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屠宰场里
2017-05-20李晓平
李晓平 二级警督,公安部文联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洮南市公安局法制宣传科。作品散见《啄木鸟》《人民公安报》《思维与智慧》《天津文学》《吉林日报》等报刊,共创作影视剧及长篇小说二百多万字。创作的电影剧本《道是无情》经长影拍摄,2002年在中央六台播出,后该剧被公安部评为第七届金盾影视剧创作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中有鬼》《鬼使神差》《古镜》。
在人生的屠宰场里
岁月如一把刀,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切割着你的生命。无论是谁,无论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也都无法逃脱那种阴森的锋芒。可见人活着,就注定要被切割,所以人生就是一座巨大的屠宰场。
电视里的她,那次看着还那么年轻稚嫩,一脸朝气,可再一次看她,脸上的肌肉就明显地松懈了。时光又过了一段,那天她又出现在一个访谈的节目里,远远看去,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主持人也刻意地夸奖了她的年轻漂亮,但真正的年轻,是不用人提醒或夸奖的,主持人之所以一次次地提醒,恰恰证明了她的衰老已到了不堪的程度。果然,当镜头真正地拉近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一眼就瞥見了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苍老的松懈。
唉!我是多么的伤感,因为她是我的镜子。之所以这么在意她,是因为我们同龄啊。
在时光的刀子面前,我向来抱着逆来顺受的态度,任其在脸上、身上尽情地切割。割着割着,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可有人却偏偏不服气,当然,他们不服气的方式各不相同,最可怕的一种方式是以毒攻毒,当时光的刀把面皮切松了,她们就让人用手术刀再把面皮绷紧,结果虽然脸上的皱纹少了,可没有皱纹的苍老更让人有一种骨鲠在喉之痛。
我人生的屠宰场,经常是这条熟悉的小巷,也就是说,我经常要在这里被切割。也许我是一个灵敏型的人吧?别人被切割,他们可能感受不到。而我被切割,每一刀下来我都能感受到那种难言的疼痛。疼痛最难耐的时候,是我独自一人在小巷里漫走的时候,那时候,天边的斜阳总会和我一起表达被切割的难受,她表达的方式是无语地把红红的或黄黄的脸垂下去,再垂下去,垂到大地的衣服里。最难受的时候,干脆就不露面了,让乌云的面纱一层一层地包住她的脸,包得比阿富汉的女人还要严实。当难受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乌云就会替她流泪了,刷刷地流泪,流得满天都是,无声无息。她流泪的时候,我总会疾跑回家,然后站在窗前看着她独自流泪。是的,在她最难受的时候,我是一个逃兵,真的无法做到和她休戚与共,执手相看泪眼。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总是这么相顾无言的,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任时光之刀切着天,切着地,切着万事万物。一位帅气的朋友从我身边大踏步地走过去了,他冲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当然也和我一样被切割着,我看见岁月的刀渐渐地把他原本是矫健的身影切割得瘦弱而老迈,可他却是坚强的人,天天都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把自己暴露在街头,逆来顺受地任时光之刀尽情切割。当时一同被切割的还有我的丈夫,但我的丈夫却忘了自己也被切割,他竟然望着他的背影感叹起来了:“啊?他咋变得这么老了?你可不知道他原来有多么的帅……”我不禁回头看了丈夫一眼,丈夫的两鬓也早已斑白,此时在夕阳的幕影里,他显得比那位朋友人还要老迈。——唉,这可真是惺惺相惜呀。
我曾死死地盯过一根小草,直到眼睛都盯酸了,可我依然没有看清它到底是怎么被切割的。但是有一天我回头一望,我便突然害怕了,那根小草不但早已长高了,而且已经焦黄枯干,我轻轻地一碰,它就折断了,一个生命就此宣告结束。我的朋友养过一只一身白毛的狗,心爱到胜过养自己的儿子,她经常在日落西山的时候牵着她的狗儿子在街上散步,也就是说,每到夕阳西下,她和它都要把切割她们的屠宰场搬到街头,然而时光对人和对狗并不公平,很快地,那条狗就明显地衰老了,等有一天,在街头的屠宰场里,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一打听,才知道她的狗已经老死了。那天在报纸上看她写的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个满洲里的故事,一定是她无法面对故地了,才把人生的屠宰场转移了别处。
