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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看星河归阁晚

2017-05-24则音

飞魔幻B 2017年5期
关键词:二弟西窗开口

则音

我听见窗外的风声,还有被风吹动松海汹涌的波涛声。其间夹杂着小厮低低的交谈声,大约是在讨论山雨欲来。

六月的天气,前一刻还很晴朗,后一刻便阴云密布。山里的天气更是无常,风有时大得几乎能将屋子掀翻。

我操着没用的心,躺在榻上。身体日复一日地麻木着,胸口却暖。正是这胸口的暖,才让我吊着一口气活到二十七岁。

窗外开始稀里哗啦地下起雨来,激烈地拍打在屋檐上,发出类似于瀑布一般震耳的声音。窗户被关得严,因而窗外的寒气一丝一毫都没有泄漏进来。

门被打开,“哗”的一声。窗外的雨声便不像被什么蒙住一般,闷闷地响,一下子开阔地打在我耳旁。也只是一瞬,门便被关上了。几重帷幔被挑开,有小厮凑近,轻声道:“少爷,是否口渴了?”

我懒得摆手,更懒得出声,便眨了一下眼。

小厮又道:“那……是否需要如厕?”

我干脆闭紧了眼睛,再懒得看那小厮一眼。

那小厮默了一默,又静静地开门离去。

我听着那风雨之中,轻微的关门声,才睁开眼,继续百无聊赖地盯着床顶。耳边,仍满是风雨声。

后背有些痒,像是有小蚂蚁成群结队地跑过。腿有些发胀,不知道是肿了还是萎缩了。

自从出事之后,我便再也没看过我的下半身。虽说四肢俱全,其实全是摆设,坐不起来,更别提站立。身体使不上一点劲,只十个手指头加五官还能稍微动上一动。

我没事就喜欢做个鬼脸,五官嘛,也不能只当个摆设。物尽其用,就当是给它们做锻炼了。没出事那会儿,我还能弹个筝,这会儿也只能将十个手指头晾着弹一片虚空。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风似乎也小了。我捺着性子,等小厮替我打开西窗。

西窗外风景很好。因为楼处高地,我只需抬起眼睛,就能看见窗外那一大片的松海。松海下,是热闹的京都。我望不了那么远,只听着风送来隐约的喧哗声,便也能构想出一幅热闹无比的画来。这可比整天盯着床顶要有意思多了。

我这么想着,恰好有风进来。西窗被小厮打开了,雨后碧蓝而遥远的天空,翠绿的一望无际的松海一下子倾泻进来。我惬意地眯起眼睛,让那风拂面,令那景入眼。

靠窗的位置,是一棵长了几百年的老松。我视线微转,想在那树上找一只松鼠。可松鼠没找到,却找到了别的。

她趴在树上静静地看着我,黑色劲装,如蝉一般几乎与那树干融为一体。可我却发现了她,她也发现了我,一双眼杀意毕现。

但我没记住她眼里的杀意,只记住了那一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我麻木了二十七年的人生,居然出現了转机。

这转机虽不是什么好转机,但好歹,也将我从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解救出来。

我盯着贴住我颈项的匕首,有些兴奋。灵活的五官才不管此时危险的气氛,已率先弯了眼睛挑起了唇,笑了起来。

“找死吗?”她说着,又将匕首往我肌肤上贴近了几分。

我感受着匕首的寒冷,心情愉悦得无以复加。我竟还能如此灵敏地感觉到肌肤上的冷,可见我还能多活上几年。

“傻子?”匕首被收回,她退回榻前,蹙眉看着我。

是个极飒爽的女子,我心里这样想。

我笑着开口:“我不傻。”

女子似乎吓了一跳,又将匕首贴着我的脖子,冷声道:“若不傻,便告诉我延生的下落!”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延生。”

“陈府的大少爷,怎会不知道延生!”眼前的人靠近我,眯起眼,压低声音道,“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延生,陈府家传几百年的宝贝,你怎会不知?”

