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荒芜的乡村举起烛光
2017-05-20耿翔
耿翔
耿 翔 陕西永寿人,1958年生,现在陕西日报社工作。中国作协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参加诗刊社第九届“青春诗会”,2010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塞尔维亚,2013年出访古巴。已出版《岩画:猎人与鹰》《母语》《西安的背影》《众神之鸟》《采铜民间》《大地之灯》《长安书》《马坊书》《秦岭书》等诗歌、散文集,作品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及《诗刊》年度奖。
一位女人的受难之年
不能说,一九五八年/马坊是否丰收?我从母亲的身体上/确实掠夺走了,她精神里剩余下来的金黄/一生在乡村,热爱命运的女人/收割完最后一垄麦子,也把我/收割在她的衣襟里/这年五月,一个村庄的肤色/不像麦子剥去麦芒的肤色/不像我剥去胎衣的肤色
这是我出生的年月。
不管这一年,对马坊这片很少有些声色的土地,意味着怎样的进化,但一对中年夫妇的命运,被一个迟到的人改变了。尽管这一年的中国,在许多人的肌体里埋下悲剧性的种子,使他们后来活得都很苦。
这对中年夫妇,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这个迟到的人,自然就是我。
如果上苍暗示,由于我的到来,一户人家会忘掉日子的贫穷,而开始有精神地生活,我会在胚胎里,就开始缩短一个生命所需要的时间,加快或省略成熟的一些过程,提早来到他们身边。遗憾的是,他们可以创造生命,但不掌握生命的密码。我也一样,可以在任何时候或任何地方出生,以至成长,但不由自己决定。
其实,这一年他们活得很苦,我的无意识的到来,加重着他们在生活中的苦难。母亲一生都爱这样叙述:麦子快要黄了,儿子快要出生了,我快要活不过来了。每次叙述的开头是悲惨的,但结尾还是幸福的。因为在她用尽一生的时间,都不可能走出去的马坊,必须有一个为她送终的儿子。这是土地写给庄稼人一贯的遗嘱,她只能听从这样的口唤。
我不敢问母亲:1958年,马坊是否丰收?
我隐隐约约地记着,她说过我在她的身体里,是一种喜悦,一种恐慌,也是一种负担。她凭着女人对于生育的本能,感觉我会是一个男孩,但这种感觉,已让她几次失望了。还有,一个村子的人,都在田野里热火朝天着,她不能因为我就要降生,而离开农业这个大集体。她必须到田野上去,必须把一个孕妇残余的力气,拿出来献给人民的公社。因为在当时,只要一个人的身子能挺得住,绝对不会想象,这是一个统一的集体,对于每一个个体的专制,甚或认为人活在这块土地上,要追求集体的幸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后来的内疚是,我不应该在母亲最困难的时候,躺在她的身体里加重这种困难。我在十个月漫长的时间里,从她贫穷的身体上,确实掠夺走了她的一切,包括精神里,剩余下来的金黄。因为一生在乡村,热爱命运的母亲,收割完最后一垄麦子,也把我收割在她的衣襟里。这年五月,一个村庄的肤色,不像麦子剥去麦芒的肤色,不像我剥去胎衣的肤色。由于有了我,母亲觉着这一年,是她活得最幸福的一年,一些缺吃少穿的事,她能应付得了,至于更大的问题,在一个乡村女人眼里,都比儿子小得多。在此后的三年里,母亲和我们,在马坊这块一直不算贫瘠的土地上,遭遇了罕见的灾荒,差点从饥饿里走不出来。
母亲有时也怨我:这是一个什么命的孩子,出生就带着年馑。
是啊,我在收麦子的日子里出生,却没有带来一把像样的麦子。
更为困难的是,在我出生月余后,远在外县的羊毛湾水库急着上劳力,父亲和饥饿的村民们,像一群羊一样,被驱赶着离开村子。没有人照顾,母亲只有下到地上,在身体没有恢复过来时,就开始在屋里接触水火,在屋外迎风生活,落下一身的月子病。可以说,我的出生,为母亲在精神上带来喜悦,也为母亲在身体上带来灾难。在她晚年,每遇头疼、肩膀疼、手腕疼,都像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抽骨连筋地疼。甚至母亲在那年冬天的去世,也是由于老病头疼的发作,由早上到子夜,随着一场飘飘缈缈的大雪走了。
我也不敢问母亲:1958年,是否有过幸福?
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她从上苍手里,要到了儿子。
所以母亲在世时,并不在意这一年有多苦。这是真的。一个依靠土地、粮食和儿子的农民,她的精神层面里,很少有超出这些东西的存在。况且时间,已经在她本来就很平坦的心上,把一切生活的起伏,都完全打磨平了,包括那些埋在心里的仇恨,都不再有心思去记忆了。而事实上,她的心里能装得下很多的苦难,却从不装一件仇恨。她的一生,没有仇恨过谁。
要说她还在意什么的话,就是那一年,家里凡是铁制的东西,都被拿去炼钢铁了,包括吃饭用的铁锅。她怎么也想不通,能不让人们在家里做饭?特别是庄稼人,白天在田野里劳动,晚上在屋子里睡觉,一天三顿饭,在自己家里做着吃,这可是开天辟地的事,是神的安排。当然,如果不是我的出生,她或许认为这样也热闹。她以为,农家过日子,屋子里只有烟熏火燎,才有生活的气息。特别在一个女人的月子里,家里不动烟火,也听不见锅碗碰撞的声音,她真害怕,这样冷清的日子,会伤着孩子。真的,她一直为我长得单薄、身子不结实而忧愁。母亲认为,长得结实的人,既要吃饭 ,也要吃铁,我出生后所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特别是铁,吃饭的铁锅都没有了,在那样的年月里,人又能从哪里补铁呢?
这件事不只在一个时期里,折磨着我们。
也在一生中,折磨着我的母亲。我在长身体时,没有很好地得到生命需要的养料,她以为这是她的错。在后半生中,她像赎罪似的,拼命为一家人积攒粮食,特别是麦收时节,她用一双小脚,能跑到几十里外的后山去拣麦穗。母亲拣麦穗的身影,一直是我记忆她时的最佳切入点。长大后,第一次看到米勒的画,我是掉了眼泪的。我以為米勒的一生,是在代替我们这样的人,为所有的母亲造像。我还以为《拾穗者》中那位弯腰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她那时就穿着那样粗重的土布衣裳,在遍地麦子的田野上,每天从日出,走到日落。
因此,母亲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用画家着色,都有麦子虚幻的金黄。
随着这样的金黄,一年一度的消逝,土地从形体上开始消瘦,而我的母亲,是从精神上开始消瘦。写到这里,我的伸向马坊的笔,突然在墨水里和我一起哽咽。因为谁都知道,她们体内的铁,从底层被冶炼完了。
这一年,在带给母亲喜悦的同时,把一身的痛楚,很不讲情理地,带给一位很普通的乡村女人。而乡村精神,在我一直很消瘦的身体里,更像1958年的痛楚,静悄悄地和麦子,也和母亲的目光,一起残留下来。
