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博物馆来了个年轻人
2017-05-24荣智慧
荣智慧
袁硕,网名“河森堡”,是知乎和微博上的“网红”,又在综艺节目《一站到底》上成为“格斗型男”。但作为国家博物馆“编外”讲解员,他坦言“压抑得太久了”。
“今天的人算比较少的了”,国家博物馆社会宣传部讲解员袁硕,带着记者穿过由保安、武警和铁马组成的屏障,走进国博北面的一道小门,经过高悬《愚公移山》石浮雕的西大厅时,小声说道。此时,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主入口经受安全检查,长260米的南北长廊和将近30米的挑高,让人显得分外渺小。
2003年,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合并为国家博物馆。次年国家博物馆扩建,和对面的人民大会堂比起来,体量比例也更加和谐。作为维系国家认同、满足政治想象的“权力场所”之一,国博的搜集、保管、研究和陈列功能,都旨在构建对民族国家群体有意义的“生活世界秩序”和集体性身份。
而国博讲解员作为“权威知识的传播者”,除了讲解博物馆的知识性物品,实际上还要提供关于人们生活世界秩序的知识。不过,以个性的魅力来重新召唤人们的知识渴望,完成国家的社会宣传目的,袁硕是当下独一无二的个例。
网名“河森堡”比真名袁硕的知名度要高不少。他敬仰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自甘降格“河”森堡,知乎10万粉丝,新浪微博23万粉丝;社交媒体上传播的知识性内容和粉丝的数量级,已经令他可以和马伯庸、“战争史研究”等大V“谈笑风生”。
参加综艺节目《一站到底》后,袁硕进入了主流观众的视野,一些节目剪辑正以“故意答错”、“格斗型男”、“霸道总裁”的标题在网上大肆流传——“表演型人格”也是袁硕能够成为“网红”的因素之一。
他毫不讳言对张扬个性的渴望,“因为之前压抑得太久了”。
“别叫我导游,我是国博讲解员”
“我特别讨厌别人叫我‘导游,这不是看不起导游,”袁硕说,“而是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儿。”站在展厅里的袁硕,其实怎么看都不像导游——一则归功于国家博物馆的漂亮制服,一则归功于袁硕12年来的格斗训练——如果在旧小说里,人们会为这个挺拔的小伙子的出现“暗暗喝一声彩”。
相比导游讲述“稗官野史”的工作,袁硕的社会宣传工作则严肃得多——从《古代中国》到《复兴之路》,从明清家具到威尼斯画派,从玛雅文明到现代主义艺术,从宝格丽珠宝展到新疆建设兵团专题展……这么多庞杂的内容,讲解员必须要不停地准备、不停地背词。
袁硕说,国博讲解员在上岗之后,要掌握的第一个展览就是《复兴之路》。这个展览主要讲的是“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各民族各阶层人民在屈辱苦难中奋起抗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实现民族复兴的伟大历程”。之前总书记就是在《复兴之路》的展厅里做了有关“中国梦”的演讲,所以这个展览的政治性极强,对“词”的掌握也最严格——甚至连“的、地、得”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不过,总是会有一些游客上来就大喊:“导游!这是什么玩意儿!你来给我说说!”这也不奇怪,袁硕没“走红”之前,社会上普遍都不清楚该如何称呼这些博物馆的讲解员。袁硕说:“参加了电视节目后,许多同行给我发来了信息,说我‘为讲解员争脸了。”
