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说说80年代的技术引进了

飞扬南石

这些天，看了点工业方面的资料（我才不会说是在筹备新书呢），对于80年代初的那一轮技术引进，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和大家分享一下吧。

以运十支持者为代表的一群情怀党喜欢说，当年我们中国有两弹一星，有完整的工业体系，有自主品牌的汽车，有能够“一飞冲天”的运十，有XXXXXXXXX（以下省略好几十万字）……如果不是万恶的开放政策毁了中国的自主创新能力，中国今天早就是世界第一技术强国了。

是这样吗？

我读大学的时候，学校里还要开工业技术学专业的。于是我们一帮学经济的学生，跑到清华的实习工厂去学车床，学电焊。因为这么一段经历，我喜欢吹牛，说分不清车床、铣床的人，是不配谈工业经济的。这话当然只是吹牛，因为现在的数控加工中心，我也已经看不懂了。我想说的道理是，谈工业需要有一些工业知识，而不仅仅靠着情怀。

有些人认为，1978年的中国能够造运十，运十能够飞上青藏高原，说明中国掌握了制造大型飞机的技术，这就是典型的不懂现代工业的表现。

能不能造一样东西，不在于这个东西是不是能够飞起来，而在于它的无故障工作时间有多长，它的能耗如何，噪音多大，成本多少。

飞机这个东西离大家太远，我们可以举个汽车的例子来说。以中国目前的工业水平，找一家普通的机械厂，基本上就能够造出一辆轿车来，用某人的话说，汽车不就是四个轮子加三个沙发吗？这样的车同样能跑，但它是宝马奔驰吗？正因为20世纪80年代之前我们对于工业技术的要求仅限于“能够一飞冲天”，所以才会被发达国家越落越远，最后不得不放下身段，从当小学生开始。

《中国重大技术装备史话：中国火力发电设备制造》中这样介绍：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先后创建了上海、哈尔滨和东方三大发电设备制造基地。

1952年，上电从捷克引进了中压6-12MW火电制造技术，1954年完成了中压6MW火电机组的研制；

1953年，哈电从苏联引进中压6-25MW和高压2550MW技术，至1960年制成100MW高压火电机组。

在中苏反目之后，中国进入了自主发展技术的阶段，先后于1969年制成125MW机组，1970年研制成200MW机组，1971年研制成300MW亚临界机组。与此同时，1966年开始还提出了研制600MW机组的计划，但最终未能获批。

至1980年，国家进出口委、计委、经委发出《关于安排300MW、600MW大型火电设备的技术引进和合作生产项目有关事项的通知》，开始了技术引进工作。

从上面的历程可以看到，当年的中国的确能够自行生产300MW设备，而且也已经准备研制600MW设备，如果不是“万恶的改革开放”打断了这个进程……

难道当年的进出口委、计委和经委都是一群傻瓜，或者都是卖国贼，明明自己能造，却要改成全盘引进？答案显然不会这样简单。

在上述那本书中，介绍了当年的技术状况：

125MW、200MW、300MW基本上是在50MW、IOOMW机组的基础上加以放大的，对大容量机组的一些关键技术还没有掌握……长期以来科研工作没有跟上，缺乏试验手段，自行设计也缺乏必要的试验数据和科学计算依据，产品的技术经济指标和安全可靠性与国外先进水平相比差距较大。

据电力部门统计，1980年8台200MW机组临时停机检修次数共95次，华东电网的17台125MW和3台300MW机组共发生事故21次，临时停机检修77次。

1981年3月，机械部、电力部召开100MW以上火电机组质量会，提出290多项质量问题，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花3～5年时间和近2亿人民币。到那时也只是解决安全可靠问题，进一步提高机组的技术经济指标、降低煤耗和适应日益增长的调峰性能要求还比较困难。

情怀党不会告诉大家这些，他们甚至可能根本就不了解這些。在他们看来，300MW机组造出来了，就意味着“把中国人不会造300MW机组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了”，就是“给了美帝国主义一记响亮的耳光”……多有情怀啊！

可实践部门不会这样想，他们知道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从用户角度来说，高煤耗、高故障率是不可容忍的；从生产者角度来说，对50年代技术的“放大”已经越来越接近极限，你可以把50MW设备拉皮变成300MW，你还能再拉成600MW吗？

技术引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决定搞技术引进的那些人，是真正的工业党，他们在工业领域浸淫多年，对工业的了解远甚于情怀党。

1980年9月9日和11月21日，一机部分别与美国WH（西屋）和CE（燃烧工程公司）签订了汽轮发电机组和锅炉的技术转让与购买部分零部件合同，规定引进300MW和600MW火电机组制造技术的内容包括科研发展、产品设计、制造工艺、质量保证和生产技术管理，以及电站系统工程、人员培训，工厂技术改造和技术咨询，考核机组的高度、安装、运行和维修等。提供的图纸资料包括薄膜底图两套、微缩胶卷两套、技术资料四套、成熟的计算机程序176项。

这个引进决策，开创了中国火电装备制造的新纪元，使今天中国的火电装备进入了世界第一阵营。

举一个例子来说：在火机设备的材料方面，中国过去靠引进苏联、东欧的技术，形成了自己的技术体系，到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出现了一系列问题（《中国重大技术装备史话：中国火力发电设备制造》）。

（1）材料的品种和规格不齐，例如，汽轮机材料方面lCrllMoV叶片钢高温强度偏低，螺栓材料25Cr2MolV多次发生运行后脆断，高中压转子用的30Cr2MoV钢工艺性不好，冶金缺陷多，这些都导致火电机组整体制造质量不稳定。

