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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如果没有答案,那就怀疑一切

2017-05-22王璐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17期
关键词:老树画画摄影

王璐

春天一到,北京八宝山后的墓地里便开满了杏花。几十万人埋在地下,墓碑林立。刘树勇的第一个摄影作品就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时候,他还不叫老树,笔下也没有长出乱世绘本和江南风情,他只想解答一个问题:我们迈过了一个个死去的朋友、亲人,可是,我们是去哪儿呢?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老树的枝干上却长出了更多问号。

处江湖之远

从南开大学到中央财经大学,老树17岁以后的人生几乎都是在大学里度过的。从学生到老师,无缝对接。最早带学生的时候,老树只比他们大三、五岁。闹了矛盾,跟学生在操场上约架,“欣然前往”,老树说。

老树带学生的风格继承了自己上大学时的经验。在恢复高考第三年,老树考入南开大学,班上同学的组成很复杂,既有管过企业的“领导”,也有老知青、当兵的。那时候老师是不会管学生之间的事的,出了事,学生之间自己来解决。“南开跟天大学生为看场露天电影打群架,打到医院里去好几个。”老树说,在大学,自己就见识过江湖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把这种“江湖义气”带到了教学当中。每年元旦前后,老树都要请刚入学的学生大吃一顿,一来帮助新生适应大学生活,二来增进师生了解。刚做设计系主任的时候,老树把全系四十几个人叫到一起吃饭,揣着现金,带了酒。“我说,只要我在,每年这个时候请你们搓一顿,这就算咱们系的一个规矩。”

老树觉得,大学天然地就应该形成一种祛魅的氛围,打破阶级,并怀疑一切。

自由思想就是怀疑一切,这是大学最核心的部分。老树在教学和管理中始终秉持着这样的理念。“在大学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讨论的。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以被追问的。在追问的过程中,有的能得到答案,有的不能,需要依靠阅历和眼界自己去解决。但只有经历过这样持续的追问,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老树认为,只有经历过怀疑、证明的思想过程,人才能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坚不可摧的东西。他甚至曾提议将学校门口的校训换成“怀疑一切”,一些人不理解,“他们说,你说这个话是要干嘛?我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恩格斯说的。”

为了更好地把自己的理念贯彻到实践当中,老树曾亲手创立了财经新闻系,后来又主持艺术设计系。“在财大这所以财为大的大学里,这两个专业都算边缘学科。”老树给艺术设计系定的系训是:承担、自由、独立、创造。这也是钱理群对民国学人的定义。

老樹把这八个字写到了招生简章上,他对学生只有一个要求——干活。为了让学生能安心“干活”,老树给设计系里去争取最好的“配置”,总结起来就是三条:“要人、搞钱、要地方”。艺术设计系创立了六年,招来了六位老师,一年一个。“边缘”学科能要来一个进人的指标都很难,“进人要非常谨慎,一年招一个人,要招就招最好的。”最好的老师应该在“人品”和“本事”两个方面都经得起考验,通常要在两三百份简历当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六个老师在三个研究方向带学生,实行工作室制,到大学三年级,学生就可以自由选择方向。一个年级二十几个人,每个老师带四、五个学生。“手把手地教,这种师徒关系,才能够学到真东西。”虽然规模不大,但在老树眼里,这个系如今可谓“兵强马壮”。

只有真正肯下苦功夫去“干活”的学生,才会得到老树的“青睐”。“摄影师不就是民工吗?”老树曾经六年没有带过一个研究生,他只挑真正想要学东西的人带,“因为很多人是来混文凭的,谁都可以给你文凭,我觉得丢人。”

一旦被老树选中,他就会倾尽全力栽培。“一般只带一个研究生,从头带到尾。”2016年,曾泽鲲毕业了,他跟了老树八年——本科四年、保研后在学校干了两年活,之后又跟着老树读研究生。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评价自己的导师,“他(老树)拥有山东大汉与生俱来的粗犷,内心却敏感细腻,情感也十分丰富。”有一年,曾泽坤自己开着车跑遍了山东、河北、陕北和湖南,拍摄了一组让老树大呼“震撼”的作品,再见面时已是风尘仆仆,老树对他说,“终于把你培养成一个好民工了,有成就感!”

