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的外衣
2017-05-20吴全礼
吴全礼 笔名北方, 1998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有散文、诗歌、小说发表在《石嘴山日报》《新消息报》《宁夏日报》《固原日报》《宁夏法治报》《六盘山》《朔方》《啄木鸟》等报刊上,先后有作品入选《临风的泥香》《遥远的蓝》《结案风波》《中国当代公安诗人大展》等文学作品集。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宁夏作协会员,石嘴山市作协理事、副秘书长,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
很少用一条鱼来果腹。
在女儿走出少年的懵懂,可以自由主宰自我味蕾的喜好之后,对多刺的鱼的抵制,比鱼本身的刺更多,难以近身,堪比刺猬。餐桌上的碗碟里,鱼的身影和一座突然消失的城市一般,无从查找。我也不必对着一条衣着光鲜的鱼,纠结于手里的刀刃剪锋从何处下手为宜,也无须担心掏摘内脏的手指被暗藏的骨锋扎出连心的疼痛,也正好将积聚在肠胃里的那种吃腻鱼肉的记忆,彻底扫扫干净。
女儿出生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时常在鱼贩的摊点前游荡,像个暗杀叛徒的志士,在仅有的三个摊点前左比右较,挑选外表完美身手敏捷的鲤鱼,为腹中的女儿输送唯一的营养。拎着被鱼贩摔晕的鲤鱼,依旧在黑色多层注水的塑料袋里扭动反抗,那时的自己还没有完全被日子里的烟火呛着,如同面对鱼贩以注水的塑料袋盛鱼充斤短量的伎俩不明就里,无所顾忌地沉浸在等待女儿降生的期盼中。手起刀落,剖腹刮鳞,煎炸烹煮,哪怕身入油锅的鱼将紧扣的锅盖顶起,心里丝毫不会泛起些许的疼痛,按紧跳动作响的锅盖,热油钻进紧实的鱼身咝咝如毒蛇吐信的声响,从没动摇过本来敏锐柔软的感知。除了鼓起的肚腹里的女儿,无视一条条大小不一的鲤鱼在手中丢甲失鳞,惨遭荼毒。
从我手中送上绝路的鲤鱼,大部分鱼肉进入了我的胃肠,却没有将我的身体滋润出应有的光泽,落地的女儿也未见那些营养的功用展现在何处。襁褓中的女儿让拮据的现实渐渐显露出凌厉的威力,一条鲤鱼再不能解决她成长所需的一切,浓稠的鱼汤不同于新鲜的牛奶,一张待哺的小嘴只认奶牛的奶袋积攒的汁液。一年多后,我重新逡巡于鱼贩的面前,在成群的鲫鱼里淘捞身体壮实的对象,旁边的鲤鱼惊慌失措拼命拥挤,难道它们熟悉了我这只过于挑剔的手?鱼贩接过我手中的鲫鱼,子弹般投射到坚硬的水泥地面,看着五六条巴掌长的扭转蹦跳挣扎不休的鲫鱼,我一时大惊失色,扎中心脏尖利冷冽的疼席卷全身。那只淋漓着腥味浓重的手背向身后——刽子手,明确而不容置疑的身份在肝胆俱裂的鱼的面前,再充分的辩解都是徒劳。身手利索的小贩,用一塑料板梳飞速地逆向刷下鱼的鳞片,飞溅于鳞甲堆叠内脏成垛的盘中,比脱一件衣服还来得爽利迅捷,手法娴熟可比庖丁,几条光着身子掏尽内脏挖掉鳃丝的鲫鱼顺势落进袋中。将找回的零币填进衣兜,刽子手的煞气布满卷起的纸币,在兜里沉重出说不清楚的凝郁,一路上总感觉到纸币竟如泼剌剌搅动水盆身处绝境的鱼。
剥去鳞甲的鱼,在半盆清水中晃动,攀附鳞甲的根部摆动出绸裙迎风的飘逸,不见渗透污血丑陋的伤口,看不到某种无辜受到的伤害,好似那些紧密布排的鳞甲,本来就是一件可脱褪的衣物,惶恐不安的心里得到稍许的抚慰。是鱼料定要被扒去鳞甲的危险,故将鳞甲的基部幻化为一种女人身上的打底衫,尽管身材毕现肌肤裸露,有了这件轻软的衣衫,也不会像剥尽衣衫的女体无处藏身。时常假设自己就是一尾身披鳞甲的鱼,在一汪浊水里独善其身,无须伙伴,远离天空寻食的尖喙利爪,避开钓钩上的鱼饵和罗网般的渔网。隐藏起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星辰,或与一条泥鳅为伍,各自为政互不侵扰。面对危险绝不迎难而上,沉静面对各种冷僻的猜测,以水怪的身份承担起对鱼的名誉上的戕害和认知上的剑走偏锋,慰藉懦弱的求生秉性。剥掉鳞甲的鱼和失去了脸面的人,能否加以比较?