我笑得越发开了:“若我真知延生的下落,又怎会这样动也不动地躺了二十几年呢?”

女子终于将匕首插回鞘中,原本望着我的坚定的目光,终有了茫然之色。她微张开唇,垮塌了双肩,一身凌厉的精气神一下子如同死灰。

我心有不忍,便道:“我虽不知延生的下落,却并不代表陈府内没有延生啊。”

她不理我,仍茫然地站着。

我想了想,又道:“现下陈府由我那个弟弟当家,说不定,延生就在他那里。”

我这句话,如同火光一下子点亮了她的目光。她蹙紧双眉,狐疑道:“你没有诓我?”

我撇撇嘴:“你爱信不信。”

她有些气急,但终究拿我没办法,瞪了我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你是谁?”我急急发问,身体因着急切的心情几乎要弹跳起来。可我是一截枯木,除了五官纠结在一处,连个脚趾都没动一下。

那女子居然理都不理我,转身跳出了西窗。

嘿,可真气人。欺负我一个废人,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咧开嘴,无声无息地大笑起来。

第二日,我便听见小厮们议论,说山下陈府大宅遭了贼。那贼人将当家的二少爷绑在城外的歪脖子树上,绑了一夜。直到家人寻出去,才将二少爷救回来。

我听了,躺在床上“哧哧”地笑,又不敢笑得太大声,只得拼命忍着,将脸憋得通红。

二弟是在夜里到山中来的。

我刚用过一碗白粥,小厮正为我擦嘴呢,二弟便火急火燎地走进来。他望住我,踌躇了片刻,才笑道:“大哥,身体还好吧?”

我笑着答:“好赖还活着。”

二弟便也笑了:“我看大哥精神不错,看来在这山中休养是极好的。”

我不接话,只望着他笑。二弟终于憋不住,问道:“不知大哥将延生是否保护得很好?”

我挑了挑眉毛,问:“怎的突然提起了延生?”

二弟咬了咬牙道:“昨夜我被一贼人绑架,索要延生。我口风紧,没有透露延生的下落。又怕大哥这里会有不测,便有此一问。”

我笑道:“谁会想到,延生在我一个废人手里呢?”

二弟亦笑道:“如此便好。若大哥不放心,可将延生交与我来保管。”

我叹道:“二弟,你可别再抢我的事了。延生由我保管,我好歹觉得自己总还有点用处。”

“好吧,那便有劳大哥了。”二弟起身,又往我面上瞧了一瞧,才道,“大哥若有什么短缺,可一定要同我说啊!”

我笑着看他转身挑起帷幔,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大人可还安好?”

他回头看我,笑道:“父亲大人很好。”停了停,又道,“有娘在跟前伺候着,父亲大人自然是好的。”

我笑著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房内终于归于安静,洞开的西窗外,松叶悉索。我抬起眼,看到了她。

“你骗我,延生明明在你这里。”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望着她,不等她话音落下,便急急开口。

她仍不想搭理我,只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住我。

我笑道:“你不回答就算了。你不回答,我便也不会告诉你延生的下落。”

寒光一闪,我的脖子再次被匕首贴住。我可一点都不怕,仍笑嘻嘻地说道:“这延生的下落只有我知道。你杀了我,只不过死了一个废人。可这延生,你此生就再也得不到了。”

“贺青。”她收回匕首,冷淡地开口,“我的来历你不必知晓。”

“那你要延生,想救谁?”我敛住笑,抬起眼皮望着她。还未等她开口,我又道,“你近前来,我这样看着你费劲。”

贺青权衡片刻,大约是觉得我这个瘫子确实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便坦荡荡地在我榻前坐下。

我心情好极了,耳边听她道:“救一个曾救过我的人。”

“报恩?”

“是。”

我心情更好了,笑道:“那个人,还有多久会死?”

闻言,贺青朝我脸上狠狠地剜了一眼,双目之中杀意大盛。我只得替她顺毛:“我只是问问,怕来不及救那位仁兄。”

贺青不语。

我又道:“延生我不会白白交给你,同我做笔交易怎么样?”

