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的徐可,老派的散文
2017-05-20李美皆
李美皆 1969年生,山东潍坊人,文学博士,评论家,作家。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及文化现象分析、女性文学和军旅文学研究。近几年开始散文、随笔和小说写作。著有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等六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两项。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总参二部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30年重要作者奖等。
徐可坦承:我是一个比较守旧的人。他的守旧,我理解就是古君子之风。他自己也曾表示艳羡古人的风范。经过数轮不同形式、不同色彩、不同内涵的“进化”,中国传统的儒雅的为人风范渐趋没落,徐可是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谦谦君子。他的涵养,他的绅士风度,是人、文一致的体现,他的散文因此也属于比较老派的散文。
教养是最好的通行证,因此,徐可虽年轻,却深得启功、许嘉璐等老先生的喜欢。许多人望尘莫及的这些老先生,对他常常是主动召唤。当有人告诉徐可,启功先生对他的为人评价很高时,他谦虚地表示:这也是十几年密切相处中,先生高尚的人品对我的熏陶和影响。他说,“我既非先生弟子,也非专业人士,为什么先生会对我青眼有加呢?也许他看中的就是我的憨厚、朴实,从无所求?在无数的追逐者中,我也许是个异类?十几年来,我几乎没有为自己的事情开过口,连他扔在字纸篓的废纸都不敢要。”他对启功先生敬重爱戴有加,全无功利,“不愿借名人扬名,敬重爱戴的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人。交往十几年,从未刻意合过影,仅有的一张是朋友悄悄拍的。”我想,这也正是启功先生私淑他的原因了。
徐可的不“唯名是从”,另一件事也可以得到印证。他出任香港《文汇报》副总编辑期间,在香港的一个典礼上见到了池莉。“池莉我是知道的,一个高产的女作家,我只看过她的一部小说,谈不上特别喜欢,当然也并不讨厌。”你看,他说话就是这么老实!出席典礼前,他从网上了解到,池莉还是一位伟大善良的母亲,他就对她产生了特别的敬意,因此在典礼上特别关注她。“她不知道,我敬的是一位伟大而善良的女性,而不是一位名重一时的作家。”
不仅对启功先生这样的名人,就是对普通人,徐可也是一以贯之的做人原则。他的信条是要特别尊重三种人:长者、女士、地位比你低的人。他写道,退休的老同志来单位办事,“他过分热情的笑容令我隐约有点儿不安”。我猜,他心里是在说:您不必这样,该办的事儿我会帮您办的。多少人手里有一点权力,就对别人的巴结特别受用,对比之下,徐可“这才是最深切的人文关怀”。至于徐可的绅士风度,跟他接触过的女性(包括我)都可以感受得到,他写自己在影院看《夏洛特烦恼》时,“我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子很不淑女地一次次哈哈大笑,当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也很不绅士”。在黑暗的影院中,他尚能检点到自己笑得可能不是那么绅士,我想这恰恰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够格的绅士。
徐可是启功先生晚年交往较多的年轻人,他对启功先生感情很深——他用了“情逾祖孙”来形容。“在先生人生最后的十几年中,我有幸随侍左右,常常拜读这部大书。十几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短短一瞬,可在人的一生中却是长长的一段。在千千万万人中,我是有福了。我悟性不高,至今未得书中精髓;可粗粗翻阅之下,已经获益匪浅。先生高尚的人格时时感动着我,一桩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令我热泪盈眶。我至今忘不了先生手执铅笔为我修改习作时认真的表情,也忘不了先生面对有人以他名义作假的行为,委托我代发声明时愤怒的神情;我忘不了先生谈到工人下岗、农民负担时焦急的神态,也忘不了先生手持放大镜细看我的幼子照片时开心的大笑;我忘不了先生身体健康时每次执意把我送到楼梯口频频挥动的双手,更忘不了先生坐在轮椅上双手抱拳目送我离开时留恋的眼神……”启功先生去世后,徐可非常悲痛,为先生洒下很多热泪。对比徐可祭父文中所写的与父亲之间的爱而亲近不起来的感情,就找到了理解徐可对启功之特殊感情的钥匙——他在启功先生身上感受到一种慈爱和温情,这是他自小在父亲身上不曾得到而又特别渴望的。他遗憾,父亲的威严使他从小就不敢对其撒娇。儿子对父亲一直是敬畏乃至敬而远之的,可是,当儿子有了出息后,父亲对儿子的态度又一变而为尊敬、谦恭、小心翼翼,这让儿子很是不安和不习惯,但又不好制止,为免使父亲尴尬,儿子因此对父亲愈加客客气气。