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里的儿女情
2017-05-23朱东君
□ 朱东君
大时代里的儿女情
□ 朱东君
他们仅凭书信就定了情,5年里首次见面就结了婚,婚后就迎来了生死考验
1946年,周恩来与邓颖超在南京梅园新村
飞鸿定情
希望我们两个人,将来也像他们两个人那样,一同上断头台。
1923年,周恩来从法国给身在天津的邓颖超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有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两个一起被杀害的共产主义者的画像,还有他的这句话。这句话可以看成是两人的定情之语。除了周恩来,谁会把断头台写在求爱信里?除了邓颖超,又有谁会接受这样的求爱?如果没有灵魂的结盟,谁也做不到。
两个年轻灵魂最初的碰撞,是在毗邻天津海河的一个小小院落里。这个院落如今隐藏在一片居民区中,并不起眼。但临街门楼上邓颖超的题字“天津觉悟社纪念馆”,让有心追寻他们足迹的人不会错过。1919年,20个迷茫的年轻人走进这个小院;几个月后,他们又从这里离开,奔向各自的前程。周邓的情缘便因这场短暂相遇而起。
“在北洋政府拒签巴黎合会条约后,五四运动取得阶段性胜利,往前怎么走,学生很迷茫。于是,运动中的优秀代表创立了觉悟社,大家一起讨论问题、撰写文章。”李爱华说,“为了体现男女平等,参加的成员是10个男生和10个女生,男生以南开学校为主,女生以直隶女师为主,其中就有毕业于南开的周恩来和来自女师的邓颖超。”
“为什么天津那么多学校,就只有南开和女师脱颖而出?这和校长有关系。南开的校长是张伯苓,而邓颖超在女师上学的那几年,原来的校长出国了,恰好由张伯苓兼任。张伯苓把他爱国的理念带给了他的学生。”李爱华说。在1951年3月17日周恩来写给邓颖超的信中,他还提到“恰巧张伯苓先一日逝去,我曾去吊唁。……吊后偕黄敬等前往南大、南中一游。”
觉悟社时期,没有人把周恩来和邓颖超看成一对。那时的周恩来太过耀眼。在南开读书时,他就是风云人物,长相帅气,担任过校刊《校风》的总经理、演说会的副会长等职,还在新剧中扮演过女角,轰动一时。“南开创办人之一的严修,就有意选周恩来为女婿。严家是大盐商,非常有钱,严修也曾给予周恩来很多资助。”李爱华说。当周恩来五四时期从日本回国,便旋即又成为女生们热切谈论的对象。
而当时邓颖超才15岁,在女生中称不上最有名。她记得:“那时,我看恩来同别人谈话,谈的时间很长。我是一个少女,他找我谈话不多。偶尔谈谈,时间也不长。”不过邓颖超充满热情,口才非常好,是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演讲队的队长。后来周恩来曾向邓颖超回忆说:“还记得当年在天津开大会吗?你第一个登台发言,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廖心文说:“觉悟社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组织,只能算一个青年进步团体,但这是周邓两人参加革命组织的开端。创办觉悟社的20个人靠抓阄决定代号,周恩来的代号伍豪(5号)就是这么来的,邓颖超是逸豪(1号)。”
在觉悟社出版的第一期,也是唯一一期杂志《觉悟》上,有一篇文章叫《三个半月的觉悟社》。“事实上,觉悟社也就存在了3个半月。”李爱华说,“觉悟社1919年9月成立,第一期《觉悟》12月底截稿,次年1月出版。几乎同时,周恩来和其他几个成员,就因抗议北京政府同意与日本关于山东问题直接交涉而被捕,到了7月才被释放。”
出狱之后,大家有了不同的选择。周恩来和几个家境比较好的觉悟社成员决定出国留学。邓颖超家境比较差,就留在国内当小学老师,赚钱供养母亲。“与周恩来同行去法国的,有一个女生叫张若名,当时和周恩来关系非常好,大家也觉得他们很般配。到法国后,张若名专心学术,成绩很好,成为中国第一位女心理学博士。但学术道路不是周恩来的选择。他选择的是马克思主义,是革命,还发下誓言——我认的主义一定是不变了。他确立了自己的理想,也就明确了爱情的方向。”李爱华说。
在直隶女师读书时的邓颖超
