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共日月长
2017-05-24落姝
落姝
少年郎,纵马驰原上。
昨执弯弓长,今拘鸟兽旁。
瑞脑一炉香,何共日月长。
一、传国玉玺
“脂如凝玉,肤似冰晶。”周舜月弯着眉眼,啧啧笑道,“玉儿这般容貌,当只有太液池水可与你相配。”
北藩进贡來的长毛金丝地毯,被一滴一滴水渍晕染。循迹向上望去,竟是周舜月手拿镊子,自寒玉冰壶内取出冰块,放美人香肩上轻柔地推移。
腊月廿二日,宫中风雪覆地。周舜月却只见赵淮玉裸露香肩,趴于软榻之上,紧咬牙关,微眯双目。寒风自窗户缝儿中溜了进来,悠悠然吹起松绿的软烟罗帐子。烟霞般的帐子内,人影成双,而帐外却是赵淮玉的婢子明霞跪地哀道:“皇上,饶了公主吧。这天气严寒,公主经不住的。”
听闻这话,周舜月视线一转,见明霞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他眼中戾色一闪而过,没心没肺地恣意笑道:“公主?赵淮玉,你且睁大眼睛瞧瞧,今儿个已不是你们赵家的天下了。”
他为赵淮玉把棉被盖上,捏了捏被角,嬉笑着问道:“不是说欢喜朕吗?说,传国玉玺在哪儿?”
赵淮玉睁了睁眼睛,面前之人已成影影绰绰的虚影。这般看着看着,她就渐渐失去了知觉。
梦中,还是一样地冷。
谁都不会忘记赵国二十四年的那场大雪。
乌压压的五万大军兵临赵国都城城楼之下,为首的少年羽扇纶巾,挺直着背脊驾在骏马之上,身后是望不尽的叆叇云霞。
而这场雪停的时候,赵国国君赵存奚就站在城楼之上,递给赵淮玉一把镶嵌金玉的匕首。他柔声说道:“好妹妹,哥哥生不能护你周全,死后阎王殿再团聚。”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把匕首最后刺入的却是赵存奚的胸膛。
赵存奚倒下的那一刻,破声大笑:“赵淮玉,你真是赵国的好公主!”
赵淮玉却面目如常,高声下令:“开城门!迎新君!”
厚重的城门扯出一声长啸,赵淮玉步下城楼,领头大揖在地,好生恭敬。
他打马经过她的身旁,五万大军跟随其后,为赵淮玉让出一道。
“叛国帝姬?”他陡然问道。
赵淮玉匍匐在地,不作言语。
待到他轻笑一声,率军入城,便听闻赵淮玉幽幽地说道:“我叛国叛民,万死不辞。周舜月,我无非心中悦你……”
二、这一杯合卺酒,我们早就喝过了。
赵淮玉醒来是三日之后,他命人传她去御书房。绕过曲曲折折的宫道,近到他的身边,她垂首敛眉立于一旁。
即位一月,周舜月罔顾大好江山,出人意料地仍保留朝中旧党,他却纵于声色犬马。
他见淮玉恭恭敬敬的样子,便皱了皱眉,笑嘻嘻地把她拉至身边。还未多说几句,便有太监自外来报:“南国军队,已过黄江,若再前行就要踏过两国边境……”
周舜月不耐烦地说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打发了太监,他又笑眯眯地问道:“这江山若是二度易主,玉儿当何如?”顿了顿,又道,“你若是说得让朕欢喜,朕便赏你一样好物。”
淮玉敛了敛眉,清声说道:“夫君亡,妻能何如?”
周舜月笑弯了眼睛,眸中是数不尽的璀璨星光。他把一支温玉白凤钗递至淮玉手上,浅浅啄了她的面庞。不等她作何,便是突然厌了神色,将淮玉一推至地,喊来门外的大太监,厉声下令:“玉夫人还未坐到皇后位置,便开始自称朕的妻了吗?”
周舜月阴鸷狠辣,喜怒无常。身侧之人最是明了,于是只得好生言语着将淮玉送回她自己的殿内。
淮玉被关在宫殿内十五日,外头风声早已传入。
周舜月早前借助南国五万大军,破了赵国,如今南国反噬,终日徘徊于边境,就等着东风攻占赵国。而这短命皇帝,如今却丝毫不甚在意,日日放浪形骸于香车美人,一掷千金,醉卧软榻里。
这夜,周舜月喝得醉醺醺的,闯进了淮玉殿内。
淮玉自榻上起来,拧着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舜月笑嘻嘻地回道:“因为朕醉了啊。”
“醉了怎不去安寝?”
