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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古典文艺中的“淡”范畴

2017-05-24刘艳涵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4期
关键词:美学

摘 要:“淡”,许慎的解释是“薄味也”,这是基于味觉的生理感受。随着人们审美品位的不断提高,“淡”逐渐地被运用在文学、绘画、音乐等文艺鉴赏上。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淡”是一个很重要的审美范畴。“淡”并不意味着枯燥、无聊,而是一种破执后的通达,是不着一物的澄澈,需细细品味,才能体味到其中蕴含的深厚韵味。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要求诗人要“实”,对自然、生活有自己的经历与领悟。

关键词:淡 美 文艺

一、“淡”的哲学起点

“淡”,本意指浓度不高,味不浓。许慎在《说文解字》解释为:“淡,薄味也。从水炎声。”[1](P562)《管子·水地》 也有相关陈述:“淡也者,五味之中也。”在古人看来,万物长成才有滋味,故有酸、苦、辛、咸、甘五味之说,此五味分别对应五行的木、火、金、水、土,五味的中心实为“淡”[2](P5)。那么,“淡”是如何从直观的生理感受体验演变成哲学、美学范畴的呢?

人类在诞生之初还不具备哲学思辨和审美能力,那时人们对外界感知主要是靠感官体验直接认识自然,后来人们的需要渐渐不再满足于生存,更要追求精神体验,他们开始思考,逐渐地探索自然、描绘自然,但他们除了生理感官体验外一无所知,只能通过自身直接感官体验再用类比、通感、联想等方式来认知世界,形成“天人合一”的思想,这种思想赋予了自然、社会以主观性。从某种方面来说,人与自然是相通的,所以人自身的感官体验转移到外物上也是可行的,人们利用自然反观自身,过渡到内心,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紧密。“淡”作为一种生理感官体验也是如此,这样,“淡”就可以通过类比、联想等方式赋予给任何事物。

道家对“淡”的哲学、美学意义的发明有重大作用。老子对“道”的“恍兮惚兮”的感觉首次出现“淡”的概念[3](P131)。“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道德经》)老子认为,太鲜艳的颜色,太嘈杂的声音,太刺激的味道都会遮蔽“道”,所以他提出“味无味”,即“以恬淡为味”(王弼《老子注》),体味“淡”才能体味“道”。

之后,庄子又对“淡”进行了补充和拓展。《庄子·刻意》中提出“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有恬淡的心境,这样,美好的品德和事物自然会到來。庄子将“淡”与“美”联系起来,为后人将“淡”纳入美学范畴起到奠基作用。

二、“淡”的美学确立

“淡”从原本的哲学概念转变成美学观念并正式提出,这期间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淡”作为美学范畴正式确立后,出现了陶渊明,其诗被立为“清淡之宗”。受陶渊明的影响,董其昌、李白、韦应物、王维等人的作品风格都偏向“淡”。除此之外,司空图、苏东坡等文学家为“淡”这一美学范畴提供了理论支撑,这都体现了“淡”对我国文化产生的深远影响。

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这样解释冲淡:“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其中指出,偶然达到冲淡的境界并不难,要想刻意追求就不一定能达到了,如果写作只有“形似”,仅停留在表面,那么就不能达到冲淡的境界。所以就要求作家“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即作家要追求自身心灵的恬淡,才能品味到“淡”的要义,这样才能在作品当中表现“淡”。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主要是概括和描绘诗歌的各种风格特点及其所形成的原因,而苏轼提出的“淡”则更注重其所蕴含丰富多彩的意味。在苏轼看来“淡”是一种超脱世俗、泰然自得的心理状态,这需要一定的积累与阅历。他曾在《与侄书》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是此样,何不取旧时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学亦然,善思吾言。”后来宗白华将其简述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4](P37)。“淡”不是从平淡中得来,而是绚烂之后求得。苏东坡所说的平淡是丰腴、温润、有内容的,是经得起品味的,是经过时间雕琢、发酵而形成的境界。如一块玉,它没有艳丽的纹饰,但却有含蓄的光泽,经历几千年在丑石中的孕育,后经工匠打磨棱角,才成为手感光滑,色泽平和却不失夺目光华的美玉。由此看来,平淡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评韩柳诗》)、“颇似枯淡,久久有味”(陈善《扪虱新话》)。

三、文艺中的“淡”

