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的角色四重奏
2017-05-23今世未央
今世未央
1
跟江丞谈恋爱那会儿,我就有顾虑。
江丞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孩子”,他高考的时候是全市的理科状元,上的又是985大学的硕博连读。出身更是没的说,他的妈妈是省中医的儿科主任,爸爸是大学里带博士生的教授,几年前因病去世。就江丞这样的条件,我自己都觉得有点配不上他。
丑媳妇第一次上门见准婆婆,我惴惴不安,生怕她看不上我。为了给他妈妈挑份不俗气的礼物,整天缠着江丞问他妈妈喜欢什么。江丞取笑了我半天,看我都要生气了,才向我保证,他的妈妈人很好,绝对不会为难我。我在商场里逛了又逛,终于选中了一条披肩,价格不菲,很适合他妈妈那种很有气质的中年女性。而且,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有话题,我还偷偷做了另一项功课,恶补了几期本地电视台的一个养生节目,因为他妈妈曾在节目里做过专家嘉宾。
准婆婆果然是高级知识分子的风范,热情度控制得刚刚好,一点也没让我尴尬。看了我带的礼物,当时就披上试了试,还说是她喜欢的风格,夸我眼光好。吃饭的时候,我故意把话题扯到她的养生节目上,她有点吃惊,“哟,你们年轻人还看这节目呢?”“我挺喜欢看的,您在节目里介绍的那些知识很实用呢。”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把奉承话说得这么顺口,江丞在桌底下向我伸了伸拇指,称赞我马屁拍得好。
我告辞的时候,她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说是别人送的,自己也用不上,就送给我了。我一看,是条很漂亮的手链,盒子上的那个品牌LOGO我认识,价格绝对秒杀了那条披肩。
那会儿,我就告诉自己,以后,我要把她当亲妈看待。
结婚后,我才发现,这“亲妈”的想法似乎有些简单了。我和她能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却不是可以嘻笑调侃的母女。就连我和江丞吵架了,她的处理方式都特别清新脱俗。她没有维护她的儿子,也没有做出帮我的姿态,更没有站在“公平”的立场,各打五十大板。她只是很优雅地给我们俩推荐了一本书——《婚姻,没那么简单》。
我很努力地想靠近她,却始终走不进她的心里。我偷偷问过江丞,“你妈妈是不是对我这个儿媳妇不满意啊?”“别瞎想,我妈一向尊重我的选择,”江丞总觉得我是杞人忧天,我却认为这是女人的直觉。她不反对我们这门亲事,只是因为尊重儿子的选择而已,并不代表她就喜欢我啊。
那一年,我们是淡如君子之交的婆媳关系。
2
2014年年初发生的那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又太让人伤心,我每次回想起来都还跟做梦似的,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那会儿,我刚刚知道怀了孕,江丞特别高兴,他一直很向往爸爸这个角色,总是憧憬着,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他带着我们的小小丞踢足球。他出差回来的路上,在电话里让我猜他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后一刻,电话里就只剩下了忙音。车祸的消息被确认的时候,我还很固执地认为,那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
那时,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暗示我,趁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成形,赶紧做决定,把对我以后生活的伤害降到最低。
婆婆一夜之间苍白了头发,她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娴静优雅,抓着我的手止不住地抖,“按说,我不应该提这么自私的要求,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把孩子生下来。不是为给江家传宗接代,是因为江丞,他那么喜欢孩子。”最终,我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留下了那个孩子。那是我和江丞这段婚姻的见证,我怎么可能放弃?