坐在那个老式的靠椅上,我却不能舒服地把身体全部靠上去,因为那个靠椅也老了,当然,把它切割得这么老的不仅仅是时光,还有人为的因素。靠椅有一个腿儿的螺丝脱落了,家里人便很自然地把靠椅倚在窗台上,这样靠椅便依然还是一个靠椅。我一开始不明就里,曾舒舒服服地躺在那上面,不小心就连人带椅全仰倒在地上了。家里人马上围过来关切地看我摔伤了没有,好几个人一起把我扶起,我四处动动并没有什么伤,大家就哈哈大笑了,接着,靠椅也被扶了起来,依然被倚放在窗台边了,在家也依然要在椅子上坐,只不过坐着的时候要绷紧身体里的一根神经。可是,当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起去修理一下这个靠椅呢,仅仅是因为这个靠椅的确是太老了吗?还是因为父母的家是“公共场所”,并且反正父母从来也不坐?说父母的家是“公共场所”也不算准确,因为父母的楼是我买的,也就是说产权归我,但我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吃粮不管事的人,用丈夫的话说是油瓶子倒都不愿扶的人,所以我当然要那么堂而皇之地坐着,时而看看电视节目,时而看着对面床上的老爹老娘。老爹老娘也都舒舒服服地靠坐在被摞上,也时而看电视,时而看我。时光的刀就这样在我们之间一点一点地切割着,外面的日影也一点一点地移动着,配合着室内的切割。然而幸福的时候是感觉不到时光的切割的,肉眼也看不到被切割时的变化,甚至个个脸上还带着笑意,也会说几句与切割无关的调侃之语。
父母年轻时,我曾经留意过他们时光的荒度,心疼他们的时光正在白白地流逝。那时我不感叹自己,因为那时我有梦,有一个很伟大的、想当作家的梦,所以那时我觉得我的时光是充实的,像金子一样每天都在增值。自己的时光没有荒度,而父母的时光却在荒度,而他们又是我最亲的人,我当然要替他们觉得难受。感觉最强烈的时候,也是我的梦做得正酽的时候。那时父母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剩下的时光就都用来打麻将了,他们有几个相对固定的麻友,一到那个时间就陆续前来,一玩就是一小天,有时父母高兴了,还留他们吃饭。如果他们玩的时候我在上班,一切都相安无事,如果赶上我星期天休息在家,矛盾便来了。我因为从骨子里反对父母的搓麻,所以对前来的客人便没有好脸色,更何况母亲还常常不合时宜地支使我干这干那,一些小活计还令我能够忍受,如果那个活计是占用很多时间的,比如给鸭子剁食,或者给她的麻友们做午饭,等等,我就会觉得不公平,因为我可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想当大作家的人物啊!尽管我并没有把所有的分分秒秒都用在写作或看书上,但我这宝贵的时光怎么能用在给鸭子剁食或给麻友服务上呢?这对于我这个怀揣梦想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亵渎。对母亲的吩咐我不去干或表现出不愿意干的神态,母亲当然会不满意,但我和母亲最终并没有发生冲突。现在回忆起来,母亲的骨子里还是柔弱且善良的。为了不让母亲搓麻,我也曾经试图阻止过他们的聚会,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因为当我的阻止成功以后,父母虽然都不搓麻了,但他们也没有创造过什么价值,时光也照样白白地流走了。并且看他们你瞅我、我瞅着你的落寞神情,又觉得他们的时光流逝得很痛苦,既然怎么都是个白白消磨,那么为什么不让他们快乐一些呢?等到父母被时光的切割机终于切割得老态龙钟了的时候,父母也就玩不动麻将了,玩不动麻将的父母见儿女们每次聚到一起都要玩麻将,便显得不耐烦,不耐烦又不敢责备,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让人看着都难受。那天,神志有些糊涂的父亲突然问我:“五姑娘怎么从来不玩麻将?”同样对麻将不感兴趣的大姐便讥讽地说:“如果你五姑娘也像你一样贪恋麻将,你就别想住楼了。”见已经耳背的老爹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她便又笑着加了一句:“那你就只能住茅楼了!”我知道大姐说这话的意思,她这是在拐着弯赞扬我呢!自从我给父母买了这幢楼以后,我就发现我在家里的地位就有些见升,被人夸奖和被人辱骂的滋味就是不一样,尽管实质都是一样地被时间切割,但被赞扬的时候,即使明明知道自己被切割,脸上也是笑的,心里也是甜的。
而事实上,我的时光就真的过得有意义吗?怀揣了梦想就真的有意义了吗?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要给自己规定一些任务,有的完成了,有的没有完成,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有成功,可我至今依然没有形成什么气候。但即使真的形成气候了,我的时光就真的过得有意义的吗?——可事实却是,无论时光过得是否有意义,我们总是要被时光切割殆尽的,与其这么劳累,还不如就那么干挺挺着任时光宰割呢!可如果真的那么被切割,我能够忍受吗?——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是啊,作为一个人,诞生不归你左右,性命也不归你左右,能归你左右的,只有你的那点可怜的心思。
既然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就让我们被快乐地被切割吧!