徐可还写到,父亲去世后,一桩痛悔之事啮咬着他的心,家乡领导要请他吃饭,并请父亲和村支书参加,但不巧村支书不能参加,他就自觉地让父亲也不必参加了。事后他听母亲说,父亲已经跟邻居说了,领导要请他和儿子吃饭。对父亲来说,那是一件很隆重的事。他听了后悔莫及,为自己未能成全父亲那一点可怜的虚荣心。一个小时候对父亲是敬畏,长大了又对父亲客客气气的男人,在慈爱的启功先生这里得到了温情,一旦先生逝去,他怎能不恸呢?徐可对儿子的温情,与儿子的玩闹,可能也是在避免自己小时候的遗憾吧?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为什么我的胸口常常隐隐作痛?为什么我的心里空空荡荡,若有所失?”徐可问。与启功先生感情深厚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徐可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写到流泪,比如,他写读完蒋韵的中篇小说《朗霞的西街》后,“我的心像被一颗突然飞来的子弹击穿了一样,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很少见一个男人如此坦诚地写到自己的流泪,心善之人泪点低固然是的,另一方面,其实也见出他的坦诚、不装,甚至不加掩饰。他的眼泪,是温情主义与赤子心的混合体。是的,徐可还是一个温情主义者。
徐可的赤子心在写黄蓓佳时体现得很可爱。黄蓓佳不仅是徐可同一个县的老乡,而且是他中学时代的偶像,这感情肯定是特殊的,正如青春期狂热过的流行歌曲会牢记一生。他写的是“梦一样的黄蓓佳”,他曾经梦想着有一天见到,向她倾诉喜爱之情;也曾经幻想给她写一封长信,夜晚睡不着时把信的内容都想好了。终于见到,终于说出对她的喜欢。可是,因为已经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过分流露感情,显得矜持,所以,黄蓓佳的反应也是淡淡。“我的心里不免有点儿惆怅,她哪里知道,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一个美丽的梦啊!”多数人成年之后,尤其是有了身份之后,会“悔其少作”一般地否认曾经天真的倾慕,鲜少有人会这么诚恳地放低自己说出来。但,这就是徐可,这才是徐可。
徐可气质斯文,富有书卷气,那是好读书的缘故。他是个爱书人,爱无用的闲书,见好书必买,“看着实实在在的书静静地卧在我的书柜里,我的心感觉特别踏实而充实。”他的读书风格偏向古典,同时又很包容,喜欢纸质书,但也不排斥新媒体阅读。“有人抱怨新媒体影响了人们的阅读,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新媒体让阅读变得更加快捷而方便,是对传统阅读方式的拓展和延伸。”徐可的写作,几乎可以理解为“读而优则写”。
徐可这样“三观”特正的人,却欣赏周作人,喜欢倪云林。他喜欢倪云林的奇语“一说便俗”,喜欢他的好洁之癖。虽然,他认为倪云林的“性好洁”是到了匪夷所思、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他的喜欢,盖因“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同时也是他自身的清洁精神的投射。徐可虽是谦谦君子,却并非胸中无风雷,涉及胡兰成,他就怒形于色。“如果问哪个作家让我最憎恶、最鄙夷,那就非胡兰成莫属了。”他用了“恶心”一词来表达对胡兰成的感覺。但他肯定胡的文章确实写得好。“尽管如此,我并无一丝欣赏之情,没有一点儿阅读的快感,心情复杂而矛盾。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是绝无仅有的。”“周作人和胡兰成,同为落水文人。可是我对周只有遗憾而无憎恶,而对胡却是无比地憎恶,一点儿遗憾都没有,因为他的政治立场注定了是要当汉奸的。他不光在政治上投敌附逆,而且在感情上寡廉鲜耻,无情无义。在文学上他是张爱玲的知音,可是在感情上他又极大地伤害了张。”老实人发怒,更照出那惹怒之人的可恶。除了政治大节问题,他还在意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辜负,可见他对于女性的惜护。虽然,张爱玲这样的女人与他可能是完全不搭的两种人类。
徐可的《掌故的价值与味道》一文,是为八十岁老人写书评,依然指出其“某些文章的政治色彩较浓,观点似显陈旧。”比如对于周氏兄弟反目的真正原因,他认为作者的论述和结论很难让人信服。这可以看出他的狷介耿直,也可以看出他对于周作人的偏爱与尊敬。对于年轻女作家,他也同样直言不讳,比如,他评价一位年轻女作家的小说:“坦白地说,这种‘灯光全部熄灭,没有希望也不留光明的写法,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我喜欢带有温度的写作,给人暖色,给人希望。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为何还要拆穿它呢?为何还要剥夺最后一丝希望?为何不能给人一点儿温暖的慰藉,哪怕是虚幻的慰藉?”这也可以理解为徐可温情主义人生观的坦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