接下来是我和婆婆相濡以沫的日子。我因为身体状态很差,在单位办了停职,专心待在家里养胎。她减少了医院里的工作,每天给我做营养餐,陪我到楼下小公园散步。我情绪不好,根本没有食欲,勉强自己食不知味地往下咽。有时婆婆花了很多工夫做的饭,没吃几口就不想吃了,婆婆从没表现出不耐烦,进厨房重新再做。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放空自己,尽量保持平静,一天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孩子四个多月的时候,有了第一次胎动。我这才真正感受到肚子里有个神奇的小生命,在跟我交流,我把这消息告诉婆婆,我们第一次流着泪抱在一起。
那会儿,我们真的很像母女。
但我明白,那只是类似母女而已。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我们可能早就毫无关系了。因为这个孩子,我从她身上汲取能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她从我身上获得生命延续的希望。
那年,我们像个利益共同体,互相依赖,生死与共。
3
婆婆拿来了她的听诊器,教我聽孩子胎动的声音,听着那强有力的“嘭嘭嘭”声,肯定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吧。有时我和婆婆听着听着,就不由得笑起来。
婆婆说,以前,她在听诊器里听到的都是患者的痛苦;现在,她从那个小小的听诊器里,听到的却是幸福。确实,对我们来说,那是这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美好的日子总是太匆匆,这么温暖的日子没持续太久。由于怀孕初期遭受巨大打击,我的身体状况始终不佳, 最终没有留住这个脆弱的小生命。那段时间我心如死灰,这一生太长,我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会忍不住想,如果第二天早上我没有醒过来,这世界会有什么变化吗?
我坚持回单位工作,却不愿和任何人交流,每天沉默地上班,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婆婆比我坚强,她经常过来照顾我,还轻声慢语地帮我疏缓心情。我这才想起来,她还曾考取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证书呢。嫁到这样的人家,我真是赚到了,可惜,她以后再也不是我的婆婆了。
那天,她很正式地跟我说,“以后,我们都互相称呼名字吧。”我明白,我们都需要重新开始,她这是想让我们都彻底忘记过去。于是,我开始叫她的名字,“李华文”。
为了让我多出去走走,她硬是把我拉进她的一个好友群,向群友们介绍说,我是她的朋友。那群人都是李华文经常在一起玩的票友,她带我一起去参加圈子里的活动,很多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唱唱戏,聊聊天。他们都跟李华文差不多年纪,虽然年近六十,却都有着优雅的姿态和满满的激情。我估计连江丞都不知道,李华文的京剧居然唱得那么好,还能把水袖舞得眼花缭乱,一段《锁麟囊》唱下来,旁边的戏友们纷纷赞叹,“这声音,细若游丝,余音袅袅,完全唱出了程派的端庄高贵啊”。
我成了最年轻的票友,经常混在那群人中,饶有兴趣地跟着她们学着走台步,甩水袖,捏着手指练身段。一开始特别不耐烦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总感觉节奏太慢,半天也唱不完一句,后来,也渐渐地品出了味道。
在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中,我慢慢寻找到了内心的宁静。在我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脆弱时,才明白每个人的内心都需要一种支撑。后来,我曾想过,在我生无可恋的那些日子里,李华文的丧子之痛并不比我少,她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着,还能一直照顾我呢?
那年,我和李华文成为彼此的依靠,变成了最特殊的朋友关系。
4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2015年4月的一天,我和李华文参加完票友圈的活动,沿着护城河边一路走过去,河边的柳树梢头已经冒出了一层新绿,空气中飘荡着春暖花开的气息。
李华文似乎很不經意地说道,“以后,你不要再来参加票友圈的活动了。”
“为什么?”我不解。
“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说完,她竟转身自己走了。
李华文说到做到,她干脆地断绝了和我的一切联系,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仿佛铁了心要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当初她拼命把我拉进她的圈子,现在,她又决绝地把我踢出她的圈子,都是为了让我能有个新的开始。
我是该学着独自一个人面对生活了。
我把家里重新装修一遍,周末有兴致时给自己做几个小菜,一个人坐在阳光满满的飘窗前,想到的不再只是那些最让我刺痛的往事。我终于发现,我似乎很久没有因为触景生情而飙眼泪了。看来,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江丞,我快要忘记你了呢。这念头让我既难过,又庆幸。
后来,我又遇到了一个愿意待我如珍宝的男人,和江丞一样优秀。
2016年元旦,打算结婚前,我带着他回家拜见了李华文。她依然那么优雅,她对那人似乎很满意,一直跟我们聊着笑着,眼圈就慢慢红了。她非要去给我们准备晚饭,匆忙地进了厨房。我溜到门口偷看,她一边切菜,一边抹了抹眼角。
从那天起,我重新开始叫她“妈妈”,这次她没有拒绝。后来,我无意中听到她对好友们说,“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的,我失去了个优秀的儿子,却多了个乖巧的女儿。”
终于,在共同经历了生活的狂风暴雨之后,我们变成了真正的母女关系。
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