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传》选载(十一)
2017-05-20邢小利
邢小利 著名作家。出版著作有《坐看云起》《长安夜雨》《独对风景》《陈忠实画传》等。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
三十三 《白鹿原》的出版
1992年2月下旬,陈忠实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何启治写了信,告诉他《白鹿原》的写作已经完成,修改也将于近期完成,稿子是送到北京还是出版社派人来取,请何启治定夺。
20年前的1973年,身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分管西北片的编辑何启治,在读了陈忠实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就约陈忠实将之改写为长篇小说,1984年又在《当代》杂志第4期编发了陈忠实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初夏》,两人20年来互相惦记,联系不断。
在等待出版社回音的间隙里,他开始慢慢地修改《白鹿原》。
《白鹿原》的前途命运如何,陈忠实这时的心中并没有底,或者说,信心并不很足。他在3月7日致好友李下叔的信中这样说:“我还在乡下,长篇到最后的完善工作,尚需一些时日。当然,编辑看后的情况尚难预料,我不乐观,所以也不急迫。正是您说的‘挖祖坟的题旨,您想想能令人乐观起来吗?”(李下叔《捡几片岁月的叶子》,《当代》1998年第4期)
这个时候的何启治,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的常务副主编。3月间,他收到陳忠实的信后,交给当时主持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朱盛昌等人传阅。人民文学出版社分管西北片的编辑是周昌义,但是周昌义1986年在西安拿到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稿子,没有读完就自作主张退掉了《平凡的世界》,从而错失了一次茅盾文学奖作品,有此前车之鉴,周昌义也因故推托(参见周昌义《<白鹿原>复生和<废都>速死》中的自述,载《西湖》2008年第2期),大家商量后决定派人文社当代文学一编室(主管长篇小说书稿)的负责人高贤均和《当代》杂志的编辑洪清波一起去拿稿,并提醒他们不能轻易表态,不能轻易否定这部长篇小说。
3月下旬的一天,高贤均和洪清波离京到西安。二人这次出差的主要任务,是去成都看邓贤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顺便到西安把陈忠实的稿子拿回。
陈忠实还在乡下,何启治把高、洪二人所乘火车的车次告知作协陕西分会,作协办公室的人又把电话打到陈忠实所在的乡镇,由乡镇通讯员把电话记录送到陈忠实手里。陈忠实一看,高、洪二位所乘火车到西安的时间是西安天亮的时候。刚看完电话留言,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扶着陈忠实的母亲走进了院门,说他母亲血压升高,到了危险之数。陈忠实扶着母亲躺到床上,医生给挂上了输液瓶。母亲贺小霞这一年七十七岁,就此瘫痪在床,陈忠实侍奉左右。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雪,地上积雪足有一尺之厚。想着要接远方的客人,天不明陈忠实便起身,请来一位乡党照看母亲,他才出了门。积雪封路,他只能步行,走了七八华里赶到远郊汽车站,搭乘头班车进城。高、洪二位走出车站时,陈忠实已经在车站门口迎接。把二位贵客带到建国路作协陕西分会招待所住下,安排好食宿,陈忠实说稿子还有最后的三四章需要修改,请二位编辑安心休息两天。他又赶回原下老屋,一边修改书稿,一边管护输液的母亲。
陈忠实安排高、洪两位编辑住下的时候,还留给他们几本他的旧作,似乎是让他们闲时翻翻,用意似乎一是消磨时光,二是了解一下他的创作情况。洪清波后来回忆说:“接下来的三天,是我们出差史上最无聊的三天。”(洪清波《先睹为快》,《当代》2016年第4期。下同)陈忠实虽然安排作协的同志陪着他俩吃饭逛景点,但两位编辑感觉失去了进一步了解陈忠实特别是他长篇新作的机会,一切就都味同嚼蜡。洪清波回忆:“后来高贤均索性推辞了一切活动安排,说是要研读老陈既往的作品。记得老陈的作品集真不少,现在还有印象的是《四妹子》和《蓝袍先生》。读了一天作品,我俩面面相觑,但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后面这一句话,意味含蓄但很明显,他俩对陈忠实这些作品评价不高。洪清波接着说:“当然,我们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作品,而是那篇至今神秘兮兮的长篇。”这话说得分明:他们对“那篇至今神秘兮兮的长篇”有些“担心”。