日子的脸
常常觉得日子就像一个人,有一张很大的脸。
居家过日子,特别害怕日子变脸,但也特别害怕日子不变脸。
害怕日子变脸,当然是害怕日子的脸会变得恐怖,如果那样,日子还真不如不变脸了;但日子要是真的不变脸,那日子就太难熬了。一天一天,翻来覆去,周而复始,日子就像一个古旧的车轮,吱吱嘎嘎不紧不慢地沿着同一个轨道无情地转着,转着,带着一种麻木的表情,板着一副相同的嘴脸……或者更像是毛驴拉磨,整天围着一个磨盘拉呀拉呀,连毛驴都会觉得乏味,于是,为了不让毛驴发疯,人们便总是给毛驴带上个蒙眼,让毛驴在蒙眼中去想象。可人呢?人要是遇到这种事情会怎样做呢?当然,人是永远不肯给自己带蒙眼的,可聪明的人会给自己制造一个无形的蒙眼,那就是学会自我欺骗,有人也叫它“精神胜利法”或“自己找乐”,明明自己在拉磨,却偏偏看不見自己的磨,一双茫茫然的大眼虽然睁着,但看到的却总是快乐的新奇的事情。然而偏偏有那么一些蠢人总是学不会自己找乐,偏偏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晰,却又无力自拔,于是便只能感叹“聪明难糊涂更难”,其结果只能是更烦躁更忧伤更苦闷……唉,有的时候,人实在是很可怜呢,可怜得不如一头毛驴。
——我便是这样一个忧伤的蠢人。
因为渴望日子变脸,追求日子变脸,所以我日子的脸一直都在变着,当然每次变化,我都会付出太多的代价,并且常常因为碰壁而弄得满心伤痕,也常常因为劳累而变得心力交瘁。最可悲的是,日子的脸变呀变呀竟然又变回来了,变成了原来的老样子,这时面对日子的脸,那心情就别提多糟糕了,就像一个迷路的人,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却突然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打转转,那种忧伤就别提了。
日子的脸很多彩的时候,我内心深处其实是很瞧不起日子那平庸的脸的,觉得那只是一种生命的浪费,无意义的消耗,与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差不了多少。可多彩的日子毕竟很少遇到,更多的时候,我日子的脸是阴晦的,在阴晦的日子里挣扎时,便又常常会羡慕那些有着平庸之相的日子了。那些安于平庸的人可真有耐心,总能不急不躁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刷着同样的锅碗,用着同样的油盐,住着同样的房屋,走着同样的路线,一天天,一年年,从来没听过他们抱怨,也从来没见过他们厌倦。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养大了九个子女后,还是坚持和父亲单过,两间矮矮的房屋,一小块四四方方的菜园,她整天屋里屋外地忙啊忙,忙得津津有味,忙得有板有眼。每天她都早早地起来,掏炉灰,做早饭,收拾屋子,侍弄园田,晚上又总是早早地睡下,好养足力气接着干明天的活计。每次见她,她都在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知足常乐的笑。没事时,她还总会学起过去挨饿的日子,受婆婆气的日子,在她看来,只要天天有自由,有饭吃,有衣穿,日子就是神仙的日子。面对我的忧伤,妈妈总会露出同情或哀怜的目光的,仿佛我永远是个柔弱的孩子,她永远是个强壮的母亲。唉,有时翻看十卷书,不如听老妈说一句话,只一句她就说到了你的心坎里,让你如释重负,然后轻轻松松地回家,去接着面对日子那古板的脸。
日子的脸太平静了,心就会起刺儿,就像野兽突然掉进一个四壁光滑的井底,总是希望能抓住些什么,可又什么都抓不住。等日子真的变脸了,又总是显得惊慌失措的,哪怕是一张笑脸,也依然要担忧,生怕日子的笑脸不会长久。最刻骨铭心的变脸,是一次生病,没想到那次治病会越治越重,最后差点要了我的命。病渐重的时候,日子的脸是死神的脸,十分得可怖,常常吓得人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见自己在黑黑的无底的洞穴里行走,没有同伴,也没有声音,那种孤独的感觉胜过了死亡。等真的要死了的时候,就看不见日子的脸了,是啊,连日子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脸啊?当然也就没有了忧伤,没有了孤独。最快乐的感觉是在自己毫无感觉之时突然就有了感觉,一睁眼,发现阳光明媚,春风和煦,亲人们都围着你,有的人甚至为你流出了珍贵的泪水……这时,日子的脸便是一张笑脸,尽管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但她的确是在笑着,而且还笑得很美很尽情很灿烂。
想得最多最苦的一个问题是:日子到底应该有一张怎样的脸?然而这个苦恼的问题偏偏就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寂寞的时候渴望多彩的脸;劳累的时候渴望安逸的脸,无助的时候渴望多情的脸,愁苦的时候渴望明媚的脸,遭遇挫折的时候,渴望平淡的脸,可一旦日子真的平淡了,倒又渴望起那变幻多姿的脸了……
这也真难为了日子。
于是,为了寻找日子的笑脸,人们便在日子中浮沉,挣扎,有的人甚至不惜耍用一些卑鄙的手段,好让日子尽快地变成笑脸。最悲哀的莫过于当一个人的日子即将失去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日子曾经笑过;最可贵的是明明自己的日子没有笑,可有的人偏偏把它看成是笑,所以无论受到多大的苦难,他都会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态去生活。
但无论日子有着怎样的脸,日子都得过下去。其实,日子永远都不会变脸的,会变的只有人们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