凝视的力量

在新闻系的一节摄影课的课间,有两个学生找老树说话。一个是别的学院特意跑来蹭课的,他说自己快毕业了,终于凑齐听满了“财大四大才”的课。另一个则是新闻系的学生,她说刘老师你上课能不能别抽烟。对两个人,老树都只能尴尬地笑笑,他觉得这些年下来,学生跟以前变化很大。

新校区距离主校区有三十多公里远,所有的课都在这里完成。老树不开车,每天搭地铁往返。早八点上课前,他一般会开一听雪花啤酒,再点一支烟,一来解渴,二来提神。“摄影这个东西是要上手操作实践的,光说是没用的。”老树上课不怎么听上课铃,一口气讲到累,休息一下,再一口气讲到完。理论课后,他给学生们布置了课后实践,用三周的时间拍摄一个自选主题,然后有针对性地讨论。他告诉学生:你们要学会认真凝视。

对于这个世界,老树是温柔的,就像他的画。“画画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会观察。”经由一幅画的工夫,观察一枝花,老树“在心里认真抚摸”自然的每一个细节,哪怕他相信“自然不会因为你发生任何改变,因为自然太大,你了若微尘”。

等车时,老树会注意马路上的缝隙,觉得“太好看了!”财大本部篱笆上开得像瀑布一样的蔷薇败了时,他心里会难受好几天。东门门口的爬墙虎,红了、黄了,落了几片叶,老树心里比谁都清楚。“相机让我们同外在世界形成了更加紧密的关系。”他很少板书,却把“凝视”二字写得大大的。

许多年前,老树也曾把眼睛睁得大大凝视这个社会。他写下了许多激烈的摄影批评文字,认为纪实摄影完全是关注、表达和观察社会问题性的东西,也寄希望摄影能够真正成为撬动社会的杠杆。然而,在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老树内心产生了很深的挫败感。在给山东一位摄影师李楠的一本书写的序言中,老树写下了《摄影能改变什么?》一文,并给出了颇为悲观的回答。

“所有人都处在痛苦之中,却总有人仰望星空。”老树在一次演讲中用王尔德的名言解释了自己的现状。对于个体来说,最大的焦虑是要调整和这个时代的关系。表面上,老树退回到文人画中,纵情山水,天马行空,但实际上,他依然在尝试做出更多有建设性的事情。他不想只是“玩世”,或简单地逃避,“如果你自己不发生变化,那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大家调侃只是为了安顿自身,这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缓冲方式。”

比如,过去做摄影批评的时候,老树曾经猛烈抨击过风光摄影,如今他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时,更多的是尝试给出新的答案。为此他做了三件事:十年前,他在内蒙组织了一场关于风光摄影的研讨,聚集了许多中外名家,正式开启学术探讨;之后,他又在云南罗平组织了一次研讨,进一步梳理这一话题;不久前,他邀请几位专业老师带领十余名学生前往风光摄影的“重灾区”——黄山,拍摄实验作品。

“所有人一提到黄山,眼前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我想知道,风光摄影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实验只有一条要求——绝对不能拍成大家都拍的样子。一个多星期后,学生们交出了让老树吃惊的答卷。“山不重要,如何理解和表达它才重要。”围绕这一实验的讨论整理出三万多字,发表在《中国摄影报》上,题目就叫《一座山》。

在自己的领域里,老树探索着更多的可能。

无非是诚恳与自由

诸如此类的尝试,老树几乎每天都在做,用他的话说,是“能干一点,就干一点儿。”目标是什么?老树想了想说:目标就是死掉。许多年来,老树始终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包围。关于意义本身的追问没有任何意义,也并不存在对生活的热爱,“好多事情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会好奇,会热爱,你明白之后,就穿过去了。”