第三天早晨,这一天,陈忠实说他记得很清楚,是“公历3月25日”,他提着《白鹿原》的手稿赶往城里。在客人所住的房间里,他把近50万字的厚厚一摞手稿(手写稿。陈忠实自己留的是复印件。《白鹿原》出版后手稿又退还给陈忠实)准备交给两位编辑。那一刻,突然有一句话涌到口边:“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俩了。”但他把这句话硬是咽了下去。他没有因情绪失控而任性。他意识到,这种情绪性的语言会给高、洪造成压力,甚至还不无胁迫的意味,他便打住。从事创作多年,他明白,出版社出书,只看作品的质量,不问其他。接稿子的是洪清波,洪清波看陈忠实将厚厚一摞稿件交给他,却又不松手,表情看上去分明有些重要的交代,可到底没有说什么。陈忠实只是在稿件上拍了几下,就完成了他酝酿良久的交接仪式。
中午,陈忠实请二位编辑在金家巷作协后院的家里吃午饭。在饭馆吃饭,陈忠实这时还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夫人王翠英尽其所能,给客人做了一顿头茬韭菜做馅的饺子。陈忠实回忆说,两位编辑很随和,连口说饺子好吃。很多年后,洪清波却回忆说:陈忠实“那天请我们吃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了。没印象说明老陈为接待我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为了写《白鹿原》,老陈家的经济濒临破产。用老陈的话就是,那阵子他不怕请客,就怕客人吃不下家里的饭。”吃了什么没有印象,但洪清波对陈忠实家的经济情况感受颇深。“我对老陈家的宴请没有印象,可是对他家的印象太深刻了。一个副厅级的作协副主席,家里的状况可以诠释一句成语:家徒四壁。我吃饭时只记得房间墙角里散乱堆了些空啤酒瓶,这是我看到老陈家唯一能与现代社会接轨的标志物。当时全国人民都不富裕,但像老陈家这种情况的还是令人唏嘘。”
下午,送二位编辑去火车站。天黑时,他又赶回乡下老屋,先看卧床的母亲。母亲说,腿可以动了。陈忠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慨叹,在他完成最后一笔文字并交稿的这一天,天灾人祸竟然都来凑热闹了。现在好了,《白鹿原》的手稿由高、洪带走了,母亲的病也大有转机。他点了一支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3月31日早上,陈忠实按习惯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突然听到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报道。邓小平在南巡讲话中指出:“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革命是解放生产力,改革也是解放生产力。改革开放的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听了邓小平南巡中关于要继续坚持改革开放的讲话,陈忠实感到很振奋,同时,他也敏感地意识到,中国思想文化的春天也将随着自然界的春天一起到来了,《白鹿原》的出版也有望了。
4月15日以后的某一天,陈忠实再次进城去背馍。进门以后,陈忠实按往常的习惯随意问妻子,外边寄来的信件在哪儿放着。妻子随意地说在沙发上。他过去翻捡了一下,看到一个寄信地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信封,不禁一愣。拆开信先看最后的署名,竟然是高贤均!陈忠实一瞬间感到头皮都绷紧了。陈忠实回忆说:“待我匆匆读完信,早已按捺不住,从沙发上跃了起来,噢唷大叫一声,又跌爬在沙发上。”(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页)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很难遇到一回的激动时刻,他在另一处是这样回忆的:“这是一封足以使我癫狂的信。他俩阅读的兴奋使我感到了期待的效果,他俩共同的评价使我战栗。我匆匆读完信后噢噢叫了三声就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溅出来了。”(《陈忠实<白鹿原>曾风行全国 至今仍在畅销》,《新京报》2009年7月20日)叫了一声还是三声,陈忠实当时肯定并没有数,所以说法不同并不奇怪,他只是在那一刹那间把在心底憋了很多也很久的块垒一下子倾泻而出,流出眼泪自然也很正常。