如上文所说“淡”最早为“味淡”,是直接生理感官体验,由于人们审美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淡”理论的奠定,使“淡”在绘画、文学、音乐等艺术形式中得以表现。

(一)文艺中“淡”的表现

中国的山水画趋于简淡,但简淡中又包具无穷的境界[4](P29)。“画家脂粉不到处,淡墨自觉天机深”(元好问《赵大年秋溪戏鸭二首》其二),画家将自己内心对生命,对宇宙的感悟在白纸上肆意挥洒,没有鲜艳的颜色,只有黑的墨、白的纸,就将大千世界,复杂的心情表现在纸上,呈现在我们眼前,供后人欣赏,感喟。

中国绘画不同于西方追求“模仿自然”“形式美”等理性的构图画法,中国绘画讲求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灵动自然、意境深远。“五色令人目盲”即要求艺术境界不追求大红大紫、光怪陆离,太过繁复的形象反而让人看不见美。《列子·汤问》云:“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就是说作品与观赏者之间要“隔”,不是将所要表达的东西直接呈现在纸上,而是故意将其虚化,观赏者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需要调动起各种感官去感受、品味,领略画中的奥秘,使作品与观赏者之间产生一种互动。

在中国绘画当中有一种手法叫做“留白”,方寸之间亦显天地之宽。画家面对一张空白的纸,飞舞泼墨描绘心中的诗意与情怀,物体的轮廓、纹理模糊不清,有时甚至故意淡化对象,他们不像西方画家将画布空白之处全部上色,而是留下或多或少的空白,让人浮想联翩,有时只在白纸上晕染点墨,便传达出空灵之感。如,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画面上一叶扁舟,其中有一老翁俯身垂钓,船边寥寥几笔勾勒水纹,其余部分都为留白,画得极少,但画面依然充实。留白之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意趣,渔夫的悠然自得、人的渺小,虚虚实实间给人无限遐想,使画面澄澈、宁静、空灵。而虚实关系是我国文艺美学的核心,也是“淡”美的重要部分,所谓“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画荃》),宗白华认为:“以虚为虚,就是完全的虚无;以实为实,景物就是死的,不能动人;唯有以实为虚,化实为虚,就有无穷的意味,幽远的境界。”[4](P41)此幅《寒江独钓图》就是运用虚实关系构图最好的例子。

但是绘画中留白再多也是对实物、实景的描绘,或是将实物虚化的描绘,归结起来还是具有一定形象的,是对景物的摹仿,观赏者可以较直观地获得。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可全为画,画不全为诗,所以说文学更能给人一种间隔感,更能表现“淡”的妙义。

文学通过语言文字传达出淡泊、平和的美的感受,不像绘画那样直观。中国美学当中的“淡”是要求作品超凡脱俗、飘逸自然、无心偶合、自然天成,司空图在《诗品·典雅》中云:“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日可说。”此中就含有冲淡平和、澄澈空灵、渺远自然的意境,浑然一体,不矫揉造作、强赋淡雅。

古往今来众多诗人也将“淡”这一美学范畴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晋代是诗人最为亲近自然的时期,自谢灵运开辟山水诗以来,诗人们纷纷效仿。其中陶渊明的《饮酒》为人熟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通读全诗有一种悠然自得的闲适,这是破除执念后的淡然,是洗净铅华后的朴素美,是不染纤尘的纯美,是远离功名利禄,不染人间烟火的洁净之美。陶渊明继承了老庄“出仕”“无为”“味无味”的思想,他归隐乡间,体味自然的本真,追求天人合一,自然恬淡的意趣也使“淡”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完美地诠释。

再看韦应物的名作《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涧边的幽草,黄鹂婉转的鸣叫,无人问津的渡口停着无人的扁舟,每一个景物都有孤独、虚无感,一叶扁舟在风雨中摇曳,使作品的闲淡悠远之感得到升华。

(二)“淡”所形成的心理机制

“淡”是基于自己生命体验的心理状态。幽淡安静的乐曲总会让人随乐音探寻宇宙,亲近自然,进而观察自己的内心,找到一份安静的归属。正如老子说的“五音令人耳聋”,太过绚烂,嘈杂的乐音会让人心烦意乱,甚至迷失自己,而不能使自己在乐声中找到片刻安静,探寻自己的内心,找寻真正的自我。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可见,内省在生活中是十分重要的部分,平和淡然的音乐能帮助我们反省内心,培养德行。