我同贺青做的交易,不过是指望着她能多陪我几日,同我说说窗外的世界。我只是想找个伴儿,聊聊天说说话而已。

贺青是窗外大千世界的鸟儿,我是困在这山楼里的木头。目所能及的,始终比不过鸟儿所经历的。

“那夜你绑走我二弟,他是个什么样子?”我望着贺青的脸问道。

她微微侧过头,娟秀的鼻子被烛火映照,在脸上留下小片的阴影。

“根本无需拷问,他便告诉我,延生在你处。”说到这里,她扭头看着我,讥诮地牵起唇角,“你那二弟,当真是没有一点骨气。”

我讪笑道:“这要什么骨气,保命最要紧。”

贺青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突然道:“堂堂陈府大少爷陈晏,瘫在床上二十几年。原本该你继承的家业,全被二弟抢了去。你不愤怒吗?”

我笑道:“愤怒有什么用?我还能跳起来将我那二弟揍一顿,再将家业抢回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吃好喝好地活着。”

贺青淡漠的眼中,有些许鄙夷:“你也是个没骨气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呛住。

门外的小厮被惊动,打开门走进来,望着咳得脸色通红的我,不住地问:“少爷,如何了?要请大夫吗?”

我闭了一下眼,脸上的笑容未散,复又睁开眼,盯着西窗外松叶间的人,胸口的温暖不由得冷凝。

骨气这种东西,对于将死之人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

我六岁那年,就因为骨气,才成了一个废人。

人们都说陈家的陈晏,是个神童,才将将六岁,便熟读诗书,更弹得一手好筝,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翩翩公子,国之栋梁。

被称为神童的我,在五岁那年死了娘。不过半年间,父亲便续了弦。后娘进门一载,又给我添了个弟弟。我其实蛮喜欢我那粉嫩团子般的弟弟,但没奈何,我那后娘并不喜欢我。

常言道,慧极必伤。这四个字也在后来的二十年间,不断被人在唇齿间嚼磨。他们拿这四个字安慰我,我便也笑着听他们安慰。

谁都不知,六岁那年,我跌入还未完全冻住的河里,并不是一场意外。

我后娘不喜欢我,有很多原因。其一,我很有骨气,从未喊过她一声“娘”。其二,父亲从来都将我视为陈府家业的唯一继承人,即便有二弟的存在。

这其一令我后娘怒,其二令我后娘怨。于是,这怒与怨,便成了她将我推入河中的一双手。

我被冰挂住,只露出一张脸并一双手,泡在河里冻了四个时辰。听说被人救起时,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醒来时,已是半月后。父亲问我当时出了什么事,我只睁着眼,轻声答道:“不知。”

我的骨气,就是这么被冻掉的。

贺青自那夜之后,当真履行诺言,常来看我。

她有时不说话,只坐在西窗的窗沿上,翘起一只腿,侧首望着窗外的风光。她望着窗外,我望着她,只觉得她这个样子,真是洒脱极了。我也想学她,翘起一只腿,目光冷凝,瞧人时微微抬起下巴,又傲气又好看,一身的洒脱不羁。

我知晓她是个江湖人,是在此后的第三日夜里。

她趁着夜色来,没料到我还未睡着。漆黑的夜里,我听见她略有不稳的呼吸声,心中一揪,开口问道:“你受伤了?”

呼吸声停止,好半天,我才听见她答:“被仇家追杀,无路可去,借你这里躲躲。”

我“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开口道:“西边的柜子里应当有止血包扎的药具,你去看看。”

脚步声轻巧,柜门被打开。我一边听着动静,一边问:“你仇家多吗?”

“一般。”

“他们很厉害?”

“尚可。”

“你伤的重吗?”

“不重。”

“那你不回去,是不是害怕将仇人引到你恩人身边?”