“因为朕念你啊。”
他笑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又一盏酒下肚,醺醺然问道:“玉美人,我们好像从未喝过合卺酒?”
这王朝更迭猝不及防,自他登基后山河飘摇。他们尚未穿过红衣、跪过天地,如何喝过合卺酒?
可是,淮玉却说道:“你许是真的醉了。这一杯合卺酒,我们早就喝过了。”
是啊,那个时候……
七年之前的那个深夜里,老皇帝不堪朝臣重压,下旨将他赐死。他跌跌撞撞地躲入公主宫殿,一身血迹,就像他这个人一般肮脏不堪。而那时的赵淮玉虽不受老皇帝宠爱,却是赵存奚心尖上护着的妹妹,赵国明珠,莫当如是。
她那时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虽与他无甚交集,却也暗暗将他救助。听闻酒能止血,她便去赵存奚房里拿了一盏回来,满满含了一口酒,拧着眉头喷到他的伤口处,随后舔着嘴巴抱怨:“辣。”
然后,她转着眼珠子,说道:“皇兄说酒能止疼,喝几口酒就不疼了。”
周舜月怔怔地接过她递来的剩下的半盏酒,就着她刚刚喝过的印子一饮而尽。在辣口的烈酒中,他醉得晕晕乎乎的,却也将这段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深深珍藏。
而如今,那时候的小淮玉已经长大了,还入了他的后宫,成了他的玉美人。周舜月哈哈大笑起来:“对,我们早就喝过合卺酒了。我忘了,是我不该。”
他心情大好,举着酒盏咿咿呀呀唱起曲儿来:“数不尽,几家富贵成冢。谁与共,江山万古枯荣。空悲切,至死哪能休?阴阳报,少年妄风流……”
三、周舜月真正快活的时候,唯有赴死那一刻。
周舜月死了,吐着血死在了那个漆黑的夜晚。
“明霞,明霞!”淮玉大喊着却无人应,于是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她流着泪,也不知道抓着谁的衣襟,哽咽着说道:“救驾……传御医救驾……”
御医来的时候,周舜月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新帝驾崩,宫闱之中哀鸿遍野。淮玉哆嗦着被扶了起来,蔻丹直指大太监,她尖着嗓子厉声说道:“是他,他在皇上的酒里下了毒!他是南国派來的细作!”
一阵混乱之中,大太监被收押。
及天寐明,南国得知周舜月驾崩的消息,火速带兵闯入赵国境内……赵淮玉手捧传国玉玺,于金銮殿上口伐众臣:“南国之军,即将兵临城下。我国式微,却囿于女子不能称帝之成见,不能群起而抗之。亡于萧墙,尔何能担?”
这朝中仍是旧臣执政,自然维护淮玉这现今唯一的皇族血脉,又见淮玉手中传国玉玺,于是纷纷跪礼,山呼万岁。
赵淮玉去探监大太监林尚礼。晦暗的监牢之中,好似鬼魅横飞。
“玉美人,”林尚礼淡淡地唤了一声,“皇上给你的温玉白凤钗,你可还留着?”
赵淮玉怔了怔,随即怒了语气:“留与不留,与你有何干系?林尚礼,朕如今可不是玉美人了。你若是承认是你弑君,朕可以放你九族一条生路。”
“南国十万大军在途,不日抵达,你可想过后路?”林尚礼一双晶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你没有想过。可是皇上,已经替你想好了……”
子夜,赵淮玉从妆奁之中取出温玉白凤钗。她按照林尚礼所说,将温玉白凤钗放入御书房内的暗格,“咔”一声,暗格打开,紫锦帛盒子里放着的竟是……虎符。
赵淮玉跌坐在地上,戚戚地痛哭出声。
她忆起林尚礼所说:“彼时皇上借南国兵五万,暗中将这五万大军收服。而今南国来军十万,其中五万是自己人,城中军防尚有三万……玉美人,这一场仗,你如何能败?”