“觉悟社里,比较有家底的女生,选择的人生方向多是学术或比较小资的。邓颖超与她们不同,她在国内一直坚持做女界的工作。”李爱华说,“由于和国内保持通信,并且能在刊物上看到对方发表的文章,周恩来和邓颖超对彼此的思想都有所了解。”虽然远隔重洋,但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人生道路。同一时期,周恩来在巴黎入了党,邓颖超在天津入了团。只是他们遵守组织纪律,都没有相互通报。
周恩来侄女周秉德曾经问伯伯的爱情往事,周恩来说,当时他在法国曾经有过一个比较接近的朋友,是个美丽的姑娘,对革命也很同情,“但是,我觉得作为革命的终身伴侣她不合适,这样我就选择了你们的七妈(指邓颖超),接着和她通起信来。我们是在信中确定关系的。”
“总理从欧洲给邓大姐寄了100多张明信片。邓大姐在长征前都保留着,可惜后来遗失了。”赵炜说,“据大姐说,总理的来信中已经有了追求她的意思。但她知道张若名的存在,也就不相信总理的话。后来周总理可能着急了,一封封信追得越来越紧,还特意说明他和那个女同学因政治上观点不合,已经不来往了,而要同邓大姐确定关系。邓大姐征求她母亲的意见,杨妈妈说,‘恩来在国外,还是等到他回国再定吧。’可总理等不及了,一封一封地写信催问。于是,邓大姐就按照自己的主张做了答复,同周总理明确了恋爱关系,那是1923年的事儿。后来,邓大姐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她母亲,杨妈妈也就默许了。”
邓颖超后来如此评价她和周恩来之间的信,“可以说是情书,也可以说不是情书,我们信里谈的是革命,是相互的共勉。”当两颗心都有了不惜上断头台的信念,便“谁也没有计较谁的相貌,计较性格有什么差异”。灵魂的结盟,无疑是爱情最牢靠的基石。
“送上门”的新娘
超:
……
你的休养情况如何?这次没能同来广州,许多同志问到你,我也有时想到你。昨天车过广卫路,发现了广卫楼,快三十年了,不能不引起回忆。明天拟再过万福路,看看南华银行大楼在否?据蔡大姐说,她经过文明路,已看出区委的旧址,我却没有看出。文德路又是什么机关在过?三月二十事变,我们是否住在那条街的巷子里?这次只许走马观花,不许下车探路,时间比上次多,实际恐看得更少。但是如此休养,也别有趣味,我是不择地的。
……
专书问好。
周恩来
十一月九日
1954年11月,周恩来去广州出差,邓颖超久病未愈,没有同行。周恩来旧地重游,生出很多感慨。在给周恩来的回信中,邓颖超也感叹道:“羊城,是多么值得纪念和易引起回忆的地方!它是我们曾和许多战友和烈士共同奋斗过的地方,又是你和我共同生活开始的地方。三十年前你和我是天南地北害相思,这次我和你又是地北天南互想念。”
30年前的那场异地相思,是以邓颖超不远千里,从天津赶到广州而告终的。只是那场相见,并不全是美好。“我去广州结婚时,生过恩来的气呢。”邓颖超有一次对赵炜感叹。
1924年,周恩来从法国回到广州。第二年,21岁的邓颖超也因在五卅运动中表现活跃,被国民党政府通缉。于是她南下广州,去找周恩来。
邓颖超清楚地记得,自己是1925年8月7日下午到达广州码头的。一下船,她就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周恩来的身影。由于事先给周恩来发过电报,两人又5年没见,她满心盼着周恩来会来接自己。但眼见着人都走光了,周恩来也没出现。邓颖超一肚子不高兴。但气了一会,她又平静下来。心想,准是恩来工作忙,走不开。好在她手里有地址,便雇了辆人力车,自己找了去,在门房等着。
结果没等到周恩来,先等来了他的警卫副官陈赓。原来那天周恩来确实很忙,就让陈赓拿着邓颖超的照片去码头接人。但陈赓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找到,只好打道回府。在门房见到邓颖超,陈赓赶忙解释,又把她接上楼。屋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双人木床、一个玻璃门衣橱、一个藤制书架、一张书桌、几把藤椅、一个衣架和一个脸盆架。但邓颖超看出,周恩来还是用心布置过的。