在随时光流逝的过程中,有一天我终于感觉到,要很好地理解母亲,理解乡村精神,必须回到1958年去。
这一年,不只是一个生命的出发点。
更是母亲,作为一位女人的受难之年。
离他们额头上的盐远了
连一群羊,都懂得的事情/埋头劳动的人,就是不懂/他们只记着,羊群一生在乡野上追逐水草/却不知它们从干崖下,也会舔食/泥土私藏的,一些神秘的盐/我发现,缺少盐和缺少粮食/同样会让乡村/从内心受伤
劳动者把形体,这么简易地放在土地上。
或握一把铁镰,或扛一把铁锨,或扶一把铁犁,总之,在他们把形体,放在土地上的时候,总有一把带铁的农具,成为他们的另一种支撑。他们的简易的形体,因手里的农具的古老,而获得土地的普遍认可:让他们一生手握农具,在自己广袤得也失去形体的地方,纯粹收种一些五谷。
这就是乡村的主体:人、土地和农具。
而最终的维系物,是用劳动获取的粮食。
介乎于人和农具之间,还有一群喂养在土地上的牲口。对劳动来说,它们的力量,更多时候是超越人和农具的。我在马坊的成长中,没有积攒下多少乡村生活经验,倒对那匹栗色的马,有过一些追慕英雄一样的情结。许多人见过,为了看栗色的马吃草,我是一块地一块地地跑过去,看那些苜蓿花,在它的嘴里发出草的清香。
有一天,我在那匹栗色的马的额头,发现一些从缎子一样的皮毛里,拥挤着滚出来的汗水。它的晶莹,它的透明,让我看出草色在马的身体里,怎样健康着它的生命,并透出一身的野性。我被马粗重的呼吸所感染,像要揭示它皮毛里面的秘密似的,用指头接住一滴马的汗水。这不是想象,这是在乡村生长的孩子,可能都有过的一些荒诞的经历。乡野的丰富和单调,生活的快乐和沉重,成长的自由和压抑,让我们在什么面前,都想模糊地显示成长的勇气。告诉你,我们生来就敬仰乡土上的万物,我们从田野里回来,嘴唇常常被草木染成绿色的。我们的嘴唇、呼吸、笑声以至泪水,经常在一些草叶上流连。我们一身的野性,更多是从草木的苦涩里得来的。因此,这一滴马的汗水,就必然要与我的舌尖遭遇了。
一股咸涩的味道,一股盐的味道。这些浓缩在我们饭食里的盐的味道,居然在栗色的马的身上,也存在着,并且存在得这么美丽。
我在跟随父亲放羊的日子里,有时发现羊群会集体离开草坡,拥挤在一块悬崖下,拼命地舔食着什么。等我走过去,羊的口水,已浸湿了大片的崖土。再仔细看,这些干燥的黄土上,有洇出的白色的痕迹。盐,这些被泥土私藏的很神秘的盐,让没有言语的羊用嘴唇发现了。我那时意识不到泥土也是有血液的,而盐就隐含在其中,再通过庄稼传输到我们的身体里。有时,也渗出潮湿或干燥的地面,在空气里蔓延。
只想到那是泥土,在时间的压迫下潮出来的遗物。
我也在父亲的衣裳里,发现盐对土布的浸蚀。这种浸蚀是没有仇恨的,是对劳动的一种苦涩的记录。那是夏天,父亲背着山一样的草捆,用尽腿上的最后一滴力氣,迈进一扇古旧的大门。在太阳的垂直打击下,他被身边的草捆衬得更蔫了。他需要吃一阵烟的工夫,来为处于劳动状态下的身体减震。然后,随着身上的汗滴的消退,他会脱下那件混合着青草气息的褂子,把它凉在院子里。接下来,是阳光聚集在这件褂子上,从一道道细密的布纹里,把那些来自父亲身上的汗水,晒成一坨一坨没有形状的盐。我摸过阳光晒过的父亲的褂子,是一种割手的粗硬。土布的柔软和弹性,早已在这些劳动过程中,像父亲的骨头一样,被慢慢地粉碎着。我由此意识到,一个人在田野上劳动,就是挥发他身体里的盐。也只有在身体里藏下足够的盐,才能在阳光和庄稼的覆盖中,挺直劳动者的每一天。
乡村生活中,缺少盐和缺少粮食,同样会让我们从内心受伤。
一些在关外背盐的事,让马坊人从最封闭的状态下,向西沿着一条叫古丝绸的路,打开家园的一角。他们怀里没有丝绸,他们背上只有粮食,他们知道这个方向上,有盐在大地上等着他们。背盐的路是漫长的,几个月的行走,就是为了给村庄背回褡裢里的一砣青盐。也有在背盐的路上,没有走到盐的身边,却把一身骨架堆放在路边的人。对盐的理解,我不及在马坊生活了一世的母亲。她不会面对盐,说出埋在心底里的敬意,但她在肢体语言上,每天对盐都有一些仪式要重复。每天早上要擦的第一个器物,肯定是那个盛盐的瓷罐。每天做饭前,先把一撮盐从瓷罐里,用两个指头捏出来。瓷罐摆放的位置,也在厨房的最鲜亮处,有好些年,就放在祭灶爷的地方。
透过通体晶莹的盐,我也从它的苦涩里,发现劳动不光是一件让劳动者生死疲劳的事,也是一件让我们绝对不能简单开口、简单歌唱的事。
要知道大地上,草木的身份贫贱,劳动者的身份贫贱;草木的伤势严重,劳动者的伤势严重。映在一群羊的眼里,或者那匹栗色的马的眼里,一个劳动者,生命中有多少盐,能让日出蒸发到日落?
对于劳动者,汗水会弥漫在周身的每一个部位,但我发现,汗流在额头才像汗,才能引起我这样的联想:额上的盐。
这些在马的额头发现的盐,在父亲的额头上见得最多。但我不想把这样的盐,放在他的额头上去写,因为他的额头的粗糙、黝黑,还有尘土的日夜吹拂,还有肢体的摆动强度,使它们渗出来时,像没有形体的雨水,在额头横溢,像在继续强化着劳动的紧张和艰辛。而这样的盐在母亲的额头上,就变得美丽多了。望着它,劳动虽不会被美化,但它带来的紧张和艰辛,会被舒缓许多,淡化许多。
我曾在麦田里,多次看见母亲抬起头,一只手握着镰刀,一只手遮在眼前,她要缓解弯腰割麦时的喘息。她长久埋在麦垄里的额头,突然被阳光照亮了,那是一层细密的盐。我知道,这是母亲身体里维系生命、力量的贵重元素,为了生活,她必须一滴一滴地消耗它。因此,望着她的额头,我的目光里,总有一种疼痛,像把盐撒在伤口上的那种疼痛。
这些年,我离马坊远了,离父母额头上的汗水远了。离那匹栗色的马的额头上的汗水远了。应该是离他们额头上的盐远了。
也离那群在土崖上发现盐的羊群远了。
但粮食里饱藏的他们额头上的汗水或盐的气息,我没有远离。一年中,我要从马坊带回一些粮食、蔬菜和瓜果,因为我的胃里,始终需要这些故乡的物产。有了它们,我生命里一刻不停地呼吸,就与马坊畅通了。
与他们额头的盐,也应该畅通了。
额上的盐,不要告诉我:这不是盐应该闪亮的那一面。
我的发现,已滋养了我这么些年。
每次抬头,故乡给予我的一切,就像浓缩在一个人的额头上,就像一些晶体的盐。因此,只要还有一些机会,能再一次真实地生活在乡土上,我就知道把目光,始终放在劳动者的形体上。
替荒芜的乡村举起烛光
我不怀念,母亲在世时/乡村里的清贫/那些响动在,时令深处的/一些大自然的节奏,应该是阳光带着雨水/朝向大地的朗诵。我不出声/也能听见,皮肤或骨头在哪里生长/又在哪里,发出一个人的/光芒
乡村的荒芜,是从路开始的。
在通往马坊的路上,我的目光突然瓷愣起来。没有一棵树木的遮蔽,人就像裸在乡村的土路上,让阳光垂直着打击。尽管村子、田野,还有田野里的庄稼,都亲人一样地等候在我的身边,但因缺少一些树木的引领,我和它们的距离,也就像我写作《纸上长安》时,想起自己和唐朝的距离,是一样的遥远。
我与马坊,应该是没有距离的。因为这么些年,我在这里吃过多少粮食,穿过多少衣裳,是斤和米这些简单的计量单位算不出来的。就因为见不到那些在乡村的土路上,曾经陪伴我走动的树木,这些很有分量的东西,似乎不那么重了。我也只有回到心里,一个人问自己:
那些树木呢?那些树木下的阴凉呢?那些阴凉里的遮蔽呢?
