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生命
2017-05-23
今天,当我们再次说起田世信,说起这位中国现代雕塑诞生的先导之一、被誉为中国雕塑界承上启下之人物……时间和年纪,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话题。
迄今为止,田世信从未以一个“长者”自居,更未以“功绩”自封,直到今天,田世信仍在大刀阔斧地改变自己的创作面貌,寻索新的语言、材料或是有更多可能性的着眼点,而唯一未变的,恐怕就是他对雕塑的执迷,对职业的尊重,对艺术追求的纯粹与不懈。
著名当代雕塑艺术家向京、瞿广慈夫妇曾经说过:“田世信老师在那个时期几乎在雕塑圈里是唯一的承上启下的人物,也是逐渐追求个人化语言的开启。对于我们这些晚辈来说,他的艺术和人生就像个不可置信的神话。”著名雕塑家陈文令说他:“独步艺坛,一路披荆斩棘百折不回。如今他的心里,依然住着一个天真快乐的年轻人。”另一位活跃在国内外当代艺术界的著名雕塑家隋建国则认为:“他是在为‘中国乡土,塑造一首凝结在岩石、陶土和青铜中的史诗”。
那么,这位经历独特,职业生涯独立质朴,被当代雕塑界、艺术界尊敬的艺术家田世信,究竟是一位怎样的艺术家?他与雕塑有着怎样的故事?
东方艺术·大家:最早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接触雕塑?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
田世信: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动手的人,动手能力也很强。以前家里会经常备有一些废旧木头等材料,我自己用它们做一些小的器皿,养成了好动手的习惯。在进入美术院校之后,慢慢接触到了专业的雕塑。开始用木头自己抠一些造型,慢慢地,就对雕塑形成了一种童心般的兴趣。而逐渐经过专业雕塑训练的深入,更加稳固了这样的兴趣,也开始懂了什么是雕塑。
东方艺术·大家:那时的学习与创作环境是怎样的?
田世信:说起这个问题,可能当下的青年对我说的事情不一定理解。但是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情况,现在年轻人可能有所耳闻,我们那时的学习环境,没有经历过的人还是不敢想象的,可以说是极致、极端的恶劣。
比如当时学校里大谈的是“红与专”的问题,你如果仅仅认真学习,就会被认为是“白专”,换而言之,学生如果埋头学习就成了犯错误,喊口号讲政治才是“红”。
但是学生的本来任务就是学习,而我们学艺术又是由衷的喜爱,无奈在那样的环境下,在我那个学校(北京艺术师范学院预科),勤学变成了一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学习变成偷偷摸摸的事,速写本都不敢露出来,都得夹带在包里小心地藏起,都出去练习,有时画完东西回来,小孩心态,忍不住显派一下,都会被斥责为白专。
所以那时的学习和创作环境都比较怪异,不过那种环境反而促成激励了我们更加愿意学习的心态。
东方艺术·大家:那么物质条件呢?以及家里人、亲朋对您是否支持?
田世信:解放后,种种家庭原因使得家里经济状况差,物质条件远远不如当今,各方面状况都很糟糕,家里整体条件已很窘迫,只能采用最廉价,不要什么成本的训练手段。不过那时家里对我却非常支持,我的父母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一些小钱,因为我喜欢画册,也舍得让我去买,以当时的条件画册对于学生来说是个奢侈品。
几个兄姐都读大学,其中三个北大自费,父母把能变卖的都卖了供我们几个读书。我是最小的,到我的时候,为了给父母减轻负担,我和我一个哥哥都读了师范学院,那时我们叫“吃饭学院”,因为上师范学院既不交学费又管吃饭,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我当时是考了师范学院预科。(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后改名为北京艺术学院,旧址恭王府现为中国音乐学院。)
东方艺术-大家:那在您看来,什么是雕塑?
田世信:顾名思义,就是可以雕、可以塑造;雕是减法,塑是加减并用的手法,可以把材料加上去也能拿下来,这是对雕塑最简單直接的回答。
传统来讲实际上就是立体的、多维的造型就是雕塑。当然现代人对雕塑的理解远远不止这些,也可以加一些想象不到的观念在里面。
东方艺术·大家:您有曾师从卫天霖、李瑞年,吴冠中等著名油画先生的经历,为何没有走上架上绘画的道路?
