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拓新之间（上）———论吴恭亨的楹联批评

●张小华 文师华

内容摘要：从历时性来看，吴恭亨的楹联批评著作《对联话》体现了对梁章钜楹联批评的一脉相承。 从共时性来看，《对联话》是南社湘集文学观念在楹联批评上的体现，是楹联批评在新的历史环境中应对新的挑战的结果， 是楹联批评在清末民初文化运动大背景下愈益走向成熟的标志。《对联话》继承了梁章钜楹联批评用语、『雅正』之说、阳刚之美的美学选择、独立文体的观点。《对联话》可以看作一部楹联创作教程。 吴恭亨反对白话楹联，提出『思想说』。

吴恭亨是南社中的优秀诗人， 也是南社分化后南社湘集的坚定成员， 更是一位优秀的楹联批评家。 目前学界关于吴恭亨楹联批评的文章仅从平面的、个案的角度分析，并未置于历史纵横的坐标中研讨。本文试着从时空两个角度切入， 试着给吴恭亨楹联批评一个立体的定位。

吴恭亨（一八五七———一九三七），字悔晦，一字月崖，晚年更字弹赦，号岩村，别署悔晦老人，湖南慈利人。清诸生。以游幕、教读为业。曾主讲湖南常德书院，并任中学教席。辛亥革命后，被推为湖南特别省议会议员，任慈利县进步党主任干事，《慈利县『丛书』收楹联专集《悔晦堂对联》，楹联

批评专著《对联话》。

吴恭亨『垂髫时请业于朱询叔先生，研究作联法』，他喜欢作碑传铭志，诗风诡异崛特。 吴恭亨生前自作墓表，述其生平，可代传略：『吴悔晦，慈利人。 少年称生员，读书应举，为功名人。 喜言利害兴革，抵隙贪官污吏，是为畸人。 清庚子，牵连陷狱，是为党人。 坐狱用智逸去。 晚年见忮军将，至出兵圉其舍，又逾垣走，是为逃人。 辛亥反正，被推湖南特别省议会议员，是为法人。其岁，从门弟子唐魽之攻荆州，受降，总幕府文书，是为军人，亦官人。 就养居长沙，印所著书都三四十万言，归又总纂县志，亦附为传人。 凡所称功名人、畸人、党人、逃人、法人、军人、官人、传人诸荦荦大者，于其诗

集考之， 一一有日月可见， 故预题墓曰诗人。』

一、历时性：对梁章钜楹联批评的一脉相承

楹联批评的表现形式为联话，与诗话、词话一脉相承。它探讨楹联创作的方法，评论楹联创作的得失，讲述楹联的故事、楹联作家的轶事， 保存了大量的楹联作品及相关资料。联话出现得较晚，学界公认最早的联话是梁章钜《楹联丛话》。 梁章钜撰写《楹联丛话》的初衷乃有感于诗词有批评

著作而楹联领域空白的状况。 他在《楹联丛话》自序中说：『窃谓刘勰《文心》，实文话所托始；锺嵘《诗品》，为诗话之先声。而宋王铚之《四六话》，谢伋之《四六谈麈》，国朝毛奇龄之《词话》，徐釚之《词苑丛谈》，部列区分，无体不备，遂为任彦升《文志》总纂。 南社成员。 有《悔晦堂丛书》。章缘起》之所未赅。 何独于楹联而寂寥罔述！ 因不揣固陋，创为斯编。』梁章钜凭借《楹联丛话》奠定了联话开山之祖的地位，《楹联丛话》以后，他又陆续出版了《楹联续话》、《楹联三话》、《楹联剩话》。 梁章钜之后，《楹联四话》、《楹联补话》、《楹联述录》、《楹联续录》、《自怡轩楹联剩话》、《楹联新话》、《平冶楼联话》、《江南赵氏楹联丛话》、《白屋联话》、《师竹庐联话》、《对联话》、《古今滑稽联话》、《文苑滑稽联话》纷纷出版。 在这些联话著作之中，吴恭亨《对联话》的成就引人注目。

据笔者统计，《对联话》全书共收录有名有姓的楹联作者约一千人， 楹联作品约三千副，绝大部分作品撰写于清末民初。吴恭亨对这些楹联作品都有精到的评点，这些评点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梁章钜联话系列的继承。