对于一座村子来说,树木是一些超越庄稼,有着自己神位的植物。它们至死守护在村庄的周围,老让你觉着,被树冠遮蔽的房屋下,生活像风拂过树叶,总是在大地上不停地响动着。有些人家,甚至把树木当作逝去的亲人,让它们代替祖辈的身影,热烈地站满房前屋后,为的是在家族血脉的延续中,不忘掉每一个慈祥的面孔。因此,和大地上所有的村庄一样,马坊是一个被树木围着的地方。它的浓郁的阴凉,是我们分享过的另一种幸福。
就在这条伸向村子的路上,它彻底地消失了。
这让我从大地的主动脉上,看到乡村的荒芜。
我不能不心疼。这些年生活在西安,也听说过村里的一些事情,也清楚在大规模的城镇化进程中,整个中国乡村的付出,是连骨带筋的,那就是土地的被遗弃和被荒芜。我能想象得到,随着土地的不断失血,马坊的脉气,是怎么从田野上开始荒芜的。比如劳动,很难再有人群的场面出现,只能从庄稼地里,偶尔碰见一个弯腰的人,准备抬头看看天空。能看出这时的劳动,在他身上已没有多少热情可言,完全转化成一种劳动者的孤独。但我没有想到,那条被密匝匝的泡桐树,延伸到马坊的心口的土路,已荒芜得没有树的影子了。
依我对乡村生活的经验,一棵树是一个人的方向,一片树就是一个村子的方向。许多农民在心里,是用一棵树来记住一个地方的。每次出遠门时,也是看着一路上的树,记下日后的回程。有许多次,我跟大人在后山的斜家岭、上家沟、黄家洼里挖药,只要看见前面有一棵大树,走过去,准有一户常年在这里守山的人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世外桃源,我当时也不知道,但他们生活的这地方,确实像一种世外桃源,日子过得不富裕也不贫寒。即使没有这样的人家,这么蓊郁的树下,也会有一眼等着我们的山泉,让你觉得苍天把它能俯瞰到的地方,能为一生注定要经过那里的人,安排好起码的生活。这就是那时,我们在土地上随处享有的和谐。在马坊以外的村子里,我记不住几个人的名字,但哪个村的城门上,有一棵什么样的老树,我们都知道。
有时候,一棵树就是一个家族的威严。
我们村有一个读书人耿恭,在老一辈的传说中,他在纸上画一个蚂蚱,也会引得鸡来啄食。我见过他家的槐树,在一个村子里是最高大的,像他当年读的书一样,没有人比他读得更多。他们家的脉气,就长在这棵槐树上,引得我们小时候,只要抬头望天,会一律把目光落在它上面。我想,如果那棵槐树不被伐倒,至今还长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气象?
我记得,随着那棵大槐树的倒下,那个家族也衰落了。
我心疼的直接原因,是这条路上的护林者。
他是我的父亲。在许多年里,马坊没有人不在这条栽满泡桐树的路上,和父亲打过招呼。他们走过来,能感觉到一身的阴凉,是父亲从树上摘下来,叶脉清晰地递过来的。我以为父亲用数年的汗水,为这个村子留下的一道风景,也为我们留下的一个念想,不会因他的离去,而遭遇不测。这些像父亲一样,在土地上站着的树,还是被父亲身后的乡亲们,一棵不留地砍倒,或盖了房子,或烧了柴火。面对这样的结局,我真后悔,为什么不找到当时在村里主事的人,挖几棵父亲天天侍弄着长大的树,解成材方,阴干后为他打一副棺材呢?我记着,他没有动过这些树木的一枝一叶,他是背着院子里一棵桐树做的棺木,离开他栽种了许多树木的世上。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父亲以上的那些人,是最懂得生死的。因为父亲很早的时候,就在院子的角落里,为他和母亲栽了两棵棺木树。他们在安顿后事时,很少在自家以外的土地上,想着占用些什么。
写到这里,我突然对这个世界,包括我自己,生出了许多无法原谅的厌恶。想想我们的祖先,在自己的一生中,如何敬畏着天地万物,从不想到奢侈地生活。特别是像我父亲这样的农民,只要身子穿暖了,只要肚子吃饱了,就会继续埋头,侍弄土地。想想,一个院子有多大?还要找一块闲地,提早把自己死后的棺木树亲自栽下。
他们不知道村后的山上,有着绵延的林木吗?
这样的人群,在我们的大地上,现在还有吗?
就是现在的白发苍苍者中,还能找得出来吗?
回到前文,当然,他不会想到他身后的树木,会和路一起荒芜。
我也无法愤怒。只能这样排遣或安慰:如果需要,我会从身体上咬牙取出某一块弹性很好的皮肤,补贴乡村留在我心头的一些荒芜。甚至取出,一块部位最关键的骨头,我都愿意。因为我的身体,是生长在乡村里另一种可以移动的庄稼,它被反复滋润着。
而滋润它的泥土,已被日子荒芜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树木稀薄。鸟声稀薄。一村人的呼吸,也变得稀薄。
其实,真正降临在乡村的荒芜,已越过这条失去树木的土路,向田野蔓延,向庄稼蔓延,向天空蔓延,更向人心蔓延。不说像我这样,在这里有祖有根的人,看着树木也像亲人一样,在时间苍凉的逼迫中加速着逝去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就是那些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鸟儿,在没有树木可落的日子里,一定会在这条路的上空,替自己,也替一个人哀鸣着。
我后悔这种在乡村,普遍存在着的荒芜,被我在马坊看见了。
而且是在父亲精心养护过树木的路上。
我不怀念母亲在世时乡村里的清贫,但父亲在这条通往村子的路上,为我们手植的那些阴凉,我会至死怀念。那些响动在时令深处的,一些大自然的节奏,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应该是阳光带着雨水,在这条树木葱茏的路上,朝向大地的朗诵。我不出声,也能听见皮肤和骨头,在哪里生长?又在哪里,发出一个人的光芒?
我不出声,不等于我不穿过自己的心脏,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替荒芜的乡村举起烛光。就像当年,在乡村贫弱的烛光里,许多人让我走出荒芜。
那些举烛的人,还活在乡村的心里?
带着伤疤疯狂生长的植物
但我必须忍心/分一些,纯粹属于穷人的爱/直接献给在泥土深处/带着伤疤疯狂生长的植物们,它们在黑暗里/不忘传递,乡村的力量/不忘把一群劳动者,从劳动中救活/我在那时,能想象得出的比喻/就是它们多像灯盏/把生活,从头照亮
回到马坊的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出了家门,向村南走去。
我是被那里的植物们召唤着,想和它们一起,诉诉对一块土地的衷肠。因为在马坊的地名志上,有一个叫南嘴稍的地方,像是我们生命的原点,走出这里或没有走出这里的人,都有一些抹不去的记忆,寄放在南嘴稍的许多植物身上。
一个人对于一块土地,是会怀有一些冲动的。就像我对南嘴稍,几十年都过去了,但突然临近它,一想起它带来的那份快乐,就想放开嗓子,像叫最亲的人一样,想在田野不放弃生长的空旷里,叫一声植物们。
我要是那样叫了呢?
那些正在静悄悄地,开着各自的花朵的植物,会从花瓣或叶子上,迅速分泌出一些汁液,以便记忆一个乡村少年的模样。
可我没有这样叫。在这么平常的地方,除过庄稼,那些从不挤占一垄好土地的植物,会在地头、硷边和沟坡这样的闲散地带,衔接我们成长的每一个细节。一当我们把生命的一部分,消磨在它芬芳的时光里,就会成为植物身上的一些花朵,年年岁岁,会跟定季节自由地开放。
我说的南嘴稍,在地理概念上,应该是某一种地形的末端,离另一种地形可能很近了。以槐疙瘩山、杨家山、高岭山为依靠的马坊滩,是大自然冲积出的一块小小的塬面。我小时候就想,马坊像是谁从西北,平缓地伸向东南的一只手掌,掌心部分,也是土壤最肥沃的部分,应该聚拢着乡里几个最大的村庄。这南嘴稍,像是其中的一根指头,伸到一条沟壑的边沿,也就是田野的边沿。我家的那几块土地,就在这里点缀着。可以想象,南嘴稍对于我们一家,就是一块人间天堂,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要这块土地付出。当然,我们一家人的心思和汗水,也就由这块土地支配了。