他说:“皇上一生苦痛,为你计划良多,真正快活的时候,唯有赴死那一刻。”
想到这儿,赵淮玉倒在地上,像一条濒死的鱼。
四、酒多伤身,酒少伤心。
南国临时集结十万大军攻赵,赵淮玉拿出虎符,一时之间形势逆转,未做好充分准备的南军节节败退。
为庆祝战胜,赵国大开流水宴。杯酒佳肴,歌舞美人,整整三日不绝。
放眼望去,席中无人不乐。赵淮玉也快活,于是一杯一杯应下臣子来敬的酒。喝得多了,心中却慢慢滋起了疼,她念起年少时曾对周舜月说:“喝下这杯酒,就不疼了。”
于是一杯一杯,愈发多喝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赵存奚。那是对她最好的人,最后却死在了她的手里。
那时周舜月率兵攻城,赵存奚知道赵国气数将尽,是以苦苦劝说:“妹妹,你若能当着众人杀了我,必能取得周舜月的丁点儿信任。凭着这几分信任,你就能杀了他,为我赵国报仇!”
城楼之上,赵存奚把匕首递给她。皇族的子弟向来气节高于性命,他偏生要制造一场赵淮玉灭亲投敌的假象。她颤巍巍地接过匕首,却不动作。倏尔,她被赵存奚搂入怀中,冰天雪地里那个温温热热的怀抱,最后在她的手中变得冰冷冰冷……
他说:“赵淮玉,你真是赵国的好公主。”是啊,赵淮玉付出所有,沾染亲人的血,无非就是为了杀掉周舜月、为了成全赵国……
周舜月登基之后,封她为玉美人。世人皆说,玉美人爱惨了周帝。可谁又知道,这不过是她和哥哥设下的一番计谋呢?
那夜,周舜月喝得醉醺醺的来她房里。她知道,时机到了。
他先是吵着嚷着要一起喝一杯合卺酒,后来就安静了。周舜月把赵淮玉揽进自己的怀里,宽松凌乱的衣襟里裸露出细腻温热的皮肤。他柔柔地唤她:“玉美人……玉美人……淮……玉……”
淮玉一怔,随即唇上传来湿热的触感。他把舌头伸出来,一点一点临摹她的唇瓣,后来就倒在了地上,一口一口吐出血来。
是她把毒混入唇脂,是她毒害了周舜月!那个本该一生明媚的少年,捂着嘴,嗷嗷大叫。
赵淮玉为他整理好衣襟,随后慌慌张张地跑出房门,扯着嗓子哭喊……她慌张得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泪珠子一滴一滴地坠落,后来就像是飞流的瀑布。是真是假,连赵淮玉自己尚且不知。
她是一个蹩脚的戏子。
可是今日,在击败南国的庆功宴上。赵淮玉一杯一杯烈酒下肚,却还是止不了心口处泛起的疼痛。身旁有年轻好相貌的男子来搂她,娇滴滴地说道:“陛下,酒多伤身呢。”
望着那人嘴角扬起的笑容,赵淮玉有一瞬间的迷茫。
酒多伤身,酒少伤心。总是要伤的,索性一起伤个够吧。
五、昨执弯弓长,今拘鸟兽旁。
改朝换代,这是大事,是以史官登门。
“周贼勾结南国攻赵,赵王誓死抗击。当月,公主淮玉继位,反攻南国,大胜。”
成王败寇,罄竹之上、史官笔下,写的就一定是真的历史吗?赵淮玉横卧软榻之上,婢女明霞在给她轻揉穴位,她惺忪地回道:“不行,不能这样记。”
赵淮玉今年十九,正当女儿家的好年华。九岁时候的记忆,已经是如同雾里看花,茫茫然不甚清晰。然而若要剥茧抽丝,细细循迹,赵淮玉发现她竟对那样明艳的少年记忆犹新……
那时周老将军破南国,班师回朝,天子设宴,请周府亲眷于朝阳宫相聚。淮玉知父皇喜奢,凡殿宇之内必用明珠点翠、夜光作杯。满殿金光璀璨,她却只看到那个坐于左下方的男子,浑身似散着大漠炎日的光芒。
那是他最明亮的时候,双手执箸就能够于夜光杯上奏出美妙的音响。他闭上眼睛,嘴角扬笑,放声随着指尖敲出的音节唱道:“大漠黄沙扬,我执戈披甲。一令千军发,四方任马踏……”
曲罢,他突然间睁开眼睛,眸中水光如荇,就这般与暗处的她对视在了一起。
这种场合,按礼制是不允公主出席的,何况赵淮玉还是不受宠的公主。她央着赵存奚带她去远远见见父皇,却无意间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被这样明亮的少年乱了心神。
她看得近痴。
忽然间,她被一阵爽朗的笑声唤了回来,细细一看,竟是一贯严苛的父皇扬了大笑。父皇就坐在高位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个下方的少年,朗声道:“好!倒是有你阿姊当年几分风范!舜月今年……可有十五了?”