第一，在楹联文体问题上，吴恭亨与梁章钜一样，都认为楹联是一种独立的文体。

李清照强调词『别是一家』，使词成为与诗比肩的一种文学样式， 提高了词的地位，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同样，能否界定楹联为一种独立的文体， 对楹联的发展亦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 梁章钜在《巧对录》序中说：『余辑《楹联丛话》，多由朋好录贻， 而巧俪骈词， 亦往往相连而及。余谓是对也，非联也。语虽通而体自判，因别裁而存之箧。』梁章钜言下之意就是楹联不同于对句，它也是独立一体。为了强调这『独立一体』，他特地把归属于『对』的『巧俪骈词』分录在另一书中而凸显此书专为楹联而编。

吴恭亨持有楹联别为一体的观点，且表述得更为明确，他在《对联话·序论》中说：

『作对联之法，若是但已乎？ 兹事虽后起，在吾国亦偶体文之一…… 对联小道，欧美人不尚之，无疵也。 吾国习俗既知所用，则必求其适，方无玷大雅。所谓狮子搏兔用全力，矧明明为一艺，其于用也，又较骈俪文、词曲文之途，加切近，加广，且博弈犹贤，亦既知之矣，好之矣……』

序论中『亦偶体文之一』、『矧明明为一艺』的意思就是说，楹联是一种独立的文体，且是一种应用性的文体。因为具有应用性，所以，楹联有着更广的用途，即『其于用也，又较骈俪文、词曲文之途，加切近，加广，且博弈犹贤』。楹联不是末技、小道，『大凡天地间物，惟适用者，斯见贵于世』、『吾国习俗既知所用』、『乌可徒訾謷雕虫小技，横抹杀之』。吴恭亨声援梁章钜楹联别是一体的观点， 使楹联在新的环境下更加顺利发展。

第二，吴恭亨继承梁章钜楹联分类法。

梁章钜将楹联分为十类： 『第一曰故事，第二曰应制，第三第四曰庙祀，第五曰廨宇，第六第七曰胜迹，第八曰格言，第九曰佳话，第十曰挽词，第十一曰集句，附以集字，第十二曰杂缀，附以谐语，分为十门。』吴恭亨《对联话》借鉴《楹联丛话》，概括性更强。 该书共十四卷，分题署、庆贺、哀挽、杂缀、谐谑五类，其中，哀挽五卷，题署四卷，杂缀三卷，庆贺、谐谑各一卷。 《对联话》的楹联类别与《楹联丛话》的楹联类别名实相同的有『杂缀、谐谑』，名异实同的有『哀挽、题署、庆贺』。 相似率为百分之八十。 吴恭亨的分类法更多地依据于楹联的应用特征， 是吴恭亨楹联别是一家的理论在具体应用层面的体现。

第三，吴恭亨继承了梁章钜的楹联批评术语。

梁章钜楹联批评系列（指《楹联丛话》、《楹联续话》、《楹联三话》、《楹联剩话》）的核心批评术语是『雅』、『切』、『工』。 『雅』包括『浑雅、温雅、典雅、雅驯、稍雅、古雅、雅谑、雅饬、高雅、雅切、庄雅、工雅』；『切』包括『骈切、典切、确切、切合、雅切、稳切、切实、工切、精切、真切、巧切、切当、恰切、警切』；『工』包括『工切、工巧、工敏、工丽、工致、工稳、工秀、工细、工整、工雅、工妙、工绝、甚工』。《对联话》大量使用了《楹联丛话》的核心批评术语，如『雅』有一百零二次，『切』有一百九十八次，『工』有三百零四次。『雅』、『切』、『工』更细致的分类则达到二十一种，它们是『雅驯、庄雅、雅谑、典雅、雅切、工雅、确切、切合、切实、工切、典切、恰切、真切、警切、工巧、工丽、工妙、工绝、甚工、工稳、工秀』。 现用表格予以说明：

表一：《对联话》使用梁章钜联话系列批评术语的情况

在以上的继承中， 吴恭亨不单纯是形式上向梁章钜继承， 更重要的是对批评术语内涵的继承。 兹举两例说明：

1、雅切

梁章钜《楹联丛话》：邵武郡城中诗话楼，祀严沧浪先生，严本邵产也…… 朱竹君先生筠一联云：『隐钓风分七里濑；品诗意到六朝人。』雅切其姓，且老气纷披也。

吴恭亨《对联话》：某题东坡祠神龛联云：『欲把新诗问遗像；不妨尊酒寄平生。』亦雅切。

在《楹联丛话》例子中，『隐钓』指东汉著名高士严子陵。 严子陵多次拒汉光武帝之召，隐居富春江一带，终老于林泉间。梁章钜认为朱筠的楹联用严子陵的故事切严羽的姓。 此外，严羽《沧浪诗话》论诗推重汉魏盛唐，推举陶渊明，他说：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所以，梁章钜认为下联『品诗意到六朝人』雅切。 在《对联话》的例子中，因为苏东坡乃一代才子，诗意人生，诗人与酒总是『相交甚密』。 所以吴恭亨认为『尊酒寄平生』雅切。综观这两个点评，我们可知，梁章钜、吴恭亨的『雅切』都立足在切合其人其事之时还要求所言为高雅不俗之事。