可以这么说,凡是庄稼以外的植物,在南嘴稍生长的地方,我的脚趾,都在上面触摸过。在庄稼停止蔓延的地头,我认识了许多野菜,一种叫小蒜的野生植物,长得一滩一滩的,一镢头挖下去,一堆白嫩透明的东西,拿回家放上几个月,吃时一口新鲜的香辣味。那种野刺蓟,长得半人高,一头耀眼的红花,只能远远地望着,手如果伸上去,刺会火辣辣地钻进皮肤里。在因地势而形成的众多硷边,我们俯瞰硷下的麦子,仰望硷上的玉米,却坐在硷上,拔着身边的缤草,搓成一列一列的草绳,斜背在身上,再从青绿的硷边,迎着夕阳走出来,那才叫乡村的诗意。在塬面突然斷裂出的沟坡里,只要我们有时间,一年二十四个节气里,要挖药有药,要斫柴有柴,要割草有草。而一个乡间的桑树,多生长在这些沟坡里,使我们从黄土的粗糙中,有机会摸到丝绸的感觉了。
我熟悉的许多植物,是在一些人家的墓地上。被庄稼簇拥着,中间是几堆土冢,一两棵树长在边上,整个墓地像一块不大的草坪,蒲公英、麦花瓶、十字花、白蒿、黄芪、柴胡,这些草、药兼有的植物,使我对乡村的墓地,从来没有过恐惧感。一个人低头在田野里挖草,碰到一块墓地,就像从谁家路过,想进去就进去,全当看了一回他们家的长辈一样。如果发现有几朵开得灿烂的花,一定会上前采一些攥在手里。反倒是现在的公墓,把一个村子里断断续续的死亡和悲痛,全部集中起来,放大在土地上,使那块本来生长许多植物的阳光之地,显得阴气很重,村人除过每年的清明节,很少再去那里。
而南嘴稍的植物,有些形象还装在心里,但名字已经叫不出来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到这些在大地上,不停地替黄土改变肤色,或呼吸的植物们,没有一种,不是我在贫穷的岁月里,敞开一个人的内心,尽力爱过的。那些长在地头的芨芨菜,长在硷边的群蒿蒿,长在沟坡的地软软,在许多年间,接替麦子和玉米,在我们的胃里穿梭。不用追问,也不用抚摸,那些一直在心里思念雨水的植物们,知道南嘴稍这块土壤不肥沃,也不贫瘠,但拼命地生长,是它们对马坊持有的忠诚。
或许,这才是我最终要记住它们的地方。
我与植物在土地上过多地厮守,和一个叫朝鲜的人很有关系。他大我几岁,一有空闲,就约我到南嘴稍挖草斫柴。他每天挖的草或斫的柴,都比我多得多,好像满地里的草和柴,认识他的笼子和镰刀。我很羡慕他,特别羡慕他手中的镰刀。一般来说,我们挖草斫柴的镰刀有草镰、笨镰和铁镰。我家没有铁镰,有一把笨镰,用起来还不如草镰。每次在南嘴稍劳动,等到朝鲜歇下时,忙拿过他的铁镰,赶紧斫上一会儿柴。铁镰的锋利和轻巧,让我对这种手工农具,产生过一些幻想,直到离开村子,离开劳动的现场,也不曾拥有过。我在马坊的许多遗憾,这应该算一件。就是现在,还想得到朝鲜的那把铁镰,作为我对农业的记忆之一,很珍贵地收藏起来。
我后来见过朝鲜,真正的农业的沉重,已把他折磨得很木讷。
我想那把铁镰,也应该被时间磨钝了。
看着这一切,我想我必须忍心,分一些纯粹属于穷人的爱,直接献给在泥土的深处,带着伤疤疯狂生长的植物们。它们在黑暗里,不忘传递乡村的力量,不忘把一群劳动者,从劳动中救活。
我在那时,能想象得出的比喻,就是它们多像灯盏,把生活从头照亮。
我没有能力,为马坊的植物们编一部志书,但我想让更多的目光,看见这些生长在黄土乡间的草木。我以为,那些用铁线勾出的植物的形状,那些用文字说明的植物的品性,比我这些为感恩马坊和它的植物们,而运用的掏心掏腹的文字,要有生命得多。再看看这些植物,恒久地生长在土地上,每一种都很朴素。
植物们,让我把这个梦想藏在心上。
如果真的做不到,就让我提前从天空,放下一个人的目光。
然后从泥土的裂痕里,喘息着亲近你们。
我带不走这些遥远的草色
风不吹,风不在我身上/低贱地吹。它要从草色里/吹出暗含在劳动中的所有表情。那些浮动在/乡村里的生气,让我心动地触摸到了/日子身上的,那一份快乐/那一份悲伤。我不说/它也挂出草色,深埋在风中的/一些细节
透过草色,我遥看马坊。
一些被田野,包围得很温情的村庄,在大地的某一个高处站着,或在某一个低处蹲着。总之,村庄很像一个常年在田野上忙碌的人,或站或蹲,始终保持着一种劳动的姿势。
我生长的这个叫耿家的村子,它摆出来的姿势,在一块平展展的土地上,似乎更夸张一些。它不像别的村子,让一村人挤在一个很小的空間里,尽量把土地腾出来,让给庄稼去生长。它摆出几条街道的架势还不够,让一脉大户人家,在村子的北边再造子村,取一个听起来很边远的名字:耿家山。其实是和母村,只隔了一块地的距离。让一脉姓张的人家,在村子东边,一条流水很通畅的胡同里生息繁衍,也取一个连姓的村名:张家。
而我要写的草色,在今天的马坊,已沿着村庄,沿着田野,沿着道路,退到北边的山里和南边的沟里去了。草色在土地上,已变得十分稀罕,已不像我们在村里生活时,只要走出院墙,沿路的小草,会让我们从脚的底下,感觉到土地的每一处,都会给人带来一种温馨。我们不需要离开村子多远,就会从一些硷边,翻开大地的本草纲目。我家的院墙后边,被村人称为庄背后,从西边的富仓家,向东伸到抗战家,几百米的壕沟里,树木的阴凉,沿着天空往下撒,草色的粉嫩,沿着地气往上升。这是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景象,到了冬天,有这么多的草木,在我们的院墙后边,往更深的土层里扎根,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会感到一个村子里的风水,就是这些不出声的草木带来的。
那时,我们在庄背后拔草,能听见母亲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吃饭时,一声呼叫,从院墙上传过来,我们听到了,草木也听到了。那些在笼子里,和在地上一样精神的野草,自然会跟着我们回家。
有一种叫小蒜的野草,嫩绿的秧子能吃,根部一挖一把的子实更好吃。不仅庄背后生长,田野里也多得是。特别是它的子实,每翻一次地,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我们跟在犁地者的后边,弯腰拣拾着。到了夏天,每下一次白雨,又会从拣拾过的地里冲出一片。害得我们一整个夏天,都仰头望天,看着几时再下白雨
这些草色里的饱满生活,怎么就消失了呢?不说我们想吃小蒜,就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也要跑上几十里路,到高岭山后边的林带里,才能寻找得到。
这是反复整修土地的结果,是过多使用农药的结果。
也是雨水,一年比一年少的结果。
怀着对草色的绝望,我在靠近一个年长的播种者,他藏在身上的那些早年的气息,给我传递泥土的隐情。
这时,风不吹,风不在我身上低贱地吹。
它要从遥远的草色里,吹出暗含在劳动中的所有表情。那些浮动在乡村里的生气,让我心动着触摸到了日子身上的,那一分快乐,那一分悲伤。我不说,它也挂出草色,深埋在风中的一些细节。
草色在那时,不仅贴着村庄生长,贴着地面生长,贴着鞋底生长,也在人畜活动的中心地带,在一个又一个的园子里生长。
写到这里,我想在乡土中国的概念中,提出一个园子文化。
这是被田野考察的学者们,忽视了的一个乡村空间。就说我们村子,出了我家的门,往南有四个背靠背的园子,被务得最好的是我家的,其余是团儿家的,浩德家的,山城家的。往西是兴运家的园子,往东是礼娃家的园子。在村中间的街上,十几家人修了园子,有一些乡土园林气息的,要属青海家的。园子里长满了各种树木,两棵巨大的杏树,从园子里伸出来,把一个忙天里走大车的巷道,也覆盖得阴凉起来。一口水井,打在园子的中间,供周围的人家吃水。园子里的韭菜、黄花菜,还有牡丹花,多得叫不上名字。在这些园子里,天天见男人们搅水,也见女人们坐在花草旁,说话做针线活。
而对这些园子的破坏,是从我家的园子开始的。