刀刃紧贴鱼身,失去了鳞甲的坚硬守护,任人宰割的鱼在刀锋下不屈不挠,尾鳍在案板上有力地拍打,张合的嘴发出无声的咒骂,犹如忠心耿耿的老臣被昏聩的帝王推向斩台的怒斥。以杀条活鱼来满足一次剥夺生命的暴行,这种变态的心理会在怎样的躯体里生发?或许,因着某种无法抵抗的愤怒,将几近爆炸的怒火迁怒于鱼。鱼的弱小在水之外,不在鳞甲的有无。这种无谓的反抗不是忠义的表达,只是垂死前的生理反应。几十年的光阴里,要遭受多少次垂而不死的挣扎,企图不多的改变命运的机遇,不安分铁轨上的火车那种缓缓推进的日子,闹出点波澜的想法蠢蠢欲动。吐出的水泡挤出水面后化为泡影,将嘴探出水面呼吸一口含氧的空气,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呼喊暴露了隐藏的地方。在闷热难抵大雨将至燕子掠过水面的当间,高调跃出水面跌出一窝涟漪。昏头涨脑就含住了隐形的钓钩,或进入了渔网的势力范围,几经挑拣比对,被弃之水中,继续原有的平淡与俗常。从一个水洼到另一个水洼,大的小的深的浅的混浊的清亮的有草的无草的,身边杂居的各种同类或异类,来来去去,惊险与平常交集的场面,驿动的心安于平静。
终归自己不是一条鱼,偏偏羡慕鱼那一身的鳞甲。
一身鳞甲不逊于一袭华服的美艳与高雅,一生无须更换而能自由随着身材的变化,完全不用担心宽大或紧缩的尴尬。这件附着生命看似朴素却华丽的衣衫,用一辈子的生活涵养外表,看不出羡富的虚荣,也不显现孤芳自赏的高傲。穿上这样能度过一生的衣装,那会是种什么样的心情?用尽各种假想的猜测,或喜或悲的类别,将它置放在各个不同的场景和族群当中。和鳞甲一样隐藏了悲喜的容貌,猜不透一条鱼的成长,除了存身的水,那些蠓虫微生物的遗骸、碧绿的水草,脱离卵泡的鱼苗等之外,会不会为这身从生至死不变款式的外衣苦恼?打开衣柜的女人,面对或多或少的衣衫鞋帽,总是为选择搭配而犹疑不决。困扰于那些款式色调不同的衣物,如何最大限度地配衬出最美的一面,将身材的不尽人意遮蔽干净。布料质地,花色款式,怎么搭配都不会像鱼的衣装贴合得无可挑剔,照多久的镜子总会挑剔出身体或衣物的不遂心合意。游逛商场的女人,就在一间间试衣间里惊喜或失落,平展的额头眼角脖颈,被一件件衣服磨出了难以熨展的皱纹。鱼的天生丽质不分男女年龄,一件衣物穿着一生,从它们来到这个世上之前就已注定无可选择地接受。或许正是这种不可选择的唯一,每一片鳞甲的根基植于肉体,连着身体的血脉,一点点给予必要的营养,随着身体的生长而生长,紧紧覆盖着每一处鲜嫩的肉体。四季更迭自由出入各种场合,无须为单薄厚重长短色调而烦恼。面对一袭鳞甲光润鲜亮片片严丝合缝的鱼衣,随心所行的毁坏之心,在哺育一个日渐长大的孩子的过程中,变得小心谨慎起来。看到刀锋贴近鱼身,落荒而逃的孩子想起了医生手中的针筒,哇哇大叫。一条灵动的鱼静卧在半盆乳白的汤中,精致的青花汤盆上,几尾身姿曼妙的鱼在盆壁环绕,汤的香气争夺不过执拗的一双远离汤盆的小手。手背上的一个干缩的鳞甲恰似烫伤落痂的痕迹,它脱落鱼身紧贴手背时,错以为找寻到了可以托付生命的根基,贴心贴肺地紧扣住温热的皮肉,毫不挂碍地等待着隔断的血脉再次畅通。
鱼的外衣合适而尊贵,无可替代的唯一。