“是。”他跪在下方,笑得明亮,“再过半月,恰好十五。”
淮玉一眼扫去,却见周老将军突然变了神色……
席宴过后,周舜月被留宫中。半月间,父皇赏下多箱珠玉。与此同时,宫中大肆准备,为给周舜月办一场非凡的生辰礼。
那天,她也偷偷去了。风光明亮,日头正好,她父皇花重金命巧匠在半月内赶制的一把鎏金嵌玉紫珠椅,被放置在大殿中央。她去得有些迟了,只得隔着重重的人影,望向那个坐在这把名贵椅子上的男子。
她只觉着奇怪,他为何披着女子穿的轻纱罗缦,绯红的颜色映得面如玉色。
他敛着眉眼,淡淡地答道:“喜欢……谢皇上赏赐。”
淮玉的心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
酒已过半,淮玉看见周老将军长跪在大殿中央,哀求道:“吾儿舜月得幸在宫中住了半月,内子思念成疾,唯盼皇上准许犬子回府。”
“夫人如若想念,不妨接进宫中一叙。周将军,何出此言?”皇帝喝得已經有些醺醺然,他看了一眼周舜月,转而喜上眉梢,“阿月,如此良辰佳时,怎能没你一曲助兴?”
殿内,万籁俱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舜月的身上。半晌过去,无人言语。
突然,从一旁冲出一队侍卫,将周将军扣押。淮玉看见周舜月的身子抖了抖,失了锋芒的双眸里满是挣扎的痛苦。
不一会儿,他披着绯红的轻纱罗缦缓缓站起身来,一扬广袖,身姿如同女子般曼妙,转眼间,喑哑的歌声便绕梁传了出来:“少年郎,纵马驰原上。昨执弯弓长,今拘鸟兽旁。瑞脑一炉香,何共日月长……”
皇帝微闭着眸子,单指打拍,嘴角的笑容恍然间延绵了十年那么长。
六、十年,她还未老,他却进了冢。
周舜月在宫中待了三年,以女装示人,以歌舞悦圣,受蜚语所伤,又受自尊磨难。
那时淮玉十二,心智早熟,对于内侍婢子们对他的无言嗤笑已谙熟于心。整整三年,淮玉虽偶与他擦肩,但他冷漠孤傲不复当初,因而并不熟络,只拿他当深夜里悬挂在天边的玉盘,朝人间肆意倾洒冷落的光辉。
赵存奚给她送来宫外的吃食,冷着脸道:“我只听闻女子祸国,未曾想一个男人竟然……要不是他与他阿姊那般相像,父皇又怎会宠他三年?玉儿,没多时了……朝堂内外纷纷逼父皇将他处斩,那个人,没多时好活了。”
她一怔,随手拿起一块豌豆黄儿递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若不是父皇拿他亲族逼迫,他怎么愿意。”
“没得好逼迫了。”赵存奚轻笑一声,“他的父族,叛国投南,已在市前被斩杀。”
赵淮玉瞪大了眼睛,周老将军是开国元帅,谁敢质疑他的忠心?她摇了摇头,脑海里尽是那个冷若明月光的少年……
诚然如同赵存奚所言,她的父皇昏庸,朝政早失威仪,被一众大臣齐名逼迫处死周舜月。这个夜晚不甚平静,一队火龙游走在各个宫殿。
淮玉被吵醒,睁了睁困顿的眼睛问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半晌没有回话,她定睛一看,榻边竟是那个皎皎如同明月光的少年。明月高悬不可玷污,可他满身血迹,着实狼狈得很。他喑哑着嗓音求道:“帮帮我。”
淮玉觉得赵存奚说的没有错,这个男人竟然如同妖精一般可以惑人,她都没有犹豫,下意识地就抱住了那个即将倒下的瘦削身体。她娇生惯养,没有经验,只是看着他眉间攒簇着的痛意,心下仿佛一阵阵的感同身受。
随即,淮玉匆匆跑去赵存奚的房间,硬是吵醒他拿来了一壶酒。
她把酒含在嘴里吐到他的伤口上,紧接着把酒盏递给他,对他说:“皇兄说酒能止疼,喝下这杯酒,就不会再疼了。”
赵淮玉不知道,同一个夜晚,她的父皇也是拿着这样一壶酒,满面悲怆地递给他:“阿月,你下去后多陪你阿姊说说话……烦你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周舜月知道那是一杯毒酒,猛地挣脱了想要逃离,却被一剑刺伤,硬是靠着毅力撑到了公主殿。
而现在,他望着淮玉一双水亮亮的眼睛,接过那一杯酒,抬头饮尽。
他笑着,却是那么苦涩,他说:“人要是不做梦,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梦了。”
这句话,在淮玉心里辗转多年。十二岁的赵淮玉以为他夜深时分梦里见着他的亲人,触到了心口的伤。而赵淮玉到了十九岁才明白,对于他那样骄傲的少年来说,把自己的梦想紧紧搂在怀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破碎却不愿意放手,是一件多么残忍又悲怆的事情!