“我是一个特别害怕尴尬的人”,袁硕说,在新西兰游玩总是遇到热情洋溢的当地人,为了避免隔着100米开外就打招呼,便有意边走边玩手机,等走得近了再抬头跟人问好。结果没想到每走出几百米,就有人来问候,愁得简直没办法。
而讲解员的尴尬却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第一个是讲得太糟糕了,观众不耐烦都走了。第二个是观众问你一个问题,可你答不上来。”尴尬过几回,袁硕也总结出一套经验:“熟悉讲稿,但避免依赖讲稿,更重要的是少说水词儿,多说干货。”
袁硕举例:“比如讲解一件青铜器,‘现在您看到的这件XX青铜爵,造型美观大方,纹饰精致多样,体态端庄,气势非凡,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是我国青铜铸造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这就是水词儿,大伙儿一听就恶心。”
“什么叫干货呢?‘青铜不是单质,而是铜锡铅三种金属的合金。在殷商时還没有酒精蒸馏技术,所以当时贵族会喝一种小米酿的米酒,米酒和含铅的青铜器接触后会产生一种甜味的醋酸铅。殷商的甲骨文中记载了不少贵族曾经出现过头疼,体弱,视力下降,无法生育等身体问题,这些都是类似铅中毒的症状。因此有专家推测,殷商的贵族可能和罗马贵族一样也出现过严重的铅中毒问题。这样大家一般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大有收获。”
第二种尴尬比较致命。因为讲解员在展厅里接二连三地回答不上观众的问题,那么观众就会开始怀疑讲解员之后所有的话。袁硕的解决办法是:“每周给自己一个主题,在一周的时间里,通过看书,刷纪录片,听专家讲课,看论文等方式,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主题所涉及的知识,当一周的时间到了以后,无论了解到什么程度,都转向下一个主题。大主题可以安排两周,超大主题可以安排三周。比如说长征这个主题可以安排一周的时间学习。CIA这个大主题可以安排两周。二战这个超大规模的主题可以安排三周。”
这种虔诚的、有规划的学习,袁硕乐在其中。“我从小就争强好胜”,袁硕回忆起来,初中就读于“北京二中”、高中却去了倒数的“二十五中”的经历,让他一直渴望摆脱与初中同学的落差。“那是什么样的差距呢?二中高中部最好的班级叫‘清北班,学生半只脚踏进清华北大,二十五中最好的班级叫‘大本班,学生‘有机会上本科。”
因此,中考结束后袁硕就去学了格斗,“十几年来中国跤、柔道、跆拳道都学了”,去年10月还在团结湖轻松擒住一名手机抢劫犯。练习格斗之于袁硕,多多少少也有自强、自律的意思。
在国家博物馆做讲解员,袁硕也没有忘记那种“影响的焦虑”,“北京二中的同学会发状态说在国外和知名物理学家谈笑风生,或者和欧洲著名钢琴家亲切握手,我不想只能发‘点击测试按钮看你是三国时期哪个武将这种东西”——“简直是low到裤子都提不上了”。
“不能靠老一辈经验”
其实袁硕并不是国家博物馆编制内的一员,首都师范大学毕业的他,签的一直是“劳务派遣合同”——工资也不高。他笑谈:“几年前的一天,我的一个朋友带上他的女朋友,和我一起吃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的那个朋友就和我聊起各自的工作。他指着自己的女朋友说:‘你知道吗?她现在是他们单位(游戏公司)的业务骨干,好几个单位挖她,她现在随便跳个槽,起薪最起码这个数。说完伸出5个手指头在我脸前比划。其实我那朋友想表达的意思是:起薪最起码五位数。但是当时我看着他那5个手指头,脸上顿时汗珠涔涔,青筋暴起。我说:‘什么?!五千?!我X!!!那么多?!”
