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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发光的地方(五)

2017-05-20安黎

美文 2017年9期
关键词:屠户屠夫刀子

安黎

安 黎 男,1962生,出生于陕西耀州,现定居于西安。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齿》《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风》等。

11

在这个坊那个坊中,我从心理上最为排斥的,莫过于杀坊。

一个“杀”字,寒气逼人,给人以血腥之气。

杀坊造就了屠夫,而屠夫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都是一个十分晃眼的职业。

杀坊杀者为何?答曰:动物。动物里以家畜为主,家畜里又以猪为主,兼之以牛、羊等。鸡是不用进杀坊杀的,其原因,一句古语已做了总结:杀雞焉用牛刀?一把切菜刀,就能致鸡于非命,用不着大动干戈,把小小的鸡,弄到杀坊里去宰杀。屠夫是不屑于杀鸡的,那是对他们手艺的贬低与侮辱。杀鸡之类,任何一个家庭妇女,都可以搞定。

猪是一种不幸的动物,它来到世间,不像牛可以帮人耕犁,不像驴可以助人拉磨,不像骡子可以替人驮载,不像鸡可以给人下蛋打鸣,它活着时百无一用,又很贪吃,因此,总是以动物中的反面形象,遭人鄙夷与唾弃。人们谈论起某人的缺点,猪就跟着躺着中枪,比如“像猪一样脏”“像猪一样懒”“像猪一样邋遢”“笨得和猪一样”,等等。猪有种种不堪,但人何以要辛苦地养猪喂猪,并将自己的劳动所得,匀出一部分给猪吃呢?原因不外乎留恋猪的肉香。至于猪皮能制成皮革,做成皮鞋,那是后来的事。猪最早的用途,仅为满足于人们的口齿之香。

民间早就有言:羊肉膻腥牛肉顽,猪肉再好咱没钱。

也就是说,猪活着时很不可爱,但死了就变得讨人喜欢了。或者说,猪很令人厌恶,猪肉却令人痴迷。

猪肉优于羊肉牛肉,这是延续了数千年的传统观念。有钱人,上等人,吃的是猪肉;贫寒的,拾荒的,吃的是羊肉和牛肉。但现在,似乎颠倒了过来:猪肉被排挤到了餐桌的边缘,占据餐桌中心的除了鱼虾,还有羊肉牛肉。羊肉和牛肉的走红,与化学药剂的发明问世密切相连。过去人们拉着风箱煮牛肉,从早上煮到傍晚,未必能将其煮烂。顽固的牛肉就像牛的脾气一样倔强,即使用慢火炖上好几个时辰,依然顽固得不肯疏松。如今却大为不同了。往沸腾的煮肉锅里倒入一些芒硝,经过一番煮沸,再有韧劲的牛筋,都无法抵御芒硝的溶解。现在的人,贪食于羊肉牛肉的美味,岂不知带来这种美味的,是危害自身健康的芒硝。

在芒硝尚未被生产的年代,容易被煮烂的猪肉,成了肉中之王。鸡肉类似于文章中的小品文,只能作为宴席的点缀;狗肉太过低贱,上了席面会遭客人嘲笑;兔肉属于野味,只可炖汤,不可炒菜;蛇有毒,蝎子亦有毒,不敢吃,甚至不敢看;蛤蟆、乌龟、麻雀、野鸡等,还不是食品家族中的成员……唯有猪肉,横扫天下,称王称霸。

杀坊就是专门宰杀动物的作坊,或者说是专门宰杀生猪的地方。一头猪崽,猫一般大时,被主人购买后,捆住双蹄,放入草笼背回家,到用地轱辘车载着沉重的它,朝杀坊的方向而去,其间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短则一年两年,长则两年三年。猪肥挨刀子,这句被用来形容人情状的话语,同样也透露出了猪的处境:长得越快,死得越早。猪的寿命,超不过三年,但在这短短的一生里,除了留于配种的和用来生育的母猪,一般的猪,都要挨两次刀子。第一次挨刀是阉割,第二次挨刀是毙命。

猪被买回来,喂不了几天,主人就要急急惶惶地联系屠户。屠户不是每个村都有,也不是随叫就能随到的,必须得提前预约。屠户背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把刀子、一卷绳子,今天在这个村出现,明天在那个村亮相,忙得有时连午饭都顾不上往嘴里扒。屠户来到主人家,抽上一锅烟,瞄着猪看。懵懂而贪嘴的小猪,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还在摇着尾巴一个劲儿地拱着墙根刨食吃。趁猪不注意,屠户一个健步扑向小猪,一把拽住猪蹄子。小猪极尽挣扎,拼命嚎叫,却难以逃脱屠户钳子一般的五指。屠户抓起小猪,在空中抡几圈,然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小猪便昏晕了过去。屠户翻过小猪的身子,用双脚踩住小猪的双蹄,然后蹲下身,猫腰从布囊里取出刀子,一手抓住小猪的睾丸,一手用刀划破小猪的阴囊。小猪清醒了过来,凄厉的叫声歇斯底里,却无济于事。屠户从小猪阴囊的伤破处,伸手一掏,抓出一把血糊糊的肉团,使劲一揪,将其揪断,然后抡起胳膊,把肉团向远处抛去。一只早已偷窥的猫,火速从某个角落飞蹿而出,冲向了肉团。猫噙住肉团,得意扬扬,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而屠户,拿着一根绳子,将小猪的划伤处予以绑扎。等一切完毕,小猪从地上翻起身来,哼哼几声,摇摇尾巴,又撒腿而去。