都是乡亲们,我是处于叙述的需要,才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山城家想把四个园子连同一条走人走水的巷道,都占了盖房子。山城这么想了,在村里当队长的彦龙也就这么同意了。至于后来惹出的打墙、挖墙、斗争人、再平反的事,是这个端正了几百年的村子里的拍案惊奇,我不想在这里为此浪费笔墨,只想让后人记住:这些在村子中间,活过几辈人的园子,不是自然消亡的,是被人为地毁掉的。
透过草色,就想起这些园子。
尽管风不吹,风不在我身上高贵地吹。
只想让它从草色里,吹去这些陈年的事,再吹出一个流传在马坊,戴在一枚草戒指上的爱情。我们知道,有一位叫草香的女孩,她是煦风吹过的乡野里的新娘。她个人的生活并不幸福,却把一种热爱土地、热爱草色的品质,通过她的手脚的勤劳、心地的善良、目光的纯净,传递到我们身上。她在这块土地上,应该活成了神。我们这些从马坊走出的人,谁也带不走她。就像今生,我带不走这些遥远的草色,也带不走草在泥土里,扎根的声音。
透过草色,我看见一个人单纯的过去,在大半个马坊随风漂泊。
也随风传出,他在心上留给草色的暗语。
水在这里是一线光芒
不要追问,我们为什么像植物/被纯铁的镰刀,拦腰斫断/也不会让疼痛不止的根,在泥土里死去/喊一声,断背一样的高岭山/水是一线光芒,水会给细小的/种子和我们,一些贴近神/喘息的机会
在马坊的地面上,看不到一条流动的水。
这里也有河。只是它距离我们的村庄,还有一定的距离,还在一些原面破裂后,突然塌陷下去的沟里,身子瘦瘦地移动着。我们到邻村去,必须穿越这样的沟,还要在河滩里,踩着一些稳稳当当的趔石,从河里不大不小的水面上,踮着脚走过去。
不要以为这些河,是从某一个源头流来的。它是我们生活的村庄里,植物们在田野上没有吸收完的水,通过大地的毛细血管,贫瘠地流了出来。或许,这是神有意的安排,让我们在大地疼痛过后的伤口上,看见它的身体里,水的一线光芒。水说不上有多么丰富,但是一滴一滴地,一直为我们深藏着。
一村人活下来的信仰,也全藏在这些水里。
我在马坊成长的过程中,对水一直怀有很复杂的感情。我没有说过我热爱水,也没有说过我仇恨水。有时候对水的表情很淡漠,不像对庄稼那样热烈,因为在平常的日子里,很少能看到带着激情的水,怎样在大地上滔滔流动。
但对水的神秘,始终是有的。
就像面对山坡,我会心存一些渺茫。
要说马坊的地理,沿着东南向西北方向走,总有一种人在山坡上的感觉。事实上,这块从大形看起来很平缓的土地,就是由众多的坡地连缀起来的。而在这些五谷之神的山坡上,一些比米粒还要细小的粮食,讓我们寂静着坐下,不解开粗织的衣裳,也能摸出日子,在哪里跳动。
我在这些粮食上,看见了阳光,也看见了水。
特别是水,也是米粒一样细小的水。因此,水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在某一个地方躲藏着。比如在天空躲藏着,在地底下躲藏着,在植物的根茎和叶子上躲藏着,也在我们的身体里躲藏着。我也发现,人在大地上,永远跟随着水的足迹流浪。不管你顺着水,还是你逆着水,而水的方向,就是神的方向,它强悍而霸道地,决定着一群人和一座村庄的命运。
我说水在天空里躲藏着,这不是想象。生活在马坊的人,曾经对天空很放心,以为天空和自己一样,也在一年之中,操守着二十四个节气的品行,为大地降下适时和适量的水。比如春雨淅沥,比如夏雨瓢泼,比如秋雨绵绵,比如冬雪皑皑,天空总是这样富有诗意地向我们赐予着一份水的恩情。而马坊的地势,有槐疙瘩山、杨家山、高岭山、五凤山环护着,只要移动着的云朵,在某个节气里一碰撞,雨水自然会从云端落到地面上。就是缺雨了,一群背着水罐的女人,到高岭山后边的沟里走一趟,回到村子不几天,一场雨可能就来了。这些与水有关的事情,总是很神秘地在我们的村庄里发生着。甚至现在,我还记得那些背水的场面:
一群善良的女人,一群黑亮的水罐,一群晒焦的脊背。
一切曾悄无声息地,在马坊的山路上移动。
我说水在地底下躲藏着,也不是想象。因为所有的村子,都靠几眼数十丈深的井,解决着人和牲畜的饮水问题。而我对马坊的神秘感,多一半也来自它的地下,藏着我们看不见的暗河。我家居住的西村,几辈人先后打了四五眼水井,水最旺的要算打在我们几户人家门口的那一眼。早晨或傍晚,井台上大小水桶排开,辘轳一圈圈转着,井绳一圈圈缠着,而井水,一桶桶被从地心里,清凉地提到晨光或晚霞里。我那时很羡慕打井的人,因为他们用一块油乎乎的布,包着一个叫罗镜的东西。每到一家要打井人的院子里,把它从怀里掏出来,对着阳光,在地面上挪动着,直至定下一个点。接下来,他会一天比一天深地向地下挖掘着,十几天后,他会把他认为的地下有的那坛水,打出来给主人看。这时的主人,会用第一桶还没有经过沉淀的水,先在院子的照壁前,祭奠一下祖先,再痛快地喝上一口,然后洗一洗脸和手脚。可能从这个时候起,他们才相信祖先选择的这块地方,真的是有些风水的。他们居住的地下,有一脉暗暗流动着的水,日子就一定有什么滋润了。
我们村没出过打井的人。因为打井,被村人认为是在龙脊上取水,打不好,挖出一眼干井事小,坏了一村的水脉事大。所以,那些流动在乡村的打井者,都是些外地人。他们在马坊这块土地上,把身子沉得比我们深得多,地下有着怎样的水系,他们也能摸索到一些。一位打了几十年井的人,干不动这种穿山甲一样的体力活,准备回老家时,感叹我们耿家的祖先,把马坊一块最好的风水享用了。
其实,我们的祖辈人,都是些简朴的生活者。
无人不问自己:一生用多少衣物、粮食和水?
因此我说,水也在我们知足的身体里躲藏着。
只是不要追问,我们为什么像植物?被纯铁的镰刀拦腰斫断,也不会让疼痛不止的根,在泥土里死去。喊一声,断背一样的高岭山,水是一线光芒,水会给细小的种子和我们,一些贴近神喘息的机会。
写到这里,我想马坊这块土地,还是真有知性的。它的地面上,看不到一条流动的水,但水的足迹,永远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神迹。我们不需要想它,也不需要看它。天空需要它,它就在天空里;大地需要它,它就在大地上;庄稼需要它,它就在庄稼里。
我们需要它呢,它就在我们需要的所有事物里。
比如伏天,我们在大田里干活,身上先是落了一层土,接着就渗出一层汗。这些浮在我们皮肤上的土和汗,在劳动过程中是感觉不出来的,更感觉不到它们对身体的折磨。等到在地头上坐下来,被热烘烘的风一吹,缩得每一个毛孔都难受时,谁能料到一场白雨会从天而降,冲得我们的衣服和身子,再也没有劳动带来的苦累了。一眼望过去,田野轻生了,我们负重的身子也轻生了。
有一段时间,在南溝里挖药时,我赤脚坐在河滩上,爱看着一面断崖出神。那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断崖的陡峭,是断崖的土黄,还是断崖上的一些影影绰绰的痕迹?
现在想来,应该是水的光芒,在那面断崖上照耀着我。
我也从那面断崖上,看到了马坊的生命线。
现在,它在真实地下沉着。下沉到我们要想滋润地,闻到水的甘甜的气息,也有些为难了。也有亲人来信说,村上水井的水位,明显地往下降。当年十一二丈长的井绳,已经短得够不到水面了。有几眼井里的水绞干了,被村上人用土填了。尽管许多熟悉的庄稼,站在马坊最远的坡地里,告诉我这是水的光芒,还能够照耀到的人间的高度。
还是那些静止在庄稼身上的水,让我们坐下来。
在五谷之神的山坡上坐下来,用一双冷静的手触摸自己。
也坐下来,冷静地触摸生活的韧性。
看着庄稼怎么突然退场
这么苍劲的原野上/风涌过来,天空也在收缩/过去的光芒。一只飞鸟/投下丰满的影子后,急忙从人群的头顶/转身东渡。一系列向西的山脉/也退到大地,接近神的边缘/伸出一双,能挽得起/山河的手
秋天的马坊,起初是厚实的。
厚实的玉米,厚实的高粱,厚实的荞麦。
厚实的谷子,厚实的糜子,厚实的豆子。
这么多的庄稼,用一种纯金、纯银或纯铜的颜色,把大地撑得满满的。不要说风,就是我们的手,如果从田野的一头轻轻地掀一下,不同庄稼兴起的波浪,会集体涌到田野的那一头。
这时候,人会从庄稼地里被挤兑出来。
站在地头上想:成熟是这么快的事情?