我问完这一句,听不见她回答,黑暗的房间重归宁静。我也静了下来,静得能够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窗外的山风呼呼地刮过,吹散了遮住明月的云。月光从西窗洒入,洒在贺青的身上。她坐在窗沿,任月光披挂。一张脸,是我瞧不真切的样子。

我听见她说:“我是江湖人,有几个仇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会受伤的。”

“过这等腥风血雨的生活,我自然做好了随時赴死的准备。”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那又何妨?”贺青说完这句话,苍白的脸上挂起一丝笑。

要命,这笑被我看清了,竟又是一番鄙夷嘲讽的意味。

“所以,你到我这儿躲着,就是拿我给你那恩人当挡箭牌?”我哼哼道,“当真是个无情的丫头。”

贺青不说话,放下纱布与药粉,起身便要离去。我望着她跳上窗沿,纤细的身影在山风之中几欲飘去。那么单薄,又那么有劲,像河边的芦苇。

我说:“喂,傻丫头,报恩之前,可千万别自己断送了性命。与别人缠斗时,也当千万小心。唔……受了伤,就到我这里来。上好的跌打损伤药,我全都有。”

贺青等我说完,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清亮无比,却也如寒空的星子一般淡漠。她看了我片刻,一跃而下,消失在月光中。

我听见了风中,她的回答:“知道了。”

语气倒像个老朋友。

又三日后,是父亲的生辰。

山下的陈府大宅听说很热闹,宗族里几百号人全都过来为父亲祝寿。我躺在榻上,一边望着日头西斜,一边听着门外小厮们的窃窃私语。

山中高楼也是张灯结彩,可这灯笼却并不是为了我而挂,这彩绸也非为了我而系。

我早早食尽了一碗粥,便躺在床上等着。月亮才将升起,便有第一拨访客到来。

这个是舅爷,那个是表姑,男男女女一堆,挤在我这小楼里,一个个望着榻上动也不能动的我,长吁短叹。

这个道“慧极必伤。”,那个道“天妒英才。”,个个满脸愁容地安慰着一个笑容满面的我。

我一边应酬着,一边抽空看向西窗。松叶深处,那影子还在。我不由得头痛,又听见人道:“你莫要伤心,也莫要放弃,人只要活着便胜过一切。要放宽心,不要忧虑。”

我望着那张明显比我忧虑的脸,张口结舌,只得勉强微笑。

送走了一拨拨访客,我已累极。西窗外,明月高悬,松叶间的人,仍不进屋。

我正欲开口,房门又被打开。

“晏儿。”

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喉间不由得一哽。视线里,父亲的脸越来越近。多年未见,陡然相看,我竟不敢直视面前双鬓雪白,脸上平生沟壑的父亲。他竟这样老了,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父亲由后娘搀扶着在我榻前坐下,他伸出手覆在我面上。那手厚实而温暖,一如童年记忆中那般。

“你瘦了,晏儿。”父亲眼圈泛红,仔细地端详着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只吃白粥可不行啊。即便没什么胃口,可为了养好身体,什么好的也都该咽下。”

我看着父亲,轻声笑道:“父亲放心,这里仆从众多,会照顾好我的。”

父亲的手摸过我的眉毛,又摸过我的眼睛,他望着我,叹息道:“为父一年老过一年,再来看你,又不知等到何时。你千万要好好的,你好好活着,为父才能活得更长久些。”

“老爷这说的什么话。”后娘上前一步揽过父亲的手,嗔怪道,“有昊儿在,自然能将小晏照顾好的。”

二弟也凑过来将父亲扶起:“爹,你就放心吧,我自当好好照顾大哥。”

我望着他们母子二人,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待看到父亲时,又平复下去。

我笑了笑,开口道:“父亲放心,二弟将我照顾得很好。”

父亲走后,贺青才入了房。她先是走近往我面上仔细地瞧了一番,才掀唇嗤笑:“我以为你要哭了。”

我笑道:“这有什么可哭的。”

贺青道:“你老父亲进来时,你眼圈明明就红了。”

