这苦,一直被她捂着,藏着,掖着,没有一个可以倒出来的缺口。今天,她可能是打定主义,要倒倒苦水了,再不倒出来,怕是撑不住了。
“在我的生活中,就你一个可以在高处交流和探讨的朋友,其他的,大都是些俗气的朋友,我早就想找你单独谈谈了,但我很没那个勇气。”习影举起杯说,“来干杯,我们两个,真是冤家路窄,我这一生,怎么就和你相遇了?你一个整天窝在书堆里的读书人,怎么就会就遇到我了呢?”
“缘分呗!”
“什么是缘分?”
“这……”
“缘分,缘分,我看就是大粪。”
“你是不是喝多了?”
“这点酒,小意思,喝不醉我。”
“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事多着呢!”
“女人天生三两酒!”
“不对,不对,是半斤,何止半斤。”
“以前我咋没发现呢!”
“呵呵,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学喝的,这一学,我发现我还有这方面的潜力。”
“能喝多少?”
“你来试试,看谁喝得多。”
“我肯定喝不过你!”
“我说欧洋,你咋还是那样没自信!”
“是么?”
“我说是,就是,难道不是么?”
“也许,就算是吧!”
“不是也许,是肯定的。”
“我……”
“算了,不说这个了,免得又伤你自尊了,来,喝酒。”习影端起酒杯,慢慢靠近唇边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拿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瞅着我说,“你告诉我,欧洋,你那什么狗屁自尊,到低值多少钱?”
七
问题终究没法回避。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以为那些事情也跟着时间的流逝而过去了,再也不要需要任何说法了。
人类的好奇心让人类生存了下来。实践证明,说这话的人并不是胡说八道。
现在看来,当年我们不明不白的聚散,习影至今沒有释怀。而我呢,实际上,也不像看上去那样了无牵挂。这些年来,我们对于那段美好的时光绝口不提,并不是我们都无话可说,而是我们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也知道我们没法把事情弄清楚。我们想把它埋在心里,深深的埋在心里,让它在我们悲伤的时候跳出来温暖一下自己,或者在人生得意的时候跳出来刺痛一下自己。曾经,我们以为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实际上,这不太可能。只是,我们这些年一直在绕道而行,但我们并没有无视曾经有一条道路的存在,因为它确实存在过。
有段时间,习影在QQ里跟我聊天的时候,时常会莫名其妙的说一句话——时间会冲谈一切。我问过她为什么老是莫名其妙的说这样一句话,她说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她不愿说,我也就不便多问。而我呢,老是觉得这句话是有问题的,但我也说不具体。如果“时间会冲谈一切”是个真命题的话,那么,等我们老了,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的冲洗之后,是不是我们的一切都被冲淡了的,是不是我们人生中经历的事情都被冲洗成一片空白了呢?显然,这是不太可能的。这句话如果还有点意思的话,那么,它所说的应该只是人的主观上的一种态度的变化,对待人和事的态度。比如,对于一件刻骨铭心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但并不是说这件事就不存在了,或者我们就不在意了。当然,我也和习影讨论过这个问题的,讨论的结果是,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她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我们都知道理是那么个理,共识是可以达成的,但我们实际上还是各持己见,因为我们要各自面对自己内心的处境。
这些年来,我们说是朋友吧,又好像不像,因为我们的交谈和交往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些话题。说不是朋友吧,我们似乎无话不说,我们常常在QQ里交流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内心世界,我们读的书,还有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想法……但是,我们只谈论我们自己,从来不谈论我们的家庭,最多只谈谈家庭中的孩子,交流孩子的教育和管理方面的一些问题。但是,实际上,我们谈论我们自己的时候,似乎又超出了一般朋友的范畴,或者说我们谈得比一般朋友更深入。
前段时间,我在外地学习,晚上我躺在床上,用手机登陆我的QQ时,习影的QQ头像闪个不停。我打开一看,她问了无数个“喂,你还在么”。见我一直没反应,她可能就不耐烦了,还来了句“你这混蛋,究竟死哪儿去了。”难得见到习影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赶紧回答她,我还在的。我想,习影肯定是有什么事找我,不然她不会显得那么着急的样子。实际上,她跟我一样,平时一般不会随便拨打对方的电话,即使要通话也是先通过QQ或者手机短信联系之后再拨电话说话的。当然,我们这种处事方法,并不是事先约定的,可能是来自心灵上的一种默契吧!