2、工绝

梁章钜《楹联丛话》：闻有集前人句题酒家楼者云：『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可谓工绝。

吴恭亨《对联话》： 有一船窗联云：『游目骋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赏心乐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以《兰亭序》对《玉茗词》，工绝。

在《楹联丛话》的例子中，『劝君更尽一杯酒』出自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王维如此送友乃是因为他认为元二出了阳关就再也碰不到知己的老朋友了，碰不到老朋友当然会心生寂寞，悲愁。 续接这种寂寞、悲愁，『与尔同消万古愁』则是主人公情理之中的选择。 同时，李白《将进酒》中想摒却的『愁』也出于寂寞，即『古来圣贤皆寂寞』，这两种寂寞是上下联情感耦合的交点，故梁章钜评为『绝』。《对联话》所举对联的上联集自王羲之《兰亭序》。兰亭边环境优雅，有高大的山、险峻的岭，有茂密的树林、高高的竹子，又有清水急流。 名士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忽儿远眺，忽儿近观，忽儿仰视，忽儿俯察，饮酒赋诗，畅叙幽情，何其快哉！ 作者在写自然造化之美时抒发了生之快乐，又表现出一种旷达的心境。 下联用汤显祖《牡丹亭》『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词『赏心乐事』来承接这『生之快乐』，也是此副联情感耦合的交点，故吴恭亨评为『绝』。从字词层面来看， 梁章钜、吴恭亨评为『工绝』的楹联皆属对工整，从内涵层面，上下联情感的耦合则在情理之中。他们所说的『工绝』， 不单纯是字句层面的『对』，更重要的是内容情感层面耦合。

第四， 吴恭亨继承了梁章钜倾向阳刚之美的美学选择。

梁章钜联话系列中倾向于以阳刚为主的审美风格，他的楹联批评著作中大量使用『壮阔、阔大、高阔、壮伟、壮丽、雄伟、壮、伟、旷达、岸异不群、不凡』等术语来赞扬某人的楹联作品。阳刚美一直是中国诗文崇尚的风格，『天地之道， 阴柔阳刚而已』，『雄』又是阳刚美的一种表述形 式，因此中国诗文批评家们评及阳刚之美时亦离不开『雄』这一美学特征。在《对联话》中，吴恭亨亦把『雄』、『奇』、『兀』等密切联系起来。他重视『雄』，《对联话》中『雄』包括『沉雄』、『雄兀』、『雄杰』。如：

曾文正挽人联语特沈雄，虽小小题目，咸具龙跳虎掷之观。 如挽江忠烈忠源云：『百战守孤城，章贡尤应千世祀。 两年跻八座，江天忽报大星沉。』

『百战』仍能坚守『孤城』，表现了江忠源历尽沧桑仍不改其志的操守。联语扑面而来的是所挽之人的豪迈操守，坚守之后依然难敌，此情此景让人想起睢阳之战中的张巡， 江忠源值得『千年』祭祀。『百、孤、千』皆为有力度的词，『江天』给人高大气象。 『忽』形象地写出了作者听到消息时的惊愕、猝不及防，以及瞬间的心理失衡，从明朗的高处一下子跌落到阴暗的底谷的心理感觉。这一心理的变化是有冲击力的、有力度的。 联文实实在在称得上『雄沉』。

另一方面， 在吴恭亨的楹联批评理论中，『雄』与『奇』也密切联系，因此，他也重视有奇气的楹联。『奇』易生『兀』，吴恭亨推举『生挺嵯峨』的楹联。 《对联话》中『兀』出现约四十次，包括： 突兀、奇兀、雄兀、兀傲、傲兀等。 如：

『渔浦书院在县西八都渔浦…… 近石门黄碧川按察照临主讲时， 亦有题联云：「故老说宋玉屈原， 自六经以来， 骚坛嗣响； 大江历岷山沱水，挟九澧同去，学海朝宗。 」』案出幅犹人意中所有，对幅则穿穴经心，体态特为雄兀。