邓颖超不愿休息,陈赓便带着她去了文明路的中共广东区委会,当时周恩来是广东区委的委员长。到了那儿,周恩来刚走。陈赓又带着邓颖超赶到省港罢工委员会。“我四下寻找恩来,看到他在屋子一角正低头写着什么,5年不见,他比以前瘦了些。这时陈赓走到他身旁在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才抬起头向我点点头笑了笑。本来我想他一定会过来同我说几句话,没想到他继续谈工作,谈完了也没打招呼,站起来就和别人走了。”更有甚者,那天周恩来忙得没回家,邓颖超也因宵禁时间临时提前回不去,就在外面凑合了一夜。
但邓颖超既有多数女性都有的小心思,更有难得的大格局。第二天,她不但没有耍脾气,反而直接忙起了自己的工作——协助何香凝,挑起了中共广东区委委员、妇女部长的担子。那天下班回家,她没进门就听见周恩来笑着对陈赓说:“小超真积极,昨天刚到,今天就急着上班,现在是我等她。”邓颖超急忙跨进门说:“你等了这么一会儿就急了,我都等你一天一夜啦!”李爱华笑言:“谈恋爱没在一起,结婚自己‘送上门’,然后人家有空理,没空还不理,第二天才说上话。这种事哪个女人受得了!”而邓颖超不过用一句小小的抱怨,便把所有的委屈都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那天晚上,我和恩来去了一家有名的老店太平馆,吃烤乳鸽,这是恩来欢迎我到广州工作,同时也是庆贺重逢和结婚。我们结婚没有什么仪式,也没请客人,很简单,我们就住到一起,第二天照样分头上班了。”邓颖超如此回忆他们的新婚之夜。而太平馆这家创立于清朝光绪年间的西餐厅,也因为周恩来和邓颖超而有了特殊的吸引力,平时就顾客盈门,到了情人节这一天,顾客就更多了。
那时,周恩来还在黄埔军校担任政治部主任,张治中等同事听说他结了婚,都嚷嚷着要他请客,还要见见新娘子。于是,周恩来和邓颖超便请了两桌客,张治中、邓演达、何应钦、邓中夏、陈赓等都来贺喜,刚到广州的李富春和蔡畅也赶了来参加。
那天的情形邓颖超记得很清楚:“听说我在五四运动中当演讲队长,张治中就提出让我讲恋爱经过,大家鼓掌。因为我个子矮,他们还让我站在板凳上。恩来特别担心,怕我应付不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怕,站在板凳上把我们相识、相爱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番,还把恩来写在明信片上的一首诗背了出来。我介绍后得到热烈掌声,张治中连声夸奖:‘周夫人,名不虚传,和周主任一样都是极其出色的演说家。’这时我不客气地说:‘什么周夫人,我有名字,邓颖超!’”
就是从那样一个热闹的夜晚开始,周恩来和邓颖超并肩站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幸存者的依恋
超:
想起你来给你写几个字,准备托李海同志明后日下乡时带去。我的右手写字的本领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只是吃饭、穿衣、拿东西等等运动还是不行得很,主要的原因是右臂的关节动作进度很慢。据医生讲,原因之一,也许是因为我在动作时怕疼而使进度很慢;这样愈怕疼,也许时间久了便再不能有所进益。我想要大胆试试,不管它疼不疼,都要使关节多弯曲些才好。鼻子明天可电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问大家好,特别问大姊姊好!一九三九年于莫斯科。76.5.27记。
翔 十月十三夜
1925年8月,周恩来与邓颖超在广州成婚
这封信写于1939年10月13日。那年7月,周恩来在延安坠马,右手受伤,随后赴苏联接受治疗,邓颖超也随行照顾。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周恩来的病情日趋稳定,邓颖超也就有时间探望当时在莫斯科工作和学习的朋友。在她离开后的一天夜里,周恩来忍着剧痛,试着用右手写字,给邓颖超带去了意外的惊喜。
“这封信的落款是周恩来曾经的化名‘翔宇’的‘翔’字,说明他在被病痛折磨时,是凭借他们年轻时的回忆来战胜痛苦。这引起了邓颖超的遐思,她接到信后,没有再耽搁,立刻回到了周恩来身边。”刘春秀说,“邓颖超对这封周恩来在病中思念她的信印象极深,周恩来病逝4个多月后,她又将这封信找出来翻看,并在周恩来的落款后补记下‘一九三九年于莫斯科。76.5.27记。’”