听到这一声惊叫,王翠英吓得从厨房跑過来,急问出了什么事。陈忠实在沙发上缓了半晌,才算缓过气来,给妻子报了喜讯。稍稍平静,他又忍不住细读来信。
高贤均说,他和洪清波从西安坐上火车便开始读稿,一读便放不下手,俩人轮流着读;成都的事忙完,俩人也都读完了;回到北京,由他综合两人的意见给他写了这封信。
洪清波后来回忆这段经历更为详细。他说,在西安等拿《白鹿原》稿子的三天“是我们出差史上最无聊的三天”,因此,当他和高贤均离开西安“登上开往成都的火车,我们无比轻松”。从西安到成都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只是为了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间,洪清波并没有多少信心地开始阅读《白鹿原》手稿。“结果,是地球人都可以预料得到的。”洪清波显然还没有全部看完,但职业经验使他对这部作品已经有了相当确定的看法。他“拿了看过的稿子找到高贤均,顶着他疑惑的神情,向他保证这是货真价实的先睹为快”。洪清波记述,“果然,到了下火车的时候,高贤均就变得不那么淡定了,只要有时间就跟我开聊读后感。我都担心这样会让不明就里的四川作家朋友感到我们的移情别恋了。确实,以往看邓贤初稿的标配是,白天看稿谈稿,晚上一票作家朋友,在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里声色犬马。而这次,白天看稿谈稿依旧,晚上高贤均要求邓贤不要有任何安排,说是回宾馆看《白鹿原》。作家裘山山后来写过这段反常,那是在《白鹿原》成功之后。我们的四川作家朋友们,一起经历了这一见证奇迹的历史时刻”。“回到北京,高贤均和我分别走出书和出刊的三审程序,依旧是一路盛赞。”(洪清波《先睹为快》,《当代》2016年第4期)
陈忠实后来回忆说,“让我震惊到跃起又吼喊的关键,是他(指高贤均。引者)对《白鹿原》的概括性评价。他的评价之好之高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笔者认为,高贤均这封信非常重要,这是《白鹿原》的第一个白纸黑字评价,又是陕西文学圈之外的第一个评价,相对来说可能更为客观一些。笔者看到陈忠实在不同的地方,对这封信有着大同小异的转述,但都觉得转述不如原信来得准确和更有力量,曾向陈忠实说想看这封信,想引用原信。陈忠实说他找找,过了几天,说没有找到,可能还在乡下什么地方放着,有机会得慢慢找。笔者不好再催,只是觉得遗憾。有一天,忽然看到了《当代》编辑周昌义的一个长篇对话,其中引用了高贤均当年读了《白鹿原》手稿后的一个评价,话是这样说的:
“老周:其实,《白鹿原》手稿复印件递到清波和小高手上的时候,好运就开始了。他们在火车上就开始翻,到了成都,在和邓贤谈《中国知青梦》的间隙,就把稿子看完了。还没回北京,感受就传回来了。
小王:怎么说的?
老周:开天辟地!”(周昌义:《<白鹿原>复生和<废都>速死》,《西湖》2008年第2期)
“开天辟地!”这是高贤均读了《白鹿原》手稿后传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评价,四个字,却有千钧之力。
多年以后,笔者偶然得知陕籍在京的评论家白烨手中有陈忠实给他的高贤均此信的复印件,即向白烨要来此信复印件的复印件。原信照抄如下:
老陈:
您好!
我们在成都待了十来天,昨天晚上刚回到北京。在成都开始拜读大作,只是由于活动太多,直到昨天在火车上才读完。感觉非常好,这是我几年来读过的最好的一部长篇。
犹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样,它完全是从生活出发,但比《桑干河》更丰富更博大更生动,其总体思想艺术价值不弱于《古船》,某些方面甚至比《古船》更高。《白鹿原》将给那些相信只要有思想和想象力便能创作的作家们上了一堂很好的写作课。衷心
祝贺您成功!
出书我看是不成问题了。责任编辑是刘会军,也是您认识的。关键是《当代》。我将向朱盛昌、何启治建议分二期全文刊载。洪清波与我看法完全一致,他会在“当代”尽力鼓吹。
先简单写几行字,以解悬望。“当代”方面一有消息即告。如见到田长山、小阎请
代为问候。问您夫人好,感谢你们的热情接待。
握手!