而我心中的秋天,总是从一些农具上开始的。只要从某个早晨起,看见父亲坐在房檐下,把搬玉米的背笼、斫谷子的镰刀、打豆子的连枷,一件一件地收拾着,就知道秋天马上要从庄背后,涌到我家的院子里了。爬到后院的墙头上一看,昨天还有些绿色的庄稼,已经黄成一片了。
从碾子坡望上去,已有手提镰刀的人,在地头晃动着。
这时,我的兴趣是先在田野上转一圈。我知道,对于生长到了成熟期的庄稼来说,收秋是一件很悲壮的事。特别是玉米、高粱、豆子这些生长期仅次于麦子的植物,它们与麦田毗邻着,亲眼看到麦子是怎么被割倒的。一把锋利的镰刀,从麦秆上走过时的声音,让它们想到,将来也有被祭献的这一天。因此,我必须赶在疯狂的收秋开始之前,把一些特别熟悉的植物们,像亲人一样看上一回,记住它们生前在哪块地里,与我并肩站立过。
在村西的一块地里,我要看一看玉米。因为我们这一分子人最老的祖坟,就埋在这里。几棵笼出一地阴凉的老槐树,搭过我们看秋的草庵子。凉飕飕的夜风里,几个庄稼人躺在草庵子里,既看着地里的庄稼,看着天上的星星,也看着土里的祖先。有许多个白天,我坐在这个庵子里,反复地看过马坊的地形,想我什么时候,能从这里走出去?庵子四周的玉米,一次也不给我答案,只用绿色宽厚的叶子,抚摸我不安的身体。
在村北的一块地里,我要看一看高粱。这种庄稼的产量很高,丰年时它是牲畜的草料,饥年时它是我们的口粮。它不管我们把它种在哪里,都齐刷刷地往天空里长。天上只有一颗太阳,而地上有多少棵高粱,就有多少颗太阳。我们被风吹红的脸,也像一穗高粱。
在村东的一块地里,我要看一看豆子。这种植物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么细软的茎叶上,怎会结出这么金黄、脆硬的豆子?也在这块种过好多年豆子的地里,埋着我的爷爷。他是二十出头上去逝的,留下父亲一个孤儿。我想,爷爷传下的这个家,真像豆子的茎叶一样,风一吹,就会伏倒在地上。但最终,父亲还像一颗豆子一样,刚硬地活了下来。
在村南的一块地里,我要看一看荞麦。这种植物,总让我想起母亲。荞麦是匍匐在大地上生长的,它们在开花期,真像村妇头上顶的手巾,一头的碎花,要多繁有多繁。它们成熟了,一头的黑麦,也是要多繁有多繁。它们从开花到成熟,用枝叶把土地,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但人的脚步踩不进去,就是一些小动物,也跑不开步子。因此,在所有的庄稼中,荞麦的生长是最忠诚的。只要有阳光,雨水的多少,肥料的多少,都不是狠劲生长的问题。
这样看上一遍,我对庄稼开始从秋天的退场,心里就不难受了。
就能理解,再美好的事物,在大地上都有自己的大限。
你看,这么苍劲的原野,风涌过来,天空也在收缩过去的光芒。一只飞鸟,投下丰满的影子后,急忙从人群的头顶,转身东渡。一系列向西的山脉,也退到大地接近神的边缘,伸出一双,能挽得起山河的手。
我不在别处。我早已走出家门,也提着镰刀,跟着父亲走。
马坊的大小坡地里,我看见镰刀,飞出生铁的脆响。玉米被男人们砍倒了,一摊一摊地摆在地里。接下来,是一群村妇,把玉米的胎衣剥开,把金黄的棒子取走,留给大地的,是一堆柴火。如果要播种麦子,这块玉米地就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很快被收拾干净,让犁铧再一次犁开,让种子再一次走进去。如果要轮休,那些玉米秆会被遗忘得很久,会成为鸟儿们觅食的地方。甚至一个冬天,让走过田野的风,都与玉米的叶子,絮叨着那些消失在秋天的事情。
高粱也被钎了,豆子也被斫了,荞麦也被割了。
而收谷子的过程,很叫我留恋。一片金黄的谷子,先被从根部割倒,再装上马车运到场里,然后由一村的妇女,把一捆谷子揽在怀里,手持镰刃,一个穗子一个穗子地钎下来,再用连枷拍打,直至黄灿灿的谷粒,从风中扬出来。我们只说小米好吃,从不细究一粒米在成熟的过程中,消耗的阳光和雨水不说,消耗的地力地气也不说,只说一个农民,要用多少时间和力气,侍弄谷子成长?
谁知道这些呢?当然,他们也不知道。
我在挥舞镰刀的过程中,突然看见那匹栗色的马。
抵头天地的衣襟里,它的鬃毛悄然卷起。
我手中的镰刀滑落了。我的中指和食指,已经被镰刀割破了。鲜血淋漓,滴落在玉米秆白生生的茬口上。这些秋天的伤口里,也滴入了我的血液,或许,这才是我在马坊的一些骄傲,也是我有足够的勇气,把收秋写得悲壮的原因。
这时,疼痛已不在感觉里。
感觉里是那匹栗色的马。
它不抬头,一个季节的气息,也会被干净地藏进肺部。
看着庄稼的突然退场,看着土地的突然瘠薄,看着天空的突然单调,我想:能从原野上,扶起一个人么?然后跟随着他,也从秋天退场。
一堆固定了一小片河山的灰烬
灰堆坡,谁倒出秋天的/一堆灰烬?那个神色慌张的/马坊的黎明,谁在大地成熟的身体上/放下霜一样的白露?一堆灰烬里/没有一点,残余的火星/带着一脸寒冷,草木也放下/过去的旺盛,或让一片枯葵/扮出人间的旧相
我一再提醒我的文字,不要把马坊神化。
说穿了,这是一块很简单的土地,简单到只能养活一群人的土地。
比如在这里,你很难找到一些历史时间的痕迹。这里拥有的除了自然,还是自然。马坊人在用身子贴着土地,在其上舒坦或艰辛地呼吸时,懂得天道在这里,似乎才暗合人心,才是我们的主宰。一位普通的农民,如果遇到一些悲伤的事情,不会呼天抢地,也会虔诚地对着天、对着地,默默地把心中的话说完,把眼眶里的泪流完,再去田地里,咬着牙干他的庄稼活。我发现,农民最大的苦楚,是不管面对怎样的灾难,都不能躺下身子。
劳动,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方式。
有时也是排遣苦难的唯一方式。
我能理解,农民为什么爱说一些有关鬼神的事情。
地理的僻远,人烟的稀少,山沟的高深,野兽的出没,使他们做梦都想着借助一些神力,战胜眼前的一切。甚至,在他们精神贫瘠的心里,鬼神是一种愉悦的对象,可以满足被高山和深沟遮挡的原始的想象。因此,听他们说神鬼之事时,不必太当真,可以一笑了之。
但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传说,让我一直惦记着。
那就是灰堆坡。它處在马坊的西北方,在去槐疙瘩山的半路上。
传说是这样的:一个夜行者,一个从郭家咀上来的夜行者,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粗布的褡裢,他要走到槐疙瘩山上去,已经走了九十九个夜晚。一直向天空生长着的槐疙瘩山,怎么走也走不到顶。这个穿过五峰山,趟过漆水河的夜行者,在走到一条长坡上时,眼看天要亮了,再不加快脚步,他就翻不过这座山,就要累死在这条长坡上。
眼前的山长得太快了,快到神的脚步也追赶不上。
他累死累活地走着。他褡裢里的东西倒出来,会制止这座山的生长。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倒出来。他知道,这座山是一个新的生命体,是神赐给这块地方的一个朝拜物,他不能轻易终止它的生长。但沿途村庄里报晓的鸡,已叫了第一遍,他没有停止脚步。
鸡叫第二遍了,他依然走着,但手伸进了褡裢。
不能等第三遍了,他的手从褡裢里伸出来,向空中一撒,鸡叫第三遍了,天开始发亮了,槐疙瘩山停止生长了。他取下褡裢,把剩余的东西倒在脚下,向着槐疙瘩山扬长而去。
过路的人,在这条长坡上发现了一堆灰。
我极其喜爱这个结尾。喜爱结尾里的那一堆灰,照亮了马坊这块土地上,多少还存有的一点神性。那一堆灰,一直是我想看见的遗迹。我也在纸上,对着我的文字发问:
灰堆坡,谁倒出秋天的一堆灰烬?那个神色慌张的马坊的黎明,谁在大地成熟的身体上,放下霜一样的白露?一堆灰烬里,没有一点残余的火星。带着一脸寒冷,草木也放下过去的旺盛,或让一片枯葵,扮出人间的旧相。
这是我的喜欢。喜欢把这个传说,放在白露后的秋天里,一个人去品读。
然而我发现,这个传说是真实的。是一个家族,一路刀耕火种着路过马坊,面对一座最高的山,他们用一堆生活之火,向神祈求安家的事情。可以想象,他们最初只是一家人,或逃避水灾,或逃避年馑,或逃避瘟疫,他们没有方向,只向着土地的高处走。沿路上,他们见过村庄,见过人群,也见过庄稼。