（2）材料高温强度不足。

（3）高温材料试验数据不齐全且不可靠。

（4）冶金产品质量不高。

（5）材料的工艺性能不好。例如，高压、中压转子一直用30Cr2MoV钢，由于钢中含铬比较高，在冶炼和浇注时钢液黏稠，夹杂物不易上浮，经常导致超声波探伤不合格，有的重机厂产品合格率不到50%，不仅产品质量不高，且生产成本高，经常影响交货周期，几家汽轮机厂不得不将订单转向国外。

综合上述可以看到，所谓“能够独立制造300MW机组”，其实是在沙基上建楼房，用高成本、低质量拼凑出一个性能指标，然后就可以敲锣打鼓去报喜了。

可是，不解决这些问题，600MW的机组怎么造，你拿什么去冲击世界一流水平？

在这里，我们再回顾一下1958年一汽造红旗轿车的历史吧。

当时，国家要求在次年的国庆大典上出现国产轿车，于是一汽从吉林工业大学借来一辆克莱斯勒高级轿车，把所有的零件拆开，一个一个测量，形成图纸之后，由全厂工人前来认领，谁能造出哪个零件，就把图纸拿走。

在某人的回忆录中写道：V8发动机是整个过程中试制困难最大的环节，特别是缸体的铸造。全厂集中全部铸造力量试浇铸缸体，铸造的100台缸体中有97台是废品，结果一汽以“百里挑一”的办法选出铸件毛坯进行加工，最终还是做出了V8发动机。

的确，在国庆大典上，国产轿车出现了，“中国人不能造轿车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情怀得到了满足，但这是工业水平的象征吗？工业水平不体现在你能不能造出一辆会跑的车，而在于你生产的100个铸件中间有几个是合格的。

这也就是“两弹一星”与“运十”之間的区别。两弹一星是单件生产，一次性使用的，能炸响、能上天，就是成功，成本和效率都无所谓。而运十最终是需要批量生产的，需要反复安全地使用，材料问题、工艺问题如果不能解决，仅仅十年磨一剑地造一架能飞上天的飞机，有什么意义？

有人喜欢说，事情总是从不成熟再到成熟的，如果运十坚持下去，不断改进，岂不就能够与波音匹敌了？如果以今天中国的工业水平，这样说并不算错，因为我们现在有完整的工业基础，缺的只是造飞机的经验而已。而在运十那个年代，我们不但不会造飞机，甚至连一个螺栓的质量都无法保证。在这种情况下，是踏踏实实地从螺栓开始补课，还是好高骛远地去造飞机，还需要讨论吗？

从火电机组的资料可以看到，所谓在1978年之前我们已经建立了完整的工业体系，也就是一句自我安慰罢了。钢材规格不全、冶炼质量不高、工艺性能不好，这样的工业体系，能走多远？

运十没能造下去，所以也算是死无对证了。但有一个参照物是可以类比的，那就是上海牌轿车。

上海汽车装配厂试制成功了第一辆凤凰牌中高级轿车，其最高时速达105公里。在凤凰轿车的基础上，1963年，上海牌轿车问世，至1991年共生产了79525辆。

生产时间不可谓不长，技术积累不可谓不多，但到1985年上海轿车决定与德国大众合作生产桑塔纳的时候，大众方面发现原来上海轿车中能用的零件只有四样：轮胎、喇叭、天线和标牌，占整体成本的2.7%。

于是，国家启动了庞大的桑塔纳国产化行动，从2.7%一直追赶到100%，这就是整个80年代、90年代中国的技术发展。

我无从查到桑塔纳引进的全部细节，但从一些学术论文上可见一斑。（《上海金属》，1991年7月刊文章《桑塔纳轿车齿轮用20MnCr5钢的研制》及1992年1月刊文章《轿车用高应力悬架弹簧用钢国产化探索》等）。

从这些枯燥乏味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80年代的中国工业人是如何一点一滴地追赶着世界工业技术的潮流。齿轮钢、弹簧钢、尼龙材料和可靠性实验，这都是情怀之外的东西，是扎扎实实的工业技术。从1958年至1985年，上海汽车生产了20多年，却并没有能够解决这些材料、工艺和标准等方面的问题，你跟我说运十？

照着老路子走下去，中国的确可以有纯正血统的自主品牌轿车，然而并没有什么大用，你只会被世界潮流甩到旧石器时代去。八、九十年代，我们通过引进技术再进行国产化，解决了大量工艺问题，形成了庞大的汽车零部件国产化体系，当奇瑞、吉利、长城和比亚迪想造车的时候，大旗一举，所有的零件都不成问题，这才有今天堪与国际品牌一争高下的自主品牌。

材料和工艺的改进，无智名，无勇功，远不如造一辆车出来那样辉煌。这也就是一些情怀党认为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没有创新的原因。改革开放前，我们造出了第一辆汽车、第一台机床、第一架飞机，之后呢？20年时间，你们就弄了点新材料、新工艺，太小儿科了……

想起互联网上一位隋怀党，声称自己造出了全世界最有情怀的手机，除了返修率稍高一点之外，没别的毛病。可问题在于，造手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随便一个人到华强北转一圈就能攒一台手机出来，你的品控不行，谈何情怀？

运十和某情怀品牌手机，有区别吗？

情怀很美，但不能代替科学。真正的工业人，不是光有情怀就可以的，你起码要分得清啥是车床铣床，知道什么叫材料，什么叫工艺。看到一辆汽车在跑，就以为掌握了汽车技术，那就是典型的情怀党，不是工业党。工业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工业实力，材料、工艺、标准，是这些东西支撑起了大国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