鱼鳞病是鱼对模仿者的惩罚,根植于血液,需要水的滋润和营养。人却不能如鱼生存于水中,鳞片干涩惨白,脱落后痛痒难忍。酷暑难耐,也要穿起长衣长裤,将那些惊人眼目的鳞片遮蔽在衣物里。海边、泳池、浴场,身生鱼鳞的男女唯有远离这些本可舒缓干痒的场所,避免光洁皮肤的刺痛。因为这些本该属于鱼的鳞甲,生发在人的躯体四处,一些生长鳞甲的人失去了正常的生存空间,将身体禁锢在衣服里,将脚步限定在人群公众场合之外,苦闷于非人非鱼的羁绊,丧失了面对和接受的勇气,放弃了追逐世俗幸福的信心,消磨在自制的氛围里,几近与世人隔绝的境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人的先祖是否是爬上岸的鱼?血液的记忆基因的嬗变,鱼鳞以病态突袭了人类的身体。落满肩头的白色碎屑,掉落鳞甲刺红的皮肤,鱼鳞的华美在人身之上演变为染疾者的痛恨与无奈。无视你的富有贫困,紧紧相随终身,消磨你的意志,直到你完全认命随遇而安。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宏大的志向在几块鳞甲的包裹中,数载的反复折磨心智疲软,年龄与斗志反比例行进,一个大有作为的人走上了下坡路。
每每在街巷中看到那个独守家中四十余年的家人,除了昏睡就是在长长短短的街巷里盲目地游走。不与家里任何人交流,间或站在窗前仰脖狂笑,惊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闭门关窗。他经常翻看的是常年购置不休的《军事武器》和《武林》杂志,是从中寻觅战胜病痛的秘密武器,抑或提高与之较量的技艺?在鱼鳞病未及身之前就酷爱这些杂志,也很少和家人及身边的人主动说话。他的言行举止形同一直在向水里的鱼靠拢,逐步减少说话的数量,将清醒的时间放在街巷里游蕩,眼中身边的匆促行人和车辆,于他不过是一股股流淌的水。疾患初发,父亲带他天南海北中医西医求医问药,数度春秋愈而复发,彻底弃绝了药物的依赖,任由鱼鳞消消长长。渐变为一个特立独行的鱼,无关乎他人的痛痒,漠然地进出家门,连自己的姓名也不再提起,喜怒无常,对父母伸拳踢脚形同仇敌。或许,他迁怒于父母的血脉,为何单单将这剔除不净的鱼鳞遗传给他。难以消解的刺鼻难闻的药物气息,离人很远就现身显形。这异类般的疾患消磨了他走进人群的勇气,黯然地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另一个熟识的朋友,身患鱼鳞病多年,在立誓要治愈之后再成家,忙于立业。工作之余,全副身心奔赴在远远近近的求医路上,甚至出国求取治病良方。同龄的同事各个结婚孕子,他满肩的白屑在大小场合令人侧目,无奈之下求取婚姻的慰藉,继而发誓治愈之后再孕育后代,以防留下后患。十几年的拼搏,事业乏善可陈,眼见同龄的孩子迈步走向了学校,治愈的希望目力难及,只好忐忑不安地怀孕生子。一心二用终究力使不到一处,尽管现今无所顾忌地努力于事业,表面上的风风火火和年龄上的劣势,尽显鲜花繁盛之后的力不从心难转乾坤。
一身健康的皮肤比华丽雍容的装扮更加重要!
合适的衣服需要合适的人来穿出应有的神采,没有选择的鱼恰恰拥有最适合生存的外衣,自然的规律暗合着一种无形的定数。挑挑拣拣了一辈子衣服的女人,从来没有觉得哪件衣服可以装扮出一生的美丽和妖娆,渐失水分的身体苛求于衣服的功用,却忘了毫无疾患的皮囊比包裹在外的衣服更值得珍视和庆幸。
剥掉鳞甲的鱼是痛苦的,身生鳞甲的人也难以摆脱侵扰的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