他们伸出过手,但没有停止过脚步。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村庄、有人群、有庄稼的土地上,外来者不能随便入侵。他们在流浪中记着,这是乡土社会的戒律。况且,在这块土地上,一群人涌流着的血脉,已被泥土接纳和承认了。这群人的第一座祖坟,已成了一个村庄立在土地上的纪念碑。而他们呢?只不过用逃难者的脚步,踩过这里的泥土。他们伸出的手里,接过这里的恩赐。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联系。而他们的家园,一定要离这些村庄不远不近,一定要在自己开垦出的土地上,搭一间草棚,做第一顿饭。我能想象出,他们中的一位母亲,把煮饭后的灰烬收拾在簸箕里,很均匀地撒在草棚里外。
灰从手中飞出去,村庄的名字,也飞出来了。
灰堆坡,一个不需要推敲的村名。
接下来,是在土地上播种。至于人口的繁殖,得等到有了足够的土地,有了足够的粮食。从我的考察中,这家人在这里活得很累,土地和粮食,应该一直困扰着他们。因为他们在这里没留下什么,只是一个地名罢了。
后来,这里成了我们村的一个山庄。
守这个山庄的,是一个被称为油坊的人家。我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也不清楚他们是哪一年回村的。总之,他们在这里不是太兴旺,因为他们回到村上,几家子挤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屋子低矮、院墙豁口、头门破烂,一个衰败人家的样子。我记得他们只有四家人,只有两家是浑全的,一家是弟兄三个,一家是爷孙俩人。那个带着孙子的人,记得村里人叫他油坊老三。他身上有许多东西,我至今想不明白。比如他带着孙子,生活能好到哪里呢?但他的身体出奇的结实,一脸的红色,笑眯眯的,像刚刚喝过酒。我见到他时,总是提着一杆长烟锅,在堡子里转悠。当然,村子里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考虑到他的孙子和我们一起上过小学,他也过世了,也就不为他破费笔墨了。另一家弟兄三个中,我和一个叫平对的很熟,因为在村上的时候,他管着一村的电磨子。现在想来,他人长得很好看的,就是那一头秃痂,把这些遮盖了。我在村上时,他还没有找到一个能与他过日子的人,后来成家了没有,我没打听过。
从灰堆坡回来的人家,我能写在纸上的就是这些。
听说他们的后代,要比他们强多了。
而现在的灰堆坡,已被洋槐林覆盖完了。村庄的样子,再也找不到了,或有一些破窑洞,被放牛的人临时住着。有几次,我看见远处一个移动的黑点,以为是个可以说话的人。走近了一看,是一头仔细地吃草的牛。我也就后退着,把它和草木,放在我的取景框里。也只有这样,能把灰堆坡从影像上带回去。
站在它的旧地上,我只能回过头来,再一次想象那燃烧过秋天的一堆灰烬,让一座在马坊能闻见天语的高山,突然从直奔北斗的神道上,放下一个人的脚步。
灰堆坡,一堆固定了一小片河山的灰烬。
告诉我谁在这里,曾经以灰堆坡?
也告诉我打开鸡埘,那个叫醒神话的人。
这是种子的伤痛折磨的
但我从后面/看见马坊的脊骨,被种子的伤痛/被农具的伤痛折磨出青铜/绝不背弃泥土的底色。这里如果还有秘密/就是劳动者,从一块田野/延伸到另一块田野/再分一些五谷,寄放到/上帝的手里
有一个能看遍马坊的地方,就是我多次写过的高岭山。
它横在所有村子的北边,像大地隆起的一道屏障,把一群土头灰脸的人,揽在它草木茂盛的怀里。特别是初夏,槐花开得漫天洁白,一阵风吹起来,沿着几道沟渠蔓延下去,马坊的大小村庄,都浸在从高岭山上扑下来的冲天香阵里。这时候,我们被槐花的香气牵引着,从庄背后出来,一路穿过木张村、红沟子、上邑山庄,再走一段坡地,就到高岭山顶上了。
我第一次上到高岭山,是坐在山顶上数村庄。
你想一个在平坦的村子里,正在长大的孩子,他的视野有多大?一道低矮的院墙,一座不高的房背,就会挡住视线。在村子里,我们爬得再高,也高不过房脊,高不过树梢,更高不过在村子的中央,立了多年的语录塔。一出村子,我们的视线就更窄了,窄到只有牛车的车道那么宽,因为玉米和高粱,始终像两道穿不透的墙,把我们夹在中间。
而坐在高岭山顶上,那些在平时,显得十分杂乱的村庄,经过距離和阳光的模糊,一律透出平静的一面。从最西边的罗家山,到最东边的上来家,这些点缀在田野里的村庄,在我的远视里,只有影像,没有声音。那些沿房升起的炊烟,那些沿街挺立的树木,那些沿墙晾晒的衣服,一个劲地用色彩,把村庄的高度向天空里拓展。由于我所处的位置,那些多年看不见的东西,被一下子看见了。甚至像看见庄稼生长一样,突然看见村庄如何在大地上不停地生长。
在乡间,村庄大多坐北向南。
我在高岭山上,只能看见它的后面,看见一个乡间的背影,像土地上的后花园,被风雨完整地剪贴着。
我在它的中间地带,看见我走出来的耿家村。村西的一幢高出土壕的祠堂,数丈宽的屋脊,一半伸在云里头,从高岭山上望下去,却像村里的木匠,在一根笔直的桐树上,用墨斗甩下的一条线。紧邻它的汉台,一个土筑的很大的场面,为死者请魂送葬时,一村人围住老少孝子,看他们转着圆圈哭。我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北胡同的狭长里。村东的涝池,还算有气魄,不但在高岭山上能望得见,那些立在岸边,长得合围的柳树,我在去高岭山的路上,还没遇到过几棵。在这里看村中间的语录塔,只有一个青瓦苫着的顶子。那时,一村人对它都很敬畏,那些用红油漆写上去的字,每个足有一个斗那么大。记得大队长彦龙,经常站在语录塔下讲话,等他把塔上的字全念出来,再没人说他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更不敢叫他彦龙了。
现在想来,我自由地坐在高岭山上,很不应该想这个人。
可我想了,看来对他也像对语录塔一样,心存着一些畏惧。
其实,这个唯一的“文革”遗物,在随后的时间里,自己倒塌了。
真正从一个鸟瞰的角度,让我看出不一样的,是东边的上来家村。这是我母亲的娘家,小时候常去的村子,曾在它满是豁口的城墙上,留下一些手印或脚印。说实话,母亲娘家的破落,在我心中也留下一些隐疼,导致每次在村子里转悠时,觉得一切都很衰败。只是它城门前的照壁,让我无知地揣摩:一村人不把房屋盖得气派些,修那么大的照壁干什么?但每次走近它,我总想用眼睛看一看,用手心摸一摸,那上面的花纹和图案,是我在一个文化极其落后的地方,最早读到的乡村美术。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看过和摸过的,是一种民间的砖雕。
但我在高岭山上,看出母亲娘家村子的全景,样式是一个古代的城郭。
一圈东西短、南北长的城墙,把村子端南端北地围起来。照壁后面的一条街道,南北穿过村子,有七八道巷子,东西对称地排列着。这样建得像古代城郭的村子,在马坊是唯一的,在我后来走过的乡村里,也是没有见过的。有一天翻阅史书,知道这是唐代兵部尚书来镇、来耀父子的故乡,才恍然大悟。现在,我住在大唐留下的长安城里,一看到它方方正正的城墙,南北直通、东西并排的街道,就想起我坐在高岭山上,看出不一样的那个村子。
与上来家的城相比,我们村也有城,郭家、西张村都有城。那只是在临近村子的地势险要的沟坡里,用土夯筑一个城门,再挖些地洞,供一村人躲避兵慌马乱罢了。
离我坐的地方最近的,是一个叫养马庄的村子。
我只要把目光稍微向东移一下,就能看到它高低不平的村落。在这个与马有关的村子里,我没有见到过一匹像样的马,更不敢期望,有一匹像我写过的栗色的马,会从这个村子里嘶叫着跑出来。但我在马坊的十几个村子中,把它当成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一样,用几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在心中仰望。因这个曾经沦落成大骨节病的村子,降生了一代乡村教育家吴天源。这个名字,在马坊人的意识里,绝对等同于民间的孔子。他是我的老师,马坊中学的第一任校长,也是我们这里几代人的老师。他的身体一直很瘦弱,他的眼睛,却是我在马坊的男人中,见到的最有亮光的一双眼睛。他抱犊而舔的心里,有一部马坊版本的《教育诗》。