我住了嘴,抿唇不再言语。

贺青道:“除了你老父亲,余下的人全都像是那戏台子上唱戏的戏子。”

听了她这形容,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贺青看了我一眼,自在地坐在窗沿,翘起一只腿,望着窗外的明月。

这些天,她并不着急。她似乎笃定我会将延生交给她,而且不会等太久。

我问:“贺青,你要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青停下动作,望着明月的眼却没有移开。过了好半天,她才开口:“是位君子。”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视线不由得望向窗外的松海。松海外,街灯如星,风送喧哗,那么热闹。

“不计身份,不计生死。即便是最微小的生命,他都会倾力相救。”贺青微微眯起眼,神情困惑而迷茫,“他好像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是为了任何一个需要他的人而活。”

我嗤笑道:“那岂止是君子,简直就是位圣人。你那恩人,不是光头和尚吧?”

贺青瞪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面上笑着,心里却堵得慌。

说来好笑,我啊,活在这世上,除了消耗粮食,劳废人力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作用。若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逢了日子便供人参观慰问的摆件而已,根本没有人需要我。

或许是我许久没有开口,贺青忍不住回头看着我问:“你明明是恨你那位后娘与兄弟的,为何?”

我望着她,轻笑道:“我不恨啊,他们好吃好喝地养着我,细心地照顾我父亲,我有什么可恨的?”

贺青的目光望进我的双眼里,明亮又认真,像是个婴孩一般,单纯到让人忍不住喟叹。

“你心里想的明明和你说的话相反。你在躲什么?”她跳下窗,走到我面前。那目光从我眼里探进心底,她望着我,重复道,“你在躲什么?”

大约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也太久没有被人这样认真地注视着,我下意识地一笑。

那笑容或许并不是什么好笑容,因为我看见贺青有一刻的失神。

“当你成了一个废人,没有丝毫用处,只能以养病为由被远远地丢在山上。你会知道,这时候,连命,都不是你自己的。所以,恨有何用?”说着,我的笑容大了些,贺青的脸色却白了些,“贺青,我也曾是个拥有大好前程的儿郎。”

我说完最后一句,闭上双眼。我怕再不闭紧双眼,会有眼泪溢出。可是,没有眼泪。我的眼泪早在六岁那年,上百个孤冷的夜里流尽。

我心中的怨怼与恨,作为一个废人,从不敢见光。

这是我的妥协,是我唯一能为父亲,为陈家做的。

娘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家业几乎都丢下了。若不是因为还有一个我,父亲只怕早已随娘亲而去。

我活在恐惧之中,很害怕父亲真的会丢下我,让我从此孤身一人。

幸得老天开眼,半年后,父亲遇到了后娘。父亲常和我说,后娘与娘亲很像,不止眉眼,更在内心。

我却不以为然——不论如何相像,娘亲都是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

那段时间,我呆呆傻傻,终日里沉默不语,顾不上父亲,就连他是如何悔痛的都不清楚。是后娘一直陪着他,安慰他,帮着他慢慢从悲伤里恢复。而那时,二弟又正是惹人怜爱的年纪,父亲移情,也是自然。

再后來,沉默孤僻的我便被迁移出陈府大宅,长居在这松林遍布的深山上。

父亲是害怕见到我的,他一见到我,就会觉得对不起娘。一见到我,他就会愧疚、伤心。

我躺在这高楼之中,瞪着虚空发呆,日复一日,终于想通了:

我恨有何用?揭发后娘又有何用?我只会让我那日渐老去的父亲再度伤心,令他更加悔恨更加愧疚,更让陈府这偌大的家业,再无后继之人。

我不能让陈府的百年基业,断送在我这样的废人手中。所以,我只能向命运妥协。

隐藏怨恨,便是我为陈家,为父亲,以这残废之身,唯一能做的。

六月的天,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虽阴云未散,但西边已有蔚蓝的一片。

贺青从西窗翻进来,她浑身湿漉漉的,喘着粗气,狼狈不堪,一看便知是淋着雨奔波而来。

她急急地走到我榻前,清亮的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焦灼。过了许久,我才听见她开口:“他快死了。”

我心里陡然难过起来。但我却笑道:“你要延生?现在就要?”