田世信:提起我的这几位老师、老先生,我的内心很不是滋味。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除了吴冠中先生还算得上最后还赶上了一个能基本按自己意愿做艺术的时期,另两位先生的才华,事实上在中国没有被很好地展现和重视,也没有发挥应有的影响,听说卫天霖先生在日本反而拥有极高的声誉。就拿他后期印象派风格的静物作品来说,迄今为止,我都没有见过有人能把静物的艺术感表达得那么透彻、极致,完美。
李瑞年先生是我上预科——大学期间的老师,李先生是一位十分严谨的古典主义画家,他的风景和小品作品,可能很多人都不常见,很遗憾。李先生对生活有极大热情,就拿他画的《北京碎砖地上嬉戏的小雏鸡》来说,非常的有情怀、情趣,艺术品位也很高。但那个时代大环境所致,他的作品和精神无人问津,艺术才华和亮点没被发现,非常可惜。
在看过了他们的经历,其实我是没有勇气的,他们那样的优秀,而我觉得自己的色彩感觉又不是太好,不敢去学油画、问津这个阵地,所以就没有走上架上绘画的道路。
东方艺术·大家:从他们身上得到了怎样的影响?具体表现在了雕塑作品中吗?
田世信:我读书的时候,这些老师在我心目当中,都是值得敬畏的对象。比如我观察卫天霖先生画画,他的调色盘非常干净,老先生是一个洁净的人,能在一幅油画创作后,整个人都一尘不染。一幅作品每次用到多少颜色,作品完成后,调色盘上的颜色绝对能全部用完,调色盘最后被老先生反复擦拭,像是一个多彩的珐琅板。卫先生对作品精益求精,以十分的理性自我自由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创作,多一笔,少一笔都没有,每每恰到好处,无论是他的生活细节还是最终作品,都能印证。
吴冠中先生对艺术是狂热,李瑞年、卫天霖先生是温文尔雅。但是他们都经常对我们说,创作的热情和感情要放到一个牙膏袋里,要有节制、有节奏地挤出来,要善于掌握和把握自己的感情,不能说艺术家就可以“凭感觉”肆无忌惮。而且在当时自己的创作方向并不是潮流的情况下,敢于不受外界影响,敢于坚持自我,这样的艺术态度,对我带来终生的影响。他们对艺术的操守和态度,我后来再也没从别人身上看到过。他们身上的习性和修养,可能想学也学不到,但是他们对艺术的诚恳和热爱,深深影响了我。之所以年至古稀,都一直不懈创作、努力工作,也是要对得起教导过我们的这些优秀的老师——卫天霖、吴冠中,李瑞年先生。
东方艺术·大家:如何看待您作品中比重不小的历史和民族题材?这些情愫来自哪里?
田世信:我本身比较喜欢看历史人物的故事,中国是历史素材丰富的国家,常规的话来说就是历史悠久,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个民族同时苦难深重,而民族性上有优点,也有不足。所以我的作品塑造了很多历史人物,且我塑造的人物大都有悲剧色彩。比如司马迁,被宫刑;谭嗣同,遇害前日本使馆要给他提供避难,而他却甘愿牺牲,他说:“世界各国的革命都有流血牺牲,唯独中国还没有。”这让我特别感动。
至于民族题材,与我早年在贵州的生活经历分不开,加之我最开始所接触的基层少数民族民众,他们淳朴可爱,在极端困苦的生存状态下,还能保持乐天的生活态度,让我敬重震撼。我一闭起眼睛,脑子里除了历史人物的闪现,就是贵州那些近在眼前的山民,所以我塑造了很多他们的形象。
东方艺术·大家:而在这其中,对近现代史题材的着墨似乎又是最重的,为什么?
田世信:确实有一定数量的近现代史人物形象的作品,也都是我敬重的人。主要是谭嗣同、秋瑾、梁漱溟、傅雷、鲁迅等等,这些占了我作品一定的比例。我觉得他们是近现代中国最后的文人士大夫,而一个国家的文人士大夫,就是国士、就是给国家给民族治病的人,他们敢于对社会、国家不够理想的地方说出自己的看法,现在这样敢于深刻和准确地表达自己见解的文人已经非常少见了,所以我这样的作品既是纪念和尊重,也是表达自己的情感。
东方艺术·大家:聊完了题材,我们知道您在雕塑材料的研究和实践中颇有建树,您觉得最有必要谈的是哪些材料的运用?