小猪还像小猪,但事实上,此猪已非彼猪。世间的一切生物,皆为上帝的天使,猪也不例外。但人为了吃肉,逆天而行,将猪的原始属性,强制性地予以了改变。我目睹过猪被阉割的全过程,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种莫名的怅惘充盈于心。询问何以阉割猪,得到的答案为:猪若不被阉割,就会长得很慢,而且长大以后,皮粗肉糙,不大合乎人的味觉之需。

人总是替自己考虑,却从不替猪考虑。猪在人的眼里,是案板上的肉,而不是鲜活的生命。

当然,也有抗争的小猪,不过极为个别。抗争的猪,除非跳沟而亡,或撞树而故,否则,即使暂且挣脱,最终也难逃被阉割的结局。逃得了一时,却逃不过永远;逃得出屠户的掌心,却逃不出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

猪挨的第二刀,就与杀坊有关。猪是坏猪,变成肉就成了好肉。这样的逻辑本身,显示的是人思维的混乱:猪很肮脏,但吃起猪来何以又津津有味,忘却其种种不堪呢?

过去的杀坊,相当于现在的屠宰场,但就其规模和屠宰量而言,要小很多。屠宰场里,天天都在发生着大规模的屠杀行为,动辄就有数十头上百头猪丧命,而杀坊却不同,每天最多宰杀一头猪或两头猪。杀坊与肉铺连缀在一起,前面是肉铺,后面是杀坊。后院里杀猪,肉铺里卖肉,杀与卖,皆归属某个住户所有。杀坊是家庭式的,父子式的,绝少雇佣帮工。即使人手拉不开,也仅四处打听与寻觅,雇佣来一个刀法娴熟的屠夫。

屠宰是一门职业,也是一门技艺。谁杀猪杀得好,在一个区域里,渐渐就有了名声。张屠户刀法利索,李屠户褪毛干净,刘屠户翻肠子像玩耍,高屠户割肉不用秤,等等,每个名声远扬的屠夫都练就了一套绝佳手艺。有一些人家过事,要宰杀一头猪或两头猪,就会拎着一斤点心,二斤烧酒,前往这些屠户的家里请其出山。当众人听说某个有名的屠夫,将在某天某地杀猪时,很多人扔下自己手中的活计,大老远地跑去围观。观看宰杀,就像观赏一幕精彩的演出,令人心旷神怡。一头猪被牵至某片空旷之地,众人陆续到来,将其围成一个圆圈。屠夫在主家吃饱喝足,过了烟瘾,就拎着那把明晃晃的长刀,朝圆圈疾步而来。猪对屠户异常敏感,屠户尚未入场,猪已觉察到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于是,猪开始了嚎叫挣扎。一群帮闲的男人控制着猪,将其摁倒在地,折叠的膝盖顶头的顶头,压身的压身,按蹄子的按蹄子,迫使猪动弹不得。屠户站在一旁,举起屠刀,朝空中晃一晃,然后弯下腰,像闪电那般,将利刃刺入猪的脖颈。长长的刀身全部捅入猪的体内,仅在猪脖子上外露一具刀柄。一刀致命,还是多刀致命,这是技艺精湛的屠户,与学艺不精的屠户间,泾渭分明般的差异所在。有的屠户杀猪宛若耍杂技,玩儿一般,而有的屠户杀猪却像拿锈刀戳橡皮,一刀又一刀,总是不能击中要害。

猪喉管的刀柄处,喷出少许的血,然后猪就四脚朝天,僵僵地不动了。

不远处一口偌大的专用大锅,水已烧得沸腾。七八个人抬起猪,向那口大锅缓缓移动,边走还要边抱怨:它这爷,咋就这么沉呢?沉得跟猪一样!