她没有忘记那个英姿飒爽,唱着“一令千军发,四方任马踏”的少年郎……可是他们相遇十年,她还未老,他却提前进了冢。
七、金戈铁马少年郎,不负一生好时光。
赵淮玉再次睁开眼睛,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渴望父皇宠爱的小公主了。她十九岁,是赵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
从她手下经过的旨意便是天意,受她应允的文字便是史实……史官还跪在下方,眼看着赵淮玉神思晃开去许久却不敢吱声,恭恭敬敬以最好的仪态侍着。
赵淮玉揉了揉眉心,说道:“金戈铁马少年郎,不负一生好时光。”
“什么?”史官下意识地问道,随即意识到什么,忙拿起笔记下,“是的,陛下。”
待史官退下,淮玉轻问身旁的明霞:“他一生受辱,攻下赵国一雪前耻本没有错。我为家国、为兄长杀他,也没有错……”她捂住脸庞,一滴滴泪水自指缝里流淌了出来,“我们都没有错,为什么结局却步步是错?”
身侧那人一怔,没有言语,却摇曳着腰肢缓缓步出大殿,淮玉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又过了一小会儿,她端着金盆走了进来,搓了一块帕子递给淮玉。
淮玉接过,怔怔看着面前那张清秀的面容道:“明霞,你跟了我五年。那时候你还是个新人,皇兄让我选个年纪大些的好伺候,可我却选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
“因为在皇兄给我安排的那群候选丫鬟中,我第一眼见着的便是你。”淮玉叹了口气,“我时常想,若我当初不要第一眼就看见他,不要被他迷去了心窍,不要救下他,不要放他出宫,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也不会有我的现在。”
明霞低下头去,眼中晦涩不明。
南国先前趁着周舜月刚死、赵国局势不稳,临时出兵被打得节节败退,后来重整大旗,举兵北上。此次来势汹汹,赵国岌岌可危。
赵淮玉一夜无眠,第二日换上帅袍,要亲赴战场。明霞跪地求她:“赵国灭亡乃是天意,陛下何不埋名远走,从此纵情山水呢?”
淮玉一脚把她踢开,却又听闻她说道:“我自从跟随陛下身侧,便是将性命与陛下系到了一处。这战场,陛下上,奴婢也上!”
她手握戈矛,跨上战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黄沙。震天的嘶喊声中,她仿佛回到了那年宫中大宴,有个明艳的少年执箸轻敲夜光杯,满是骄傲地唱着:“大漠黄沙扬,我执戈披甲。一令千军发,四方任马踏……”
再睁开眼时,敌方的一支羽箭直直朝她射了过来。她随手一拉,就让明霞挡在了她的胸前。“噗”的一声,箭入了血肉,那张清秀的面庞惨白着朝她露出笑容:“陛下,你不拉我,奴婢也是会为你挡箭的。”
赵淮玉置若罔闻,反手把她推开,她摔在地上,血染黄沙。淮玉冷漠地嗤笑道:“你不用再装了,明霞在朕身侧五年,朕怎会不识得她?”
地上那人苦笑道:“我学习她身量姿态许久,私以为能做到十之八九。你是如何晓得的?”
“明霞是朕自宫外捡来的宫女,并非皇兄赏赐。”
血泊中的那个人笑了出来,原来淮玉那回是在借机试探。
善良单纯的赵淮玉早已经随着自己的家国埋葬在了过去,现在的她站在高处,又怎会不谙皇族的权谋?