高贤均
4.16
难怪陈忠实读信之后在沙发上又是跃又是伏的,又是吼又是叫的。陈忠实难得有这样的性情表现。这里,既有类似十年寒窗苦一朝登金榜一样的欣喜若狂,也有千里马遇到了伯乐、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那样的欣慰。
陈忠实在平静下来之后,对妻子王翠英说:“可以不去养鸡了。”
随后,陈忠实又收到了何启治的来信,信中充满了一个职业编辑遇到百年等一回的好稿子之后的那种兴奋和喜悦。何启治强调,作品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使《白鹿原》在当代文学史中必然处在高峰的位置上。因此,出版社一致认为应该给这部作品以最高的待遇,即在《当代》杂志连载,并由人文社出版单行本。
1992年的4月到6月,《当代》杂志的洪清波、常振家和时为《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的何启治先后完成了对《白鹿原》的审稿。8月上旬,在删去其中两章后,《当代》另一位副主编朱盛昌签署了在《当代》1992年第6期和1993年第1期连载《白鹿原》的意见。同时,人文社当代文学编辑室也完成了对《白鹿原》的审读程序。
下面摘引《当代》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一编室有关《白鹿原》的审读意见。这是一份重要的资料,既是关于《白鹿原》的最初的来自专业文学编辑们的考量和评论,也是当代出版史上不可多得的重要史料,其意义正如何启治所言,有心人在读了这些审稿意见之后,“当更能体察《白鹿原》诞生时所处的气候、土壤和环境等条件”。(何启治《〈白鹿原〉档案》,《出版史料》2002年第3期)何启治说,《白鹿原》在内部审读过程中几乎被一致看好,但编辑在看稿的过程中,心里不但有作者、读者,还会有上级领导,也会想到管着他们的相关政策,因而,他们不但看到了、充分肯定了《白鹿原》的思想认识价值和艺术魅力,而且也注意到了它存在的一些问题和可能引起责难的地方。
(一)《当代》杂志审读意见
洪清波的初审意见(1992年4月18日):
作品最突出的优点是,所描写的生活非常扎实,因而就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当代文学创作中,如此生动、丰富、真实描写农村生活的还不多见。
其次,人物形象非常成功。白嘉轩、鹿子霖是两家的家长,他们的命运无不与历史许多重大事件相关,所以他们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的缩影。用既定的思想观点很难判断他们一生的是是非非。但是读者无法怀疑他们的真实性。
在艺术表现上,总的看来十分朴素。作品以叙述为主。一般说来叙述得比较清楚,并显示出一定的丰富性,但也有个别地方有枝蔓(和)不合理的问题。当然,作为一部长篇,这种朴素的表现方式,显得有些单调,特别是有时候该出情绪的地方,烘托不上气氛。但是这也与作者的写作风格、描写内容有关。此作是比较冷静的现实主义,很少渲染夸张。
总之,此作可读性较强,内容丰富,认识深刻,我以为是很不错的作品。
常振家的复审意見(1992年5月3日):
这是近年来一部比较扎实的作品,历史感强,人物形象鲜明而丰满。特别是作者能把人物的命运与性格的展示同整个社会的历史变迁结合起来,这就不仅加强了人物性格的深刻性和丰富性,而且使作品产生一种厚重感。
作品不足之处在于笔墨过于均匀,变化较少,“浓淡相宜”注意不够。有些性的描写似应虚一些。但总的来说,这还是一部不错的作品。
何启治的终审意见(1992年6月30日):
这是一部扎实、丰富,既有可读性又有历史深度的长篇小说,是既有认识价值也有审美价值的好作品。
1.此作体现了比较实事求是的历史观、革命观。在政治上是反“左”的,是拥护十一届三中全会正确思想路线(实事求是)的。写国民革命、写国共又合作又斗争的历史相当冷静、准确、可信。可以说比较形象、真实地描绘了国共两党初期闹革命阶段的真实面貌,如十六章写白灵、鹿兆海以铜元的正反定入党的对象,其后又在实践中互变为另一党的党员,就很有时代特色。
2.此作通过白、鹿两个家族、两代人的复杂纠葛反映国民革命到解放这一时期西安平原的中国农村面貌,也是准确而有深度的。我们有一个时期以简单的阶级斗争(甚至扩大化)观点来统帅一切,事实已证明这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白鹿原》在这一点上显示了作者的冷静和勇气,而作为文学作品,则显得既新鲜又深刻、准确,因而特别值得肯定,值得重视。
3.作品的历史观和革命观都不是概念的表述,而是通过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塑造和生动、形象的生活画面来表现的。
如老一代的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就写得很好。朱先生作为一个有骨气的正直博学的知识分子写得很成功。白嘉轩作为一个有原则且能身体力行的倔强的族长形象也很动人。十六章写他被打断了腰仍不失威仪,夺过鹿三的牛鞭子在夕阳中扶犁耕地,就像一幅充满悲壮意味的夕照图。鹿子霖干尽了坏事,但也不是简单地(写他)干坏事,都按一定的生活逻辑落笔。凡此,显示了作者的冷峻和艺术功力。(长工鹿三的形象也值得注意)当然,鹿兆鹏、鹿兆海兄弟和白灵、白孝文、黑娃等形象也不错。特别是小娥这个表面看似淫荡而实际上并未泯灭人性的艺术形象也是成功的,值得注意。
这就牵涉到此稿的性描写如何处理的问题。首先,我赞成此类描写应有所节制,或把过于直露的性描写化为虚写,淡化。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性描写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一定就是丑恶的、色情的。关键是:应为情节发展所需要,应对人物性格刻画有利,还应对表现人物的文明层次有用。自然,应避免粗俗、直露。试想,如果《静静的顿河》去掉了阿克西妮亚会成个什么东西?如果《子夜》删掉了冯云卿送女儿给赵伯韬试图以美人计刺探经济情报这段情节,又怎么样?(这情节不但写活了赵伯韬的狂傲,冯云卿的卑鄙,也写出了冯女的幼稚和开放。)《白鹿原》的小娥就是个很重要的形象。她在鹿子霖挑唆下拉白孝文下水这一段性情节,就很能表现鹿子霖的卑鄙,白嘉轩的正直、严厉以及小娥和白孝文的幼稚和基本人性、为人态度等等,是不可少的情节。
此外,作品还有一些比较弱的或比较经不起推敲的部分(如992页写白灵发动学潮,1218页鹿兆鹏让鹿兆海送白灵到张村,1427页反反复复讲白孝文买鹿家门楼等等),应在编辑时或删或作适当改动处理。
陈忠实迄今最重要、最成功的小说就是这一部……赞成适当删节后采用,刊《当代》今年第6期和明年第l期。请发稿编辑把文字加工工作做细一些。(大约可删去五万字左右?)