右手受伤3年后,周恩来又住了一次院。
超:
告你一件事:线拆了,痛未止,所以未能出院。现在急需做个“兜子”,非你莫办。尺寸你上次看见过了,需要将全部兜起来,并要有宽紧带。因为痛的地方,恐怕是血块未散,故须向上兜。其他办法都试过,均失败,只有求救于你。……
这封信写于1942年7月1日,重庆歌乐山的医院。周恩来是在经历了一连串极度紧张的工作后病倒的。1941年初皖南事变发生,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年5月,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突发叛变事件,刚刚紧急处理完,又传来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牺牲的消息。便在此时,周恩来高烧不止,经查是小肠疝气。写信时,他已做完手术,不能翻身,还需要每天灌肠,夜里靠打吗啡才能入睡。
为早日康复,周恩来写信向邓颖超“求救”,请她做一个兜子,将往下掉的小肠全部兜起来。邓颖超收到信后,立即找来细软的棉布,精心缝制了一个兜子,第二天就送了过去,效果非常好。周恩来在7月3日给邓颖超的信中赞道:“昨天你们走后,朦胧睡去,醒来已近黄昏。……其后,王大夫至,甚称赞此兜子,而痛苦亦减轻。……天气虽热,尚能静心。望你珍摄,吻你万千!”虽然邓颖超隔一天就去医院探望一次,周恩来还是忍不住要给妻子写信。
在3天后的一封信里,周恩来又内疚前一天在病中说错了话,赶忙赔礼道歉:“结婚十八载,至友兼爱妻;若云夫妇范,愧我未能齐!”
一天后,邓颖超的回信来了:
来:
……
真的,自从你入院,我的心身与精神,时时是在不安悬念如重石在压一样。特别是在前一周,焦虑更冲击着我心,所以,我就不自禁地热情地去看你,愿我能及时地关切着你的病状而能助你啊!
现在,你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快出院了,我真快活!过去虽不应夸大说度日如年,但确觉得一日之冗长沉重——假若我未曾去看你的话。我希望这几天更快地度过去,企望你,欢迎你如期出院。我想你一回来,我的心身内外负荷着的一块重石可以放下,得到解放一番,我将是怎样的快乐呢!
……
情长纸短,还吻你万千!
颖妹 手草
七.七前夕
这种患难中对彼此深深的眷念,是在一次次同生共死的考验中累积下来的。
1927年,中央派周恩来去领导南昌起义。由于要严格保密,他走之前什么都没有对邓颖超说。直到7月19日吃晚饭前,他才对邓颖超说了一句:“今晚要动身去九江。”去九江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周恩来没有讲,邓颖超也没有问,她已经习惯了离别。但那一次又有些不同。临走之前,周恩来紧紧地握了握邓颖超的手。他明白这次行动的危险性,生离可能就是死别。一直到8月初,邓颖超在报纸上看到了南昌起义的消息,才知道丈夫去做了什么。而她又只能从报纸上对周恩来通缉、悬赏的消息里,确认丈夫还没有被捕,还是安全的。
3个月后,周恩来和邓颖超才在上海重逢,不及放松,便又投入了隐蔽战线的工作。“在上海白区做地下工作,非常危险。那时革命正处于低潮,许多不坚定分子退党、脱党甚至叛变,常常有同志牺牲。每有情况突变,邓颖超就得在接到通知后马上转移搬迁。有时一个月内就要搬两三次家。”刘春秀说,“邓颖超一直是周恩来的忠实伴侣和得力助手。那时,周恩来编出一套密码,叫‘豪密’,邓颖超就把密码背了下来。因为把密码记在哪里都有危险,只有记在脑子里最安全。可以说,总理需要什么,她就会什么。”
“在白区,在长征路上,在解放战争里,在那些艰险的环境中,他们一直并肩战斗,悲喜共担,这个过程锤炼了他们的爱情。”廖心文说。
后来,周恩来和邓颖超常常说自己是幸存者。他们因幸存而更珍惜时间,恨不得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他们也因幸存而更珍惜彼此,他们是真正九死一生而不变初心的伴侣。这样的幸存太珍贵。在那个年代是,在今天更是。
(摘自《环球人物》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