田世信:按照传统雕塑材料来说,最主要的有三种:铸铜、木雕、石雕,现代来说,加进了陶器等综合材料。我自己最近几年(说是最近,大概也要二十到三十年了),对中国一种独特的雕塑材料的运用,产生了巨大兴趣。说到这个,又要回到四五十年前、刚分配到贵州的时候。在下乡劳动中,我发现当地农民抽土烟,他们常常带着一个很精美的小盒,储藏烟叶用,小盒是用水牛皮压成的,成型后,用生漆涂层制作,经过长时间人手把玩后,又会变得半透明,看起来很像玛瑙,让我印象深刻,它的质感令我至今着迷。
九十年代初,参观长沙马王堆出土文物,当中的漆器又最令我惊讶。当时有很多的铜器和丝织品一起展出,都没有让我很震撼,唯有漆器,两千年后依然色彩耀眼,表面光洁,十分华丽。
东方艺术·大家:除了漆,您对许多中国本土的材料运用也都非常广泛,为什么呢?
田世信:从事雕塑這个艺术门类,无论学习也好、创作也好,一开始老师就告诉我,雕塑应该是以硬制材料的形式来出现的,泥塑翻石膏只是过程和环节,最后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应该是硬质材料:比如石雕、木雕、铸铜,铸铁等,这样的教导加上我自幼好动手的天性,从一开始就喜欢抠抠木头,雕雕石头,边工作、边游戏这样的工作状态,目前我已经有不少的硬质材料作品,无论木雕、石头,还是土陶的作品都有大量尝试。
东方艺术-大家:您怎样看待当代雕塑或者说当代艺术概念?当代性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田世信:中国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西方的具有时代特色的东西都进来了,在艺术上,中国也冲破了原来一片死寂的状态,整体来说是很好的;总的趋势已经是在比较正常的路上走了。
但是在中国来说,这条道路走得并不容易,举一个我身边发生过的事情当例子:
在十多年前,我当时还是央美雕塑艺术研究所的研究员,当时我们所的领导是展望,因为我是前任领导,所以那时也是我们所艺委会的成员。展望给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做了几个新的艺术尝试、新的展览:比如一个隋建国的学生,在我们研究所做了一个展览,当时所里有一个很简易的展厅,这个女学生的作品大概都是一些一人多大的装置,将女性的生殖器用类似于花朵的感觉做了出来,但是这个展览展出以后,我们单位一些老同事(特别是女同事居多的情况下),对这个事件开始发难;当时他们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是坏事(我觉得是并不是一个恶意的行为,只是视点不同),因为你们都是女同事,你们觉得离你们太近而难以接受……”这些老同志听了以后,觉得我在袒护展望,我其实是对事不对人的。类似的实例还有不少,那段时间他们常会就这类事件来问我的态度,我总是跟老大哥老大姐们意见不一样: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们都是吃粗粮长大的,突然给你一个馒头,你们会怀疑,是不是能吃,怎么吃……其实是能吃,只是我们没吃过,为此话他们也曾对我不依不饶。当时中央美院党委办公室及相关领导范迪安先生到我所与我谈谈对展望及这一系列事件的看法,我说你们无非就是对于这类展览过于敏感,我们叫研究所,既然是“研究”,就是应该允许一些不可知、不确定的东西去做去尝试,如果都是结果稳定的已知事物,皆大欢喜谁都能接受,还何谈研究?就我而言我不觉得哪里不好,也并不是我喜欢哪个展览哪件作品,我只是认为这些尝试的行为毫无问题,是正常现象和过程。
在这用很多篇幅谈这个的目的,是我觉得像这样的实验性的展示活动,就是当代艺术开始的现象,而我们所在的专业部门看了如果都会瞠目结舌,可以想见当代艺术在中国走到今天这一步应是多么的艰难。就我个人而言,在这样的气氛和环境下生存,肯定会受到一定的制约和影响,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影响,当然就会很痛苦,思考如何摆脱过去的观念,做新的尝试。我的作品一直不少,当时的合作者王中军先生那时建议我做个展,从作品的数量来说,按以前模式搞个个展是不成问题的,但如果我还是一直按以往的模式来做,草率做个展,我不过是别人眼中、口中一个勤奋多产的老头儿,绝算不上是思考上的勤奋。