“是。”贺青答得斩钉截铁。

我却安慰她似的,轻声道:“再等等吧。再等等……你会得到延生的。”

贺青的双目已急得泛红,可看见我的脸时,她却突然安静下来。她什么也不说,像往常一样走到西窗前,翻身而上,望着窗外的风景。

我心里难过,是因为留不住贺青,更留不住这些天平淡却不孤单的生活。倘若我是个四肢健全的人,或许还有能力留住她。可我现在,只能躺在床榻之上,看着贺青的侧脸发呆。

她全身上下都有着勃勃的生机,强劲而凌厉。而我,只是一截死气沉沉的朽木,毫无用处的朽木。

“贺青,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被困在这大宅深院内,周旋于与叵测的人心中。”我笑了起来,笑容越大,心中却越难过,“下辈子,我也要做个江湖人。”

贺青回过头看我,我却直视着床顶的祥云与蝙蝠自顾自地开口:“下辈子,我要做一个名震江湖的大侠。我要习得一身好武艺,再得一把好剑,然后仗剑行走,快意恩仇。看见弱小,我便帮他;看见恶人,我便杀了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做一个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的豪侠。”

我说得激动,手指忍不住颤抖。可身体却如一块冷铁,丝毫不动。明明方才我还离那肆意江湖那么近,可此刻,这麻木不堪的身体却告诉我,一切又都离我那么远。

“江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陈晏。”我听见了贺青冷淡的声音,“即便是下辈子,你也合该是个生于大富大贵之家的纨绔。一个一生顺遂,什么都不用背负的纨绔。一个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谁也拦不住的纨绔。”

我听了她的话,眼里不知为何有了泪意。

豪侠也罢,纨绔也罢,只要能让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我这辈子做这样的废人,真的做的厌了,累了。

窗外有凉风入内,清清爽爽,吹拂在我的面颊上。我等了许久,等到那泪意平复,才轻声问:“那下辈子,你呢?你待如何?”

“我?”贺青仿佛未料到我有此一问,她停顿了很久,才仿佛叹息一般开口,“这辈子我杀孽太重,下辈子必然是不能做人了。”

“那做什么?”

我移转目光,看着西窗上的人。她也正看着我,目光安静。

“猫……或者狗吧。”

她说完这一句,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屋内太过平淡而悠闲的气氛,逃避什么似的,抱紧了怀中的刀,从窗口一跃而下。

我看着她黑色的衣带消失在视野里,便将视线投掷在那破云而出日光里。

留不住,我该知道的。

既然留不住,就将我带走吧。

白昼越来越短,日头西斜,绯色的光辉洒遍房内所有的角落。两只手的十个手指还灵活,我便继续弹奏着虚空,心里默着歌。

已三日,贺青没有来。

想必是那个人拖住了她的脚步吧。

我心里难过的感觉已没有了,应当是大限将至,便不会再去计较这些。

新来的圆脸小厮不过十二三岁,正坐在我榻前的地上,手中拿着长草编织着什么。我看他手中,一会儿一个蟋蟀,一会儿一个鸟雀,栩栩如生,好不可爱。

我便吩咐他,将我双手移到胸前,视线可见的位置。这小厮很听话,一边帮我移动,一边问:“少爷,是不是手总这样放在两侧,不舒服?”

我看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笑了笑,才道:“你教我编长草吧。我躺在床上,左右也无聊。”

幸好我的手指还灵活,脑袋也没坏。不过几个片刻,便出师了。

小厮看着我编织出来的玩意儿,兴奋极了,连声夸赞。

我望着他,笑道:“麻烦你去帮我找把小刀来,这鸟雀的翅膀得修一修。”

小厮应答了一声,眨眼便没了踪影。

贺青是在第四日来的。她来时双目赤红,脸上没有分毫血色。她目着一张脸,本该冷淡的双眸之中,却是一片迷茫。

她说:“能将延生给我了吗?”