这几年,老树画画在微博上火了,也招来了不少议论。有人看过之后,说还没入门,很愤怒。“当时开微博,看到有人批评我的诗不好,心里一下子觉得可能遇到高人了。就说,谢谢您的指教,请您就这张画写几句示范一下。”可是之后通常就没了下文。老树写诗时,脑子里最先出来的多是合辙押韵的近体诗,发微博时要再“翻译”成通俗的白话体。“语言应该是桥梁,让你由此到达彼岸去。看不懂,语言就成了一堵墙。”

互联网的出现,打开了一扇了解社会的窗。多年来的校园生活相对简单,“不一定更干净,但就是有点不一样。”老树觉得自己对这个时代能有点儿了解,就是因为微博。“一張画下面,会有成千上百的评论,一开始我每条都看,都能看晕了。老话讲人同此心,可我看这么多评论,各有说法,这对我很震撼。”几年前,老树出了一本书,叫《在江湖》,“你们可能觉得我是在说社会,不是的,我说的就是网络。”

原本,画画只是老树很自我的一点寄托,“因为现实中有所不能,自己活得很小很具体,画里感觉什么都有可能,在那里面你可以活得很大。”人生在世无非进退,老树觉得自己“进”,努力干点儿事儿没干成,那就“退”一步到画画当中。“但我骨子里很清楚,画画是自己哄自己玩,每天把自己灌醉的那样一种感觉。现在的年龄,体力和精力都弱了,你还想拎着菜刀出去,还没出门,就能让门槛给绊倒了,我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状态。”

老树有一方印——“一个地下工作者”,因为他经常把自己关在没信号的地下室,一下午什么也不做,就满脑子没边儿地想。“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四个字,第一个:诚恳,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算老几,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对自己要诚实;第二个:自由,表达上一定要自由无碍,不再把那些条条框框,不再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当个事儿。

和其他拥有百万粉丝的意见领袖不一样,无论是做老师,还是画画,老树从来不想引导别人,甚至是极其反感通过暗示驯化他人。“凭什么?”老树的画突然受到追捧的时候,微博每天增加四五万的粉丝,他自己吓了一跳。后来他想,可能大家都活得太焦虑太窝囊太没意思了,就从他的画里找一乐,“就好像一群憋坏了的人,突然在我这找到一个厕所,撒泡尿出去,挺轻松。我觉得挺好。”之前博客时代时老树也写过一阵子,面对围观,老树觉得“自己就像是光着屁股满大街跑,路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老树喜欢朱新建,他觉得朱新建的饮食男女中“全是虚无感”。“早年间,朱新建当过矿工,今天下矿,明天能不能上来两说的那种。”死亡的问题一直萦绕在老树的心头,他曾经写过一篇《死亡让我渐渐平静》,讲述多年来陆续发生在身边的关于死亡的故事。说到底,死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那么最真实的,只有此时此刻。

“我几乎不考虑后天的事,顶多就是明天。如果今天有些事儿因为喝酒耽误了,那就明天把它做完。谁能知道后天会发生些什么?”老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先甭管别人认不认,自己对这个世界上的事物还有好奇心,还有表达的欲望,这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这种表达算不算是艺术,不重要。”

2015年,老树在中央财经大学做了一场艺术家宋永平的关于金钱的装置展览。展览当天也是招聘日,大厅门口排着求职的学生。老树说,在一个只谈钱的时代里,在一所财经大学里我们来讨论金钱到底是什么,比较有些意思。

“非大有不可以大无”,老树说。“我们都是肉身凡胎,没有那么好的根器。如果没有见过什么大钱,还整天在那里嚷嚷标榜自己多么藐视金钱,这就很虚伪。”

如今,无论是画画,做摄影研究,还是教学,老树十之七八都按着自己的兴趣好恶来做了,用他的话来说,“顺其自然,不负责任的意识越来越强。”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踏实专注地去做好手边的一些事,不再努力刻意地去企图改变什么,“因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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