于是有了2009年今日美术馆“王者之尊”这个展览。王者之尊这一组雕,从形式上,为什么选中这个题材:可以追溯到93年,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看到了宋代的赵匡胤画像,当时就感叹古画能用简单的线条表达那么丰富的内容,令人钦佩,由此在以后的那些年里,我又留意了其他的传世历代帝王造像,比如成吉思汗像等等。这些零星思考的积累,逐渐让我萌生了借用毛泽东《沁园春·雪》这首诗词,创作王者之尊这一作品的想法。用六位王者(五位帝王,我把毛泽东也算进去,因为诗词最后一句他自己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最重要的是我认为“帝王”这个词本身并无褒贬,功过在于他们自己的作为。我不认为我是诋毁或者抬高了谁,做这个展览的主导思想,是想借用中国传统的线条造型的格式,将其通过立体化的语言形式再现出来,借以表达我作为一个当代人对这一题材的思考和感受,所以展览也有另一个名字叫:“与古人对话”——既是“今天的我”与“古代画者”对造型与表现的艺术语言的对话,也是思想的对话。
由于我很痴迷脱胎大漆,研究已久,而我认为大漆这种材质正好适于用于这个题材,表达这一主题。作品就选择采用这一材料,对于我自己,这个展览较我以往的雕塑来说,是一个全新突破,以往的雕塑多是一个即兴的创作,但是《王者之尊》这一组有了另一个新的思考深度,是自己的一项新的大胆尝试。
总而言之,中国以往对艺术的界定是有误区的,艺术实际上不能只是技术的展示,它的存在意义是思想的拓荒,技术辅助思想呈现,艺术家是思想高地上开辟处女地的角色、而不是匠人。但我们过去培养了太多的手艺人、匠人,我在我的老师们的影响下,从骨子里知道艺术家存在的意义就是拓荒者。所以,我的《王者之尊》推翻了以往我对雕塑的界定,我试着在与古人对话的情绪下,用中国人的形式,做一个新的尝试,对我来说,王者之尊使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开端。思考当代是一种好事,省得我重复地做相似的繁重劳作,只能得到一个勤劳老人的评价,我实际上更愿意思考艺术在当今、未来的角色应该是什么面貌,现在大家对当代逐步开放宽容的趋势和心态,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事,使我得以进入了一个新的領域。
东方艺术·大家:面对现在已经成型的作品,您有给自己梳理一个大致的发展脉络和线索吗?
田世信:我个人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虽然已经70多岁了,但是创作生涯自己感觉还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东方艺术·大家:那么最近的创作和思考重点在哪?取得了怎样的进展?
田世信:创作一直没有停止过,也一直在做硬质材料的雕塑,基本每时每刻都在打木雕、做东西。对木雕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最近一段时间又多以木雕的形式,继续做尝试。所有的材料里,这一辈子中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客观地说,也都投入在木雕上了,自己亲手打制的木雕约上百件了。
所以,我最近在用木雕的形式,把我感兴趣的中国绘画、音乐,当代的音乐、灯光感觉,糅合在一起,做一组作品。效果大家以后可以一起见证。
东方艺术·大家:之后会有新的关注和研究计划吗?为什么?
田世信:我一直在不停地工作、思考,但是没有成型的东西,我还不愿意多说。当然已经有很多东西在脑子里了。
东方艺术·大家:说完了作品的创作,再说说完成后的故事。您与许多藏家都成了好朋友,您能借此谈谈艺术品、艺术家,藏家三者之间的关系吗?
田世信:我现在70多岁了,经历了很多事。不少藏家和我是朋友,与他们的合作,帮助、支持了我在艺术上的持续探索。而之所以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互相尊重:他们不是觉得我的东西好卖才来收藏,而是首先喜欢,这样的收藏态度是需要见识和勇气的;和我的友谊更是出于对作品本身的喜爱。我希望他们能理解我,他们也确实理解我,我们之间的友谊保持好的状态。
1970年代田世信在黔东南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