把猪扔进锅里,用开水泡上三两分钟,一群人就手抓褪毛刷,围着锅沿,给猪褪起毛来。褪毛刷不像真正的刷子,而像一块锈固的炭渣,表面仿佛七窍生烟似的,凹凸不平。经开水的浸泡,褪毛刷使劲一搓揉,一撮撮的毛就大面积地退却下来,白亮亮的猪皮就裸露了出来。猪并不黑,而是很白。黑的是猪毛,白的是猪肤。土黑猪与白洋猪的区别,只在于毛发,肤色并无太大的悬殊。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白洋猪的皮肤,外形上更显稚嫩一些,且白中泛红。

褪去猪毛后,就用一只铁钩,钩住猪腹部的下方,然后猪被倒挂在一根横梁上。屠户从腰间抽出一把稍短的刀,从上而下,将猪的肚皮一条线地划开,猪的五脏六腑全袒露了出来。屠户指挥帮忙者,将猪的肠肠兜兜,一股脑儿地全掏挖出来,然后翻肠子,洗肝肺,一番折腾之后,猪尿脬便被某个人洗净后,举在了手里。猪尿脬是最能吸引人目光的东西,人们瞅着它,甚至跑过去争抢,总想一探究竟。于是猪尿脬從这只手转到那只手,人们捏弄着它,并试图将它吹鼓吹圆。这个的嘴对准猪尿脬吹一吹,那个的嘴对准猪尿脬吹一吹,及至于有人吹得红脖子涨脸,差点儿背过气去,却未必能吹动猪尿脬。湿湿的猪尿脬就像一团湿湿的皮革,不肯轻易鼓胀起来。然而,人中自有人上人,那些练过武功或气功的壮汉,唇沿一挨住猪尿脬,一呼气,一吸气,猪尿脬便浑圆膨大了起来。在进气口扎紧绳子,猪尿脬就变得宛若一只白色的气球,似乎随时都能放飞。

人们对猪尿脬的兴趣,其实隐匿着人对性器官的好奇。在一个个的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社会里,在公共浴池尚未诞生没有机会直视他人身体的环境里,人对除自身之外的生殖系统,自然充满了遐想。一种神秘感,始终萦绕心头。而今,猪最隐秘的部位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人如何不想趁机瞅一眼,摸一把?

当猪的五脏被摘除干净,屠户就挥动斧头,将一头开膛破肚的猪,剁成一块块的条状肉。条状肉被许多之手拎回不同的家,切割,剁碎,历经烹制,变成餐桌上一道香喷喷的菜肴。

猪就这样悲惨地死去,屠户就这样在不断的宰杀中获得人生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宰杀久了会上瘾,屠户三天不动刀子,心发慌,手发痒,夜不成寐,食之无味。

在杀坊待久了,再笨的人,都能磨砺成出色的屠户。天天杀戮,日日朝猪身上捅刀子,岂有不长进之理?但在杀坊里杀猪,要比给过事人家杀猪,粗糙许多,原因在于鲜有人围观。厨师只给自己做饭,演员只给自己唱戏,都会有那么一点儿心不在焉。

人追猪的情景剧,时不时地就在西河滩或东河滩,甚或在某个街巷里上演——一群人吼声连天地追着一头血淋淋的猪跑,一打问,才知某个杀坊的猪跑了——杀坊里跑了猪,相当于瓮中跑了鳖,闻者颇觉新鲜,于是就将其当作笑料,四处传诵播扬。半日不出,整个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某家杀坊里跑了一头猪。

高举的屠刀之下,猪怎么会冲破重重阻拦,撒腿而逃呢?究其因,大多为杀坊新雇的生手所致。才入杀坊不久的学徒,并非一刀就能夺取猪命,常常需要补刀。补一刀,还是补两刀,取决于各人的判断。生手们有时捅了猪好几刀,猪都未能彻底咽气,但学徒却误以为猪已毙命,便扔了屠刀,躲到屋子里抽水烟去了。抽了几口,透过窗棂,恍惚间发现案板上竟然光光溜溜,没了猪的影子,这下他才慌了神,并大呼小叫地冲出大门,满世界地去找猪。

一丛丛的猪毛被殷红的血浇湿,猪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歪歪扭扭地逃窜,不谋封官加爵,只为保住自己的一条贱命。然而,逃窜,至多能使自己多苟活那么半个时辰。

杀坊里血色的污水时常从水眼里漫溢出来,扭扭捏捏地在街道里横流。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街上的行人纷纷捂鼻绕行。人们躲避着杀坊,远离着杀坊,似乎杀坊里冒出的那一股黑烟,都带有不吉祥的气息。

人是一个矛盾体,尽管喜欢围观杀戮,但都明白,杀戮终究不是美德。在某种意义上,人围观杀戮,是对自身的一种抚慰。人追着追着观赏一头猪的受难过程,潜意识里,是想用猪的悲剧,疗治自己内在的绝望。在他人的不幸中,在动物的悲惨里,很多人的心理会得到些许的抚慰,并萌发出这样的心理暗示:我还不是世间最不幸的那一个。

有一回,在某个地方,我亲耳聆听到一个人安慰另一个人,他所说的话,让我想笑,却难以笑得出来:你看看你,就知道往前想,咋就不知道往后想一想呢?是的,你活得是不如很多人,但很多人还活得不如你。你也不想想,猪都活着,而且还活得高高兴兴的,咱甭管咋样,总比猪强吧?猪挨刀子,咱总不会挨刀子吧?你呀,要向猪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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