在QQ上聊了几句,习影问我该可以给我打电话,QQ上说话太慢了,语音通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我明显的感觉到,习影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她一定是有话要说。结果,我这个不喜欢泡电话粥的人,那天居然泡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粥,从晚上11点过就一直泡到凌晨2点。手机没电了,就一边充电一边通话。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听习影在倾诉,而我只有安慰的份,有时连安慰的词都找不着。谈着谈着,习影居然在电话里抽泣起来了。这下,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这人平时好像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但是,只要遇到女人一哭,我就会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简直是束手无策。习影当着我的面哭泣,这还是第一次。当然,也可以说不是当着我的面,实际上我们隔着两三百公里的空间距离。
从习影梨花带雨的话语中,我听出,大概是因为儿子成长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听习影说孩子的表现情况,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适当引导一下,假以时日,就可以纠正这些问题。但在习影看来,丈夫的离开,尤其是带着孩子离开,主要就是因为孩子的问题。习影认为,水往低处流,鸟往高处飞,就算是为了个人的前途要往更大的地方去,但是,起码可以把孩子留下嘛!他这带着孩子一走,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实在太过分了。
问题的关键是,孩子在他爷爷奶奶哪儿,好像并不很受欢迎。他们觉得,孩子的这些坏习惯的养成,跟习影有很大的关系。在他们看来,习影对孩子的管束太严了,要求太高了,导致孩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且,老人的这种观点,丈夫也觉得有道理。丈夫甚至认为,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没必要弄成贵族的样子,有点不靠谱。这个,估计说的应该是习影,然后是习影的这种贵族观念对孩子教育和管理的影响。
据我所知,习影的丈夫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什么局的副局长,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偶尔也听说,这人为人豪爽,做事认真,深得领导的赏识和同事们的喜欢。我也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跟他有个两次接触,对人确实挺客气的。
我跟习影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她说她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在外面他确实是那样的,对工作兢兢业业,半夜喊加班也从不会有半句怨言,对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对她也算不错,闹矛盾的时候最多就是不予理睬而已。
习影说,问题的关键是,我严格要求自己,追求进步,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有错吗?我从小严格要求孩子,对孩子进行力所能及的引导和教育,这也有错么?他一天忙工作,回家不做家务我也不管他。他一天回家就玩电脑,就玩游戏,现在家里人手一台电脑了,这也没啥。问题是,现在这孩子出了点小问题,责任怎么都全部推到我头上来了,难道我真那么差劲么?难道这能全怪我么?难道我真的错了么?难道我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也有问题么……习影说,他不怕激烈的战争,但是她害怕那种没完没了的冷战,那种对人的身心的折磨简直是生不如死。
围绕有关孩子的这个话题引发的许多显现的问题和潜在的矛盾,习影在不断的自我质问和对我的质问中跟我谈了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基本上插不上话,除非习影问我话,我才说得上话。她有时甚至问我是不是睡着了,还在听她说话没有。我当然没睡着,肯定没睡着,怎么可能睡着呢!
这次,习影跟我谈了好多以前我们没有谈过的话题。实际上,她也在告诉我,她并不幸福,她的婚姻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而我呢,也跟她谈了一些我自己家里的一些事情,以及各自对待一些事情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主要是对她的话题做出积极的回应。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不应该去想象别人的生活,因为现实的生活是很具体的,是不可以被想象的,尤其是别人的生活。
在以前,習影偶尔也会找我,通过QQ什么的,聊聊天,谈谈心事,宣泄一下心中的情绪。在习影看来,有什么心事跟我讲,我不会只知道盲目的一个劲儿安慰人,我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然后想办法有理有据的分析问题,帮她走出心灵的困境,给予更多的鼓励和精神上的支持。
这次,情况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说她没错,她说她肯定是错了的。我说家庭的责任不全在她,她说她肯定是有责任的。我说她很优秀,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她说我是在安慰她。我说她那么一个有思想有品位的女人,肯定是曲高和寡,有人不懂她是很正常的事,她说我是在放屁。她说她要是真的有我说的那么好的话,当初为啥那么轻易就把她给放弃了……
我无言以对。我敢肯定的是,我不是在放屁,我说的那些话绝对是实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对习影的认识和判断,而且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她在我心目中就是这种样子,至于其他人是怎么看的,那不关我的事。
八
当初,我和习影在图书馆认识,一来二往大概将近一年以后,似乎有了点恋爱的意思,但这种感觉还是比较朦胧的,处于心照不宣的地下状态。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我和习影共同的朋友,好像看出了这种倪端,于是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把这层纸捅破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开始意识到,我们好像真的恋爱了。于是,我们的交往似乎就真的有了谈恋爱的感觉,心灵似乎靠得更近了一些。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开诚布公的谈论恋爱的问题。也许,我们都觉得,还是让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为好。
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在图书馆上班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妇女的来电。
“你是小欧么?”
“嗯,请问你是……”
“我是习影的妈妈。”
“您好,阿姨!”
“你是不是在和我家习影耍朋友?”
“我们……”
“昨晚送她回来到楼下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我……”
“我打电话就是问问你,你对我家小影是真的么?”
“阿姨,我……”
“你家是乡下农村的吧?”
“是的。”
“你想想,你能给我家小影幸福吗?”
“……”
“你一个农村娃儿,你能给我家小影幸福吗?”
……
习影的母亲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就再也听不清楚了。我的内心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猛力一击,精神全线崩溃。我瘫倒在椅子上,软得像一滩稀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握在手里的手机的响动把我惊醒过来。我心里一惊,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突然清醒过来。难道,她老人家的话还没说完么?手机的铃声一阵一阵地不停响起,我干脆直接把手机关了。可刚关掉手机,同事小敏从办公室跑来叫我,说办公室有电话找我。这下,我真的受不了了,再也不想接听任何电话了。
我告诉小敏:“你就说欧洋死了,接不了电话了。”
小敏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怯怯靠近我,瞅着我说:“你没事吧,电话是你家习影打来的,你看……”
我说:“你确定是习影的电话,不是习影她……”
小敏说:“难道我还会弄错,会骗你么,她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你这是……”
“我没事,你告诉她我不在,早退了,别找他了。”我不知道习影为什么打电话给我,还把电话打到图书馆的办公室来了。
没想到,同事小敏一会儿又跑过来,说习影说她知道我在,叫我赶紧去接电话,或者就把赶紧手机打开,有急事找我。小敏还说,习影说如果我再不接她的电话,她就马上跑来图书馆。理智告诉我,这肯定不行。习影一来,我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是在单位上,肯定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