她说:“陈晏,求求你将延生给我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直盯着她移开目光,不再与我对视。

“再等等,明日……明日我便将延生交给你。”

这并不像我的声音。我虽是个废人,可声音也不会虚弱至此。

贺青听了我的话,竟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想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开口道:“你等等,别走,再陪陪我。”

她脚步一顿,却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坐在西窗上。她看着窗外的风景,我看着她,直到暮色四合,月上梢头。

我望了她一夜,她便在西窗坐上了一夜。她始终,没有回头看我。

破晓时分,并没有霞光万里。山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外松海发出如同惊涛拍岸一般的巨大声响。

山雨欲来,山雨欲来。

我手指灵活,已悄悄翻入衣襟里,摸到了那把冰凉的小刀。

我说:“贺青,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像煞了一只趴在树上的蝉。黑黢黢,暗戳戳的。”

我胸口麻木,只有指尖感觉到了血肉被刺破汹涌而出的粘腻。我说:“贺青,你看我,就好像一丛生长在阴暗里的青苔。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能毫无力量地看着生命在眼前白白流逝。”

我双目发花,平白地,视线里就出现了很多雪花。我说:“贺青,我总该……可以任性一回了吧。”

贺青终于回过头,她看到了我。看到我胸口慢慢化开的红。我也看到了她,看到了纷飞雪花中向我走来的她。

好像又回到了六岁那年,我被推进那冰窟窿里,茫茫四野,空无一人。我心里害怕极了,拼着仅剩的力气,用力地呼喊。

谁也没来,谁也没有来。

可是,贺青,二十多年后,是你听见了我的呼喊吗?所以,你来了?

你掀开我的衣襟,看着我胸膛的血污。你是不怕血的,可为何你的脸色惨白,尽是无措。

贺青,别怕。

我说:“贺青,延生就在我的胸腔里。六岁那年,我就已经死了。是延生,让我这样朽木一般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

我说:“贺青,挖开我的胸膛吧,将延生取出来,去救你想救的人。”

我渐渐看不清贺青的脸,视线里的一切,终究被六岁那年的大雪覆盖。我难过,再也看不见那张英姿勃发,生机四溢的脸。于是,我张大了嘴巴,却奈何越来越多的血液自我口中流出。它们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说话。可是,我还有很多话想说啊。

我想说,贺青啊,如果下辈子你做猫或狗,我便要做那饲狗喂猫的纨绔,游手好闲,终日只与你厮混在一处。

我想说,贺青啊,如果下辈子,你当真不做人了,便做一只趴在我窗口松树上的蝉吧。那么,即便我只能躺在床上,也能日日看着你,从生至死,循环往复。

贺青,我活够了。我盼着下辈子,早点来。

尾声

陈家躺了二十多年的瘫子少爷,在一个山雨磅礴的破晓时分走了。城外的陈家祖坟里,多了一座新墓,墓旁有一座小草房。

江湖里的女子偿还了她所要偿还的,终于来到这墓旁。

圆脸小厮坐在小草房前等着,也终于等到了她。

他望着面目冷淡的女子道:“少爷留了一个小礼物给你。”

女子闻言,暗沉的双眼如同被点亮的星辰,霎时亮得惊人。

圆脸的小厮在袖子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物递给那女子。

不过是一只长草编的蝉。

贺青,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像煞了一只趴在树上的蝉,黑黢黢,暗戳戳的。

呵,死都死了,还是这么讨厌。女子笑了,笑着笑着却沉默了。

她想起無数次在那松针后看到的场景。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收敛了所有的嬉笑,静得让人好好的突然就难过起来。直到他看见她,死灰一般的双目中陡然盛放出雀跃的光彩。

她想,我这辈子罪孽太重,此生尽了也只能入畜生道。若下辈子,还有缘再见,陈晏,我便做你窗口的蝉吧,日日只望着你,从生至死,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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