朱盛昌(时任人文社副总编辑,实际主持《当代》杂志工作)意见(1992年8月10日):
按何启治同志的意见处理。
关于性描写,我不是反對一般的两性关系描写。对于能突出、能表现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所需要的两性关系的描写是应当保留的。但直接性行为、性动作的详细描写不属此例,应当坚决删去,猥亵的、刺激的、低俗的性描写应当删去,不应保留……不要因小失大。
(二)当代文学一编室意见
刘会军的初审意见(1992年12月18日):
这部作品既有严肃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有生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两者完美的结合,提高了小说的品位。它对生活的冷峭、深邃的描写,对人物琢磨不定,但又入情合理的性格刻画和总是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以及篇幅宏大而情节、人物单线发展却又完整自然的框架式的艺术结构,都显示出作品的独到之处。它既能引起作家、出版家、评论家、学术研究者的重视,也能受到一般文学爱好者的喜欢,能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它的经济效益在目前情况下不敢企盼过高,但希望在文学评奖中获奖,还是抱有信心的。
高贤均的复审意见(1993年1月11日):
同意刘会军同志对作品的分析和评价。
这部以叙事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小说,其艺术感染力却强于众多浓墨重彩着力描绘的作品,原因就在于生活本身的丰富和魅力。作者沉潜数年,努力探索生活本质,研读名著,反思以往创作,终于摆脱了过去种种观念、戒律、创作模式的束缚,走上了真正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并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积累和生活感悟,完成了这部现实主义巨著,从而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上飞跃了几级台阶。这部作品在艺术手段的运用上少有出新之处。但它的恢弘气势,扑面而来的真实感,生动复杂鲜活的人物形象,内涵无穷,使人见仁见智的情节,都令人信服地说明了生活的力量,真正现实主义的力量。这是近几年不可多得的长篇小说佳作,远非那些耍花枪的时髦作品所能比拟。应该作为我社重点作品推出。
何启治(1992年9月调任人文社副总编辑,分管当代文学的出书工作)的终审意见(1993年1月18日):
这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弘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和精细的人物刻画(白嘉轩等可视为典型),使它在当代小说之林中成为大气(磅礴)的,有永久艺术魅力的作品。应作重点书处理。
(以上审读意见均见何启治《〈白鹿原〉:拔地而起的艺术高峰》,《美丽的选择》,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5—48页)
1993年6月,《白鹿原》单行本正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印数是14850册。这是一个有整有零的数字。这个数字在当时的文学市场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是在事后看来,还是显得相当保守。这充分反映了当时的文学市场情况。当时的文学市场总体上相当萧条,小说作为最贴近大众的一种文学体裁,市场景况也相当冷落。作家甚至是名作家的小说集征订数很少甚至没有征订数是很正常的情况,长篇小说相较于中短篇小说集,市场可能略微好一些,但总体上也是很不景气。以陈忠实自己来说,他此前出过五本小说集,第一本太早不论,第二本《初夏》,中篇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印数是3400册;第三本《四妹子》,中篇小说集,中原农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印数是5460册;第四本《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短篇小说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出版,印数是4600册;第五本 《夭折》,中篇小说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12月出版,印数只有1000册。其中,《四妹子》和《夭折》没有稿费,是出版社以书抵的稿费。我们再来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该书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第一部1986年12月出版,印数是19400册,到了1988年4月第二部出版时,印数平装本只有9100册,精装本印了895册,总共不到一万册。所以,《白鹿原》能印14850册,陈忠实已经很高兴了,而出版社则认为还多少冒了一些风险。据《当代》杂志编辑周昌义说,《白鹿原》在新华书店第一次征订的数量只有800册,数量如此之少,但还是大胆地印了14850册。(周昌义《<白鹿原>复生和<废都>速死》,《西湖》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