渔浦书院位于湖南慈利县阳和乡渔浦村，书院坐北朝南，依太华、临澧水，茹溪旁流，山水秀丽，林木茂密，气温宜人，乃读书讲学胜地，九澧各县青年皆蜂拥来此求学。联文从楚地文脉落笔， 把书院与文学宗主联系起来，也进而说明书院文风浓厚。下联则『穿穴经心』，历泯山沱水的大江实则指一种精神、一种风气，挟九澧而去也不是单纯实写。 『学海朝宗』深化整联意境，使整副联文化视野扩大。 故而作品称为『雄兀』。『雄』指整个气势，『兀』，则指上下联间的开合。 以上几例皆说明了吴恭亨对阳刚之美的推举。

第五，吴恭亨继承梁章钜『雅正』之说。

从艺术的创作和欣赏视角来考察，梁章钜把『雅』作为第一性的审美要素，他从楹联的思想、题材、语言、风格等方面提出『雅』。 与『雅』相对的是『俗』。『雅』是创作目的，也是欣赏标准。 而『俗』作为被否定的方面而存在，成为不可缺失的对应性对象。《楹联丛话》卷十二：『大抵戏台联庄谐并宜，但忌俗耳。』『俚』、『佻』也是『俗』的表现形态，梁章钜对此也予以摒弃，如《楹联续话》卷四： 『余嫌其词太俚，未之录也。』《楹联丛话》卷十二：『…… 语尚近雅。 时人又有自出新制者，未免纤佻。』

在《对联话》中，与『雅正』之说相一致的是反对『浮』、『佻』。 吴恭亨反对『浮』、『佻』的楹联，但他未对『佻』作出具体的阐释，而是把『佻』对应的一些形态与『佻』并举，如『巧不伤佻』、『典重不佻』、『确切不浮』等。

如：『三穗堂联云：「此即濠间，非我非鱼皆乐境； 恰来海上，在山在水有清音。 」皆写景而能不走浮艳一路者。』

『又，吴恪斋题联云：「同学尽知名士，不远数千里而来，讲贯切磋，实为两粤英才渊薮； 置身作何等人，愿闻二三子之志，文章勋业，须用六经根柢工夫。 」数联皆倚天拔地，金精百炼，足以镇浮式靡。』

『不走浮艳一路』、『足以镇浮式靡』，是吴恭亨对以上两副联所称赞的地方。

反对『浮、佻』必然会重质朴，避敷衍，如吴恭亨所说的『亦洗尽铅华』、『以为典重肖题』。 《对联话》中『典重』这一术语出现十六次。 反对『浮、佻』的原则落实到字面则是『无一字浮泛』。吴恭亨对于搬弄字眼的楹联则加以批评： 『虽不能于大处落墨，然切实发挥，似与何之搬弄字眼者有别。』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在历时性上，吴恭亨《对联话》是对梁章钜楹联批评的一脉相承。

二、共时性：南社湘集文学观念在楹联批评上的体现

文言文与白话之争是中国近代历史上重大的文化事件。一九一五年《新青年》杂志创刊之后，白话文运动的中坚陈独秀、胡适等为代表的革新派以《新青年》为阵地，使白话在理论与观念上战胜文言， 成为大众接受的汉语书面语言。 而反对白话文运动的代表人物林纾、黄侃、章士钊等也奋起迎战，其中林纾最具代表性。林纾于一九一七年、一九一九年先后写了四篇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反对废除文言。文白之争最终以白话的胜利而终结。 其重要标志就是一九二零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下令将国文改为白话文，白话文正式进入教育体制。白话战胜文言，得到国家层面的承认，成为主要的汉语书面语言。但，这并没有终结文言与白话之间的争论。

一九一七年夏南社成员内部发生了关于同光体诗的激烈论战， 这一论战导致南社开始分化。一九二四，以傅熊湘为首的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南社成员组织了南社湘集，傅熊湘任社长。他们有着强烈的尊孔倾向，留恋旧文学、特别是旧体诗。 傅熊湘说『比年以来，时局变迁，友朋星散，社事日就衰竭，其能岁有雅集，流连觞咏，存念故旧者，厥惟长沙一隅，而海上诸社友又别有新南社之组织，其宗旨盖亦稍异。同人为欲保存南社旧观，爰就长沙为南社湘集，用以联络同志， 保持社事， 发扬国学， 演进文化。』因此，《湘集》简章规定：『社刊分文录、诗录、词录等，均以文言为准。』在这面旗帜之下，湘集中的成员起而维护旧文学，提倡文言，反对白话文。 李澄宇说： 『今必谓众人仅能白话，而强天下皆白话，无论其势有所不能，即理亦不可通矣。』高燮说：『白话之风，波靡一世，如中疫疠,如饮狂泉。』他们认为，如果放弃文言，任白话风行，不仅中国文字要遭到空前厄运，中国的文化也将岌岌可危。在这种背景之下，吴恭亨也起而迎战， 初版于一九二一年的木活字排印本《对联话》就是吴恭亨在楹联批评领域高举的一面文言大旗。