中国的音乐不同于西方的音乐,它继承的是老庄的美学思想,高山流水,阳春白雪,都与自然结合,在音乐中也讲求澄澈、心无挂碍,表现自己透明、空灵的心境,更注重表现自我与自然的关系,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将个人的人生体味与音乐的清幽淡雅相結合,用音乐表达人生旨趣。

然而作品只是“淡”的外在表现,重要的是作品所呈现的淡远意境,而要赋予作品这样的意境,其关键是作家本身的心境。

清代刘熙载云“诗品即人品”(《艺概》),“淡”不仅作为艺术的审美标准,也成为艺术人格评判的标准,司空图《诗品》中形容艺术心灵,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形容艺术人格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深处古意,淡不可收”。[4](P26)宗白华说“萧条淡泊,闲和严静,是艺术人格的胸襟气象”[4](P27),而正是作家将淡泊的心境融于自身,使之内化,获得恬淡的内心,如此才会关注到自然中的静与淡,从而外化出淡雅、自然的艺术作品。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也指出“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4](P27)。正因如此,才会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冲淡意趣;才会有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淡雅之美;才会有诸葛孔明“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人生领悟。

那么如何获得淡然,闲和的心境呢?这就需要诗人能“实”,经历过,理解了,看破了,才会归于平淡。周济主张“求实,实则精力弥漫。精力满则能赋情独深,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绘渐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啼笑,乡人缘剧喜怒。”(周济《宋四家词选》)可见,“求实”对于领悟平淡境界是多么重要!

那么“实”又从哪里来?“实”从生活中来。如前文所说,人类诞生之初是用生理感官来感知世界的。从何感知?就是从身边的现象中感知,例如刮风、下雨、草木生长等等。无论过多少年,人类对自然的探索、感知都是基于身边的现象或者生活。这里的生活,既可以指大自然,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说“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也可以指社会生活,如王维三十岁状元及第,任太乐丞,后贬为参军,张九龄执政后将其拔擢为右拾遗,长安攻陷,他被迫出任伪职,后因投靠叛军被打入监牢,但由于曾作《凝碧池》抒发亡国之痛,又因其弟平反有功,为兄赎罪,才得以释放,贬官任职。早年王维积极入仕,但动荡的政局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就半官半隐,吃斋念佛。王维的这些经历使他的心境更为豁达、淡泊,他的诗也充满了禅味。司空图赞其诗作“趣味澄复”“澄澹精致”。

当然,“淡”所产生的心理机制是与社会政治相关的。古代的民间乐曲有一部分是反映当时的政治状况,若是歌曲中洋溢着喜悦的,甚至是冲淡平和的,那么这个地方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扬雄《解难》云:“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盖青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是以声之衍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其中“典漠之篇,雅颂之声”,是歌功颂德之作,具有温纯深润的淡雅特色。扬雄所言“大味必淡,大音必希”与《老子》的“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观点一致,说明美妙的音乐必定是平淡深远、值得回味的,就如孔子听《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一样。若音乐是充满戾气,怨声载道的,那么这个地方政治必然是混乱的。所以从某种方面来看,“淡”是人民生活状态的表现,而“淡”在音乐中的表现也在百姓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这就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美在生活”。

“淡”是一种虚空、超脱的境界,庄子所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是指破除执念后内心的通达、平和,是看透世事后,心无挂碍、平静如水。“淡”这一审美观不仅在饮食、绘画、文学、音乐上体现,它还体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友之道、“淡泊以明志”的人生意味。在物欲横流、诱惑从生的时代,“淡”的美学价值又具有了现实意义,心灵的通达、空灵,可以帮我们拨开纷繁世界的迷雾找到真正的自我。“淡”不止是一种审美观,更是一种人生观、价值观,几千年前老庄提出的主张、思想仍然对我们现在的生活、艺术具有指导作用,可见“淡”中具有深刻的审美内涵与巨大的艺术张力。

(指导老师 余群)

注释:

[1]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2]李天道:《老子的“无味”之“味”说与中国美学“淡”范畴》,文学遗产,2008年,第5期,第4—11页。

[3]陈良运:《说“淡”美》,湖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第131—136页。

[4]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刘艳涵 浙江绍兴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 3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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