“明霞”拼命站了起来,强抱起赵淮玉驾马远走……身后追兵无数,没有法子,他只得抱住赵淮玉跳入绿洲的湖泊……
“你是谁?”话还没有说完,赵淮玉就被四周的湖水湮没,她拼命挣脱。
无边的湖水包裹着这两个人,洗去了身上沾染的黄沙与血污,也洗去了“明霞”脸上的伪装……赵淮玉喘不过气来,睁大了眼睛突然放弃了挣扎,眼前这人……眼前这人竟然是……周舜月!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心要跳出胸膛,无数的水灌入她的胸腔,她还有许多的话没有问他……
突然间,她的唇齿被他含住了,一点一点生命的气息从他体内渡给了她。
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啊,她迷离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眼,却禁不住陷入了昏迷。
八、要说就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赵淮玉像是一叶小舟遭逢暴雨,在不平静的大海中沉浮。
她怎么也想不通,身边的明霞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已故的周舜月呢?
周舜月十五岁入宫,在宫中三年被她的父皇请了一些师傅,好生习练着步姿仪态。赵存奚曾告诉她,父皇爱极周舜月的阿姊,如今佳人魂魄去兮,只得让周舜月扮作女儿姿态,睹他思她。因而,周舜月虽仪态像极明霞,但她心思玲珑,却从别处看出了些许端倪……只不过,她当明霞是南国细作,却不想竟然是他!
这一叶小舟在海上漂泊数日,终于靠了岸。赵淮玉幽幽地醒来,一双手给她喂进茶水。
待她清醒过来,却发现眼前之人竟是本该在牢狱之中的大太监林尚礼!
她连忙抓住他的袖子,问道:“周舜月呢?”
“他的情况不大好,受了几箭,又沾水发了炎。这小地方没什么大夫,只能……”
她逞强惯了,爬起来却险些倒在地上,林尚礼急忙接住她:“你要看他,我便带你过去。你们两人八字相冲,在一道实属不易……他此次若能逃过一劫,你们以后就好好一起生活吧。”
赵淮玉看着安静地睡在床榻上的周舜月,心里止不住地想,他们之间隔了家仇国恨,纵然她爱他、他爱她,他们是否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周舜月反反复复烧了三天,她照样吃喝睡眠。林尚礼唏嘘道:“你怎这样铁石心肠!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断是没有半分心疼!”
“赵淮玉,你可知道,他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血海深仇。他当你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你却无动于衷。”
那年,周舜月被赵淮玉藏入宫殿,后又伺机送出皇宫。因为她给予的一点点温暖,周舜月本决定放弃报仇。
可谁知道,他甫一出宫就被带去见了南王。他深知南王野心,只是因为她,假意答应归顺。
他藏匿南国七年,偷偷将南王借给他的五万大军收服。第七年时,赵国老皇帝驾崩,三皇子赵存奚继位。南王说,时机到了。他便主动请缨带兵攻赵,要一雪前耻。
阔别七年,赵国灭亡。他借着讨要传国玉玺的名义将淮玉收入内宫,当着明霞的面对她百般折磨,后又假死,引得明霞连夜把消息传给南王。他知晓了明霞与南王联络的方式,便杀掉明霞,借着那屈辱三年学来的仪态,扮作“明霞”,伴她身边。
他还不能把一切告诉她,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赵国覆灭,是大势所趋,他只想要带她走。可他知她心性高傲,不肯弃国逃亡,只得提前安排好一切。
林尚礼说:“他任是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再三叮嘱我要救下你。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为你连大仇都放弃了,除了爱惨了你,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赵淮玉恍恍惚惚,悻然回道:“你说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不听,要说就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九、我说好了,你听又不听?
周舜月在昏迷的第六日,終于退了烧。这一个小村子与外界断了往来,他们也不敢出去寻医,生怕惹来追兵。
自从那日林尚礼将往事告知了赵淮玉,她就每日到周舜月的房里去坐个半晌。林尚礼怕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于是偷偷伏在门框子上窃听里头的动静。
一连三日,他只听闻赵淮玉用筷子敲打杯沿,用清清亮亮的声音唱起动人的曲调:“大漠黄沙扬,我执戈披甲。一令千军发,四方任马踏……”
一曲毕,她就出来,再不回头。
直到第四日,她唱完这首曲子就要出门,却被榻上那人握住了手腕。她心头一悸,抬眼上望,那个明亮的男子正一眼笑意地望着她。
周舜月昏迷多日,声音喑哑,像是枯树枝掉在地上发出声响:“你要我说给你听,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那天晓风和煦,日头正好,从窗外吹进小村的炊烟香,他告诉她:“我说要我们在一起,你听又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