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外二首)
2017-05-22砂丁
砂丁
夜 饮
——上海
一定有什么东西
慢下来,让细碎的犹豫
变得勇敢。
坐在辉煌灯火的
最里处,你说,写诗仿佛是
过去的事儿了。
五六个人谈论起那
不在场的。你游走、疏离的
幅度,倦于在众人面前
摆开孑然的一生。
坐石梅线,坐南下
滨海的火车。风景细密、丰饶
海雾被拖延的速度,比潮湿的语法
更动人,更让人想起喑哑的爱
金光中的冷、尖锐、痛苦。
多美的时光啊,那是
恍惚的夏天,我们
在海边。黄昏里,不去想
工厂的烟火,如何掳走
一些光阴,以至于有
幸福的颜色。
比瘋狂更清洁,你容忍
杯中冰块的消失,在交谈中
夜饮是灰白的苦,阴郁的快乐。
冰块,冰块,那拖沓于人的
点点忧愁,在你小鹿般的鬈发里
更浮薄、比新的事物更近。
海水是无谓的,海水是
穷的。扶着栏杆,你尖叫
——到底好不好呢?
太久了,这缓慢的。这安静。
相见欢
在德胜门,他们有一搭
没一搭地打量坐在前面的
年轻父亲。晚上七点
霾都散了,这北方人雾
笼罩的城市,正穿越
薄暮的谦逊,经历一次
温和的改良。“在我老家
能吃很便宜的海鲜,绝对
比天津要好。”年轻父亲
站起来,小小的心子
捧在手掌中央,金色、曙色
一般的那一丁点儿重量
发出小狼一般、咿咿
呀呀分辨不清的叫声。
那二十出头的,皮肤洁白
像是刚刚参加工作,站在
很远的一点地方看他。
中年的服务员,还有那
端盘子的,大堂经理
还有我们,都看他。
他慢腾腾的,把小家伙
抱在手臂里,又慢慢
把他轻放在肩上。有点
凉了,我们喝一种
略带甜味的、菊花和
山楂果混合的饮料,把头
靠过来。像是有一点酒
有一点音乐,我们就可以
拍拍手,站起来,围着
马甸桥小旅馆里的小桌子
跃步,在窗框边沿看
北方冬日偌大的烟囱里
缓缓升起的白汽。你说
这是我们旅程的终点吗?
我说,不是的。窗外
亮起灯火。
1927年
他好像变得又小了一点
在华北平原的雾气里醒来。
他问自己,天气可好,睡得
可好?非常轻易地,1927年
他在恋爱,明昧不定中
仿佛同时是好几个人的情人。
他带一点点政治激情,在
游行中,时而快乐,时而
厌倦。他开会,在平民学校里
义务教一两钟点课,隐秘的
关联里,他不在意修饰
自己的身份,却很清楚
自己是穷人,有时左
有时也在咖啡馆里翻
进步刊物,谈闲天,在意
精致的物件。他和许多
同样从乡下冒死进城的
伙伴一样,画地为牢
至今未脱乡下大学生
昏浊的稚气,常常
失去方向,心猿意马。
有时候,北方的气候让他
觉得衰老,有时又觉得
蛮年轻的,可以攒足力气
继续念书,可以干革命。
这年秋天,他常常想起
潮汕家乡,要不要
南下武汉。“在海边乡下
渔民们会在暴雨前的天气里
出海,再也不回来。”
后来他乘火车到天津租界
在拉萨道的小旅馆,他意识到
自己是个逃难者,却没有
逃难的心情。他还想去
跑狗场看看,到奥领馆前的
河滩暖阳下坐坐,写写诗。
他不时想起家乡海产
荤腥里蔬菜的甜味。
非常轻易地,1927年
他认识的一两个北洋公子
把他接进异国人经营的家。
他找到了教书的新工作
百无聊赖地,旧天气很远
青年的生活很远,软草
虹霓中那三两点星子淡云
一派葱茏的山河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