吴恭亨在《对联话·序论》中鲜明地表达了反对白话楹联的观点：

武进胡君复氏自上海书抵予曰： 新潮一日千里，吾辈其束阁十年，盖痛倡白话文者之正届横流也。 属有辑《对联话》之役，驰简四远，日有求索，亟奋笔为报。札略言：文可白话，诗可白话，惟此对联断断不可白话。书付邮未几，见大名鼎鼎某氏之白话体挽联，奇而究览之，则横劈二柱义，一边曰『你』，一边曰『我』，累累团辞，琐碎类村婆。 不禁莞尔而笑曰： 作对联之法，若是但已乎？

『文可白话，诗可白话，惟此对联断断不可白话』，吴恭亨的声音坚决果断。 『断断不可白话』主要是针对白话文的浅白，以及伴随白话文出现的毫无韵味的新名词，如序言所举的『你』、『我』的白话联。《对联话》中不乏反对浅白无韵味的白话楹联的例子，如： 『案近时文字最刺目者，为东西国输入新名词， 小生浅学， 胸无所储， 全搬演此时文， 读者每每为之作数日恶。』

但是，我们也应该明白，吴恭亨不是简单摒弃白话新名词在楹联中的运用，新名词如果能使楹联意味更佳，吴恭亨是赞成的。如，『纵尽时间，横尽空间，几多教育家政治家宗教家，谁是完全人格。 客观内籀，主观外籀，一有文字想经济想功名想，已非真正自由…… 此联亦纯用新名词而不害为佳。 可见善庖者，酸咸调和之有妙剂。』『可见善庖者，酸碱调和之有妙剂』即肯定了『时间、空间、主观、客观』等『用新名词而不害为佳』。 再如：『「偶看大雪世平等； 修到梅花春自由。 」案此又以新名词入联矣， 奇极。』『平等、自由』皆是白话新名词，然其有韵味，吴恭亨仍然称赞此联『奇极』。

吴恭亨反对白话楹联是楹联批评在特定时代应对楹联创作变化的产物，维护了楹联的纯雅与古朴，也实现了南社湘集『发扬国学，演进文化』的宗旨。他的观点被其他的楹联批评家们佐证或响应。这些楹联批评家包括陈子展。 虽然陈子展认为，『联语的使用白话， 那也是自然的趋势』，但是他对白话文胜利后流行的白话对联颇有微词。 他在《谈到联语文学》中说：

自从白话文流行， 就多有人用白话作联语了，好的却不多。这类文字不论文言白话，对仗要工稳，平仄要协调，意思要贴切，

语言要妥惬，有均齐对称之美，有自然蕴藉之妙，果能如此，乃为上乘。

陈子展的这种微词就是从另一个方面支持了吴恭亨的楹联理论。

响应吴恭亨『联不可白话』的还有《六碑龛贵山联语》序作者丁照普， 他在《六碑龛贵山联语·序》中说：

辞尚骈偶，典谟可徵，文言尤著。 楹联偶文中之最整肃者，新年佳节，蜀主实启椎轮。地脉天浆，晦翁已宏模范。后有作者，鲜克名家。曾湘乡以此自负，时以雄奇古质胜。

该序作于一九二三年。作者认为，楹联少不了对偶，文言文在对偶上又独具优势，故他说『辞尚骈偶，典谟可徵，文言尤著』。这就是从对偶性方面支持了吴恭亨『联不可白话』的观点。

因此，我们可以说，吴恭亨反对白话楹联的观点是南社湘集成员实践其文学主张的一种具体体现， 是楹联批评在新的历史环境中应对新的挑战的结果。

参考文献：

【1】龚联寿·联话丛编。 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二零零零。

【2】吴恭亨·对联话·悔晦堂丛书。南京：南京图书馆馆藏，民国铅印本。

【3】（宋）严羽·沧浪诗话。北京：中华书局，一九八五。

【4】（清）姚鼐·惜抱轩诗文集。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

【5】杨天石、王学庄编注《南社史长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五月。

【6】《南社湘集》第二集，一九一九年。

【7】高铦、高锌、谷文娟编《高燮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