不过,倒不是因为钱,而是另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去年10月轻松制伏手机抢劫犯,手机的主人给国家博物馆送来了锦旗和表扬信。袁硕领回锦旗,路上碰到了一位领导,领导大加赞赏,并问袁硕是哪个部门的,是不是新来的,袁硕答:“我在这儿5年了。”
“小时候我就经常从我的长辈和老师那儿听到这么一套说辞: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机会自然而然就会找上门来的。做人还是要低调,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你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你的表现大家都会看在眼里的。”袁硕道,“可是这两年,接二连三的事儿告诉我,以上这些逻辑是错的。事实上,就算你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机会也不会自己上门。你做人低调,很多人就是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你的表现未必会被大家看在眼里。”
“我现在仔细想想,我的长辈和老师们之所以会迷信他们那套逻辑,是因为他们经历过一个动荡的时代,在他们的世界观形成的时候,生活已经告诉了他们,引人注目是多么糟糕的一個主意。可是时代不同了,现在这个时代的背景音乐已经变了,在互联网主宰一切的今天,建立人和人之间的链接,向公众展示自己的价值不仅是非常正当的,而且是极有必要的。”
生于80年代、成长于90年代的袁硕,直言90年代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小神龙俱乐部”里的无数外国动画片,《我爱我家》《甲方乙方》等影视剧,给了他幸福童年和价值资源。
伴随互联网成长的他,承认自己在网上比较“嘚瑟”,但是当自己想通了“美好生活不能靠老一辈经验等来”的道理,他立刻感觉整个人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就这个feel倍儿爽,爽爽爽爽!”
在朋友圈里推荐胡安·迪亚兹·卡纳莱斯和胡安霍·瓜尔尼多的漫画《黑猫侦探》,袁硕认为品位的小众更重要。“我也看过《火影忍者》,但我不会喜欢”,“漫画的话我最喜欢季诺”,“如果有一天满大街都喜欢季诺,那我也只好不喜欢了”。
“做人就是要真诚”,袁硕的眼神坚定。确实,他坦然地讲述自己的尴尬、自己的野心,“我希望功成名就,但这个东西挺难量化的”。名声、荣誉、鲜花、光环,这个“85后”北京男孩儿照单全收,没有遮遮掩掩,没有闪烁其词,全无市面上常见的虚伪矫饰。
“我是民族主义者”
“前不久,北京另外一家博物馆的讲解员(北京文博圈里的名人)来国博找我玩,我们俩讲解员就坐在国博的咖啡厅里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变成诉苦,最后我们俩人都快抱头痛哭了。说实话,当讲解员真不容易,越热爱自己的事业心里就越觉得委屈,我时常有一种抱着杠铃游泳的感觉。我2011年7月入职,到今天已经5年多了,这5年里我数次觉得自己‘真坚持不下去了,有一次辞呈都打印出来了,后来想起我刚入职时立下的志愿:成为全国最优秀博物馆里最优秀的讲解员,我徘徊半天,又把辞呈撕了。”袁硕表示。
当“80后”一代进入社会和体制内时,很少有人会生出“如鱼得水”的感觉;相反,像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里的“小林”一样,他们充满了困惑、挣扎和求索。
而博物馆较之其他单位又特殊了一些,其设置、发展、壮大的背后,是一长串关于民族国家和全球化发展的脉络和肌理。具体到与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并列矗立在天安门广场的国家博物馆,它以物品的收藏和陈列来“记录”民族群体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存在,以物品来源的疆域来“宣告”国家政治的版图。
虽然国家的基础依靠法律和科层管理,但共同的祖先、语言、风俗、宗教、信仰,更有力地维系着国家内部的真正认同。
可以说,作为国博讲解员的袁硕,他的表面工作是社会宣传,讲解具体的、各具差异的物品和展览,厘清知识性和历史性的内容,但他的内在工作,是民族主义的。
和宗教类似,民族主义将器物的繁复、个人的渺小、生命的短暂,升华为集体的广阔和永恒;纯属偶然的个人生活、物质存在,终将在集体的存在中获得不朽的意义。而恰好,袁硕说:“我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起源、发展于“民族国家”意识的博物馆,天生、内在就需要“民族主义者”,它一方面创造出民族记忆的共同想象,一方面得益于民族主义者不断的创新和回顾。这也证明了意气昂扬的“民族主义者”袁硕,为何能够以“编外”的身份,忍住了一次次地放弃,为国家博物馆带来社会宣传层面上前所未有的荣光。
所有博物馆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都是短暂的,但它确确实实为想象民族的永恒而存在。当袁硕再次走过每天要走无数次的西大厅,他转过头,看了看墙上的《愚公移山》。
(陈金玉荐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