高岭山,就这样把我推进一个地理的马坊里。
在它朴实温暖的身边,我感受着大地的起伏。
我也知道,被普遍地收藏在马坊的怀里,是麦田上空的瓦屋,是瓦屋上空浸染着麦香的云朵。高岭山,让我看到了一个丰富的马坊,也越过它的天空,看到百余里以外的乾陵。那时的空气很干净,一点也不污染目光,什么时候抬头,乾陵都在我们的对面,露出梁山的顶子。我想,我现在对长安这么热爱,甚至在无数个夜晚,一个人苦吟着写出《纸上长安》,应该与我在那么贫瘠的乡村里,过多地看到乾陵有关。
在高岭山上,我看得动情的,还是一群劳动者。他们贴着一片庄稼,或一块墓地,深沉地移动着农业的力量。我对劳动者由衷的热爱,是他们在土地上生活时,每时每刻都离祖先很近,他们的每一个劳动细节,都像在祖先的注视下进行着。对一个农民来说,一天下到田野里锄地,每锄一趟,就会从祖先的墓旁经过一次。因此我说,劳动在乡村的本质,不仅仅是为了获得粮食,也是为了获得和祖先照面的机会。
但我从后面,看见马坊的脊骨,被折磨出青铜之色。
这是种子的伤痛折磨的,也是农具的伤痛折磨的。
这是马坊,绝不背弃泥土的一种底色。
应该说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高岭山顶,早已从背影上把马坊印在心里了。这里如果还有秘密,那就是勞动者,从一块田野,延伸到另一块田野,再分一些五谷,寄放到上帝的手里。真的,我在某一个时刻,看到这群寄放者中间,还有我逝去多年的父母的背影。
因此我对马坊说:我从后面爱你。
我要盯紧播种后的土地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迫使万千双手,把细碎的种子捏住/把细碎的阳光捏住,也把马坊细碎的/呼吸捏住。不等白露从树上降下霜来/泥土里,就有种子带着播种者/手里的温度,开始触摸/潮湿的地气
播种是播种者,用双手迫使土地怀孕的过程。
我在马坊的原野上,一次次看见过一群播种者,集体走过来的场面,直到有一天,我也手捏一把种子,苍黄地走在他们中间,才感到农业在土地上的重量。那时候,我不会站在播种之外,想一些与播种隔着一层泥土的事。只想我们在这么一块土地上能存在下去,生活和生命中一切的一切,就埋藏在一颗小小的种子里。
我因此知道,播种在播种者心里,是一件盛大的事情。
关于播种,我藏在心里的一些细节,也在时间的雨水里,生发着麦芽一样的嫩绿,让我在黄土上走过的所有日子,始终扑闪着一线生长的光芒。我在十几年的乡居生活中,没有也不可能把土地读透,但我对马坊的某一时刻的感觉,却是刻骨铭心的,也是那些没有在这里受过磨炼的人,根本意识不到的。
比如一群播种者,他们进入我的视野的时候,总有一些神秘在身上。
他们是从某一块土地里,突然进入我的视野的。那时,我可能正在一个人走路,或在路上思考一些什么。天在村庄的上空蓝得透亮,原野上也没有一丝风,但一种隐秘的响动,却从虚软的土地深处,直接向我的身体里传递。而这种传递,甚至是我无法回避的。它很有节律,像一些带着弧度,也带着光亮的声音,像在我身体很隐秘的部位上,要执意放下什么。应该说,我是被这种接近金属的声音,逼迫着抬起头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播种的声音。
那其实是麦子,被撒出去的声音。
后来我想,那些红丁丁的麦粒,已经在播种者的手心里,感觉到了一种血气的涌动。它们必须从这些骨节粗大的手里,迅速走到泥土里去。这是一粒种子身负的使命。因此,它们在飞出播种者的手心时,必须接受阳光的洗礼,必须带着一束没有病菌的阳光,在泥土里开始一段生命的旅程。而阳光要打磨它们,就有了这种接近金属的声音。
在马坊,播种多是一些在早上和下午进行的事情。
我最留恋的播种,则是夕阳里的播种。这不是受凡·高的《播种者》的影响。我在那时,无论是耳朵和眼睛,都没有福分享受凡·高的名字和他的绘画,但对同一劳动的印象,都应该感觉到了。我以为,在某一个时辰,阳光的颜色,土地的颜色,种子的颜色,以及播种者伸出去的手臂的颜色,是融会在一起的。它们都像金子在某一时刻,会发出最动人的光芒。
这就是夕阳里的播种。
五谷之神,也没有发现这个时辰。
我是在这个时辰里,发现系在一群播种者身上,是种子的色彩,种子的声音,种子的光芒。比如某一个具体的播种者,在我平时的印象里,他的骨节粗大,他的腰背弯曲,他的脚步蹒跚,他的脸色灰暗。但他走在一群播种者中间,在这样庄重的劳动场面里,他像换了一个人。在夕阳的陪衬下,他生命中高贵的一面,突然出现了,也像种子接近泥土时,变得十分自信和饱满。他带着种子的力量,也带着种子的光芒,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在马坊很少神庙的土地上,像看到了神。
这些普遍的播种,让我在简朴的乡村生活中,就大胆地想象:夕阳沿着种子的声音,如何落下来?飞出手心的种子,如何感觉到原野上还有金色?
我在这些想象里,继续像种子一样,接近泥土。
我知道在一年之中,这是最后一件农事,它迫使万千双手,把细碎的种子捏住,把细碎的阳光捏住,也把马坊细碎的呼吸捏住。不等白露从树上降下来,泥土里,就有种子带着播种者手里的温度,开始触摸潮湿的地气。
在一块平整的大田里,我摸着播种的另一种节奏。
比起一群人在坡地里撒种子,这里的播种,被夕阳点染得更加深远。我站在他们的侧面,看四五组播种者,递进着朝西走去。那一刻,连夕阳也像被播种唤醒,也想让这群原生态的劳动者,把它直接播种在天边。而在每一组播种者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定是一位乡村里的女子,她用小巧的手,牵着一匹高大的牲口。她的方向,就是整个播种的方向,她会让一匹拉耧的马,很准确地踏在畔子上。套在马的背脊上,是一种叫作耧的农具,我多次摸过它的耧杆、耧斗、耧铧和耧把。在这些具体的部位上面,我看见耧杆,被马的肚皮磨得光亮,我看见耧斗,被种子的颗粒磨得光亮,我看见耧铧,被泥土的韧性磨得光亮,我也看见耧把,被摇耧者的手心磨得光亮。甚至在冬天,我从它光亮的耧筒里,还能闻出麦子的清香。因此,我在众多的农具中,很喜欢这种用桐木打制的,摇起来很轻的农具。我如果从骨子里崇拜农具的话,应该是从一张播种的耧开始的。
最后边的摇耧者,一定是马坊一些出色的男人。
他们会把种子匀称地、深浅地播进土里去。我知道,他们的手里,才真正握着农业的方向。比如麦子播种完了,一场秋雨过后,土地受孕后的身体,齐刷刷地绿了起来。走过地头的人,一定还记着这块麦子是谁播种的,少不了称赞他几句。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位叫树亭的人,以为他是村里一位摇耧的好把式。他的条形的脸上,总挂有一些精通农活的自豪,话语从他口里说出来,往往有一股子冲劲。他在村南摇耧播种时,我多数是跟在后面,用骨朵把一些土块打碎。我在前面看过他,头向外斜着,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眼睛不停地扎摸着,口里像拉耧的牲口一样,不停地出着粗气。我也在后面看过他,腰身不停地摆动着,和耧铧是一样的幅度。一条黑粗布裤子,白色的裤腰上,别着一块被汗水浸得黑透的毛巾。说实话,我平常多用另一种目光看这个人,但每逢播种时节,我告诉自己,必须懂得欣赏他。他的腰身后来彻底弯曲了,我记不清是因什么具体的事故,以为是摇耧摇弯的。最不可理解的是,他用一种不正常的方式,离开了他播种过的土地。
我之所以写他,是想提醒人们:这样精通农活的人,已在村子里不多了。
一个季节的播种,有时也是漫长的。记得由南嘴稍播种到北岭,有些人已开始穿棉衣了。数着白露的脚步,一天天向村子里逼近,我也想播进土里的麦子,会不会受冷。常识告诉我,这时的泥土里,聚集着一个季节的热气,足够麦子把根扎够来年分蘖时所需要的深度,我也就放心了。
甚至想着种子的激情,如何让大地翻身。
等最后一抹金色,覆盖完马坊的原野,我扶在白露的身边,想看看越来越深的秋天,如何用一片苍茫,抚摸播种者手里剩余的种子。
不能抬头,直至麦子破土出世,我要盯紧播种后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