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行吟录

阙维杭 旅美作家，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的副会长。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标举所在城市的精神、风貌、历史、文化或者其他特征，那么广西北海市的“名片”是什么呢？造访这座慕名已久的边陲小城之前，有人向我推荐银滩的舒展热情，有人更喜欢涠洲岛的秀丽清纯，还有朋友将北海的老街描述得令人神往，也许这些著名的景点都当得起北海的“名片”，我也有幸在当地主人的周到安排下，肩披裹挟着腥咸海风的晚秋时光，一一徜徉于这些至今依然让我回味无穷的景点，感受到这些“名片”各具魅力：有“天下第一滩”美誉的银滩，“滩长平，沙细白，水温静，浪柔软，无鲨鱼”，引无数弄潮儿竞折腰；被称为“天下第一氧吧”的涠洲岛，更以鳄鱼山、滴水丹屏、石螺口、五彩滩等景致展现中国最年轻火山的海蚀、海积、熔岩等旖旎幻美景观；还有始建于1883年，中西合璧骑楼式建筑鳞次栉比的老街，那些游荡着昔日繁华的店铺市招引人注目惹人深思……

不过，这就是北海的精髓了吗？这就象征了北海的整体风貌了吗？

那是2016年晚秋的一天，当我在涠洲岛火山口公园沿着木板阶梯眺望周遭的景色，步移景换，美不胜收，一拐角踏在一个宽阔的平台，一转身，抬眼所见一座古代文人的巨型雕像，竟然是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只见他手握书卷，坐卧于林间，远望大海，仿佛要吟诵诗句，一吐胸中块垒。于是，我读到了雕像前石碑所记载的汤翁那首五言诗：“春县城犹热，高州海似凉。地倾雷转侧，天入斗微茫。薄暮游空影，浮生出太荒。乌艚藏黑鬼，竹节向龙王。日射涠洲郭，风斜别岛洋。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闪闪星河白，盈盈烟雾黄。气如虹玉迥，影似烛银长。为映吴梅福，回看汉孟尝。弄绡殊有泣，盘露滴君裳。”

这首题为《阳江避热入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的诗，是距今425年前的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汤显祖被贬谪赴任徐闻县典史时所作。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祠祭司主事的汤显祖，因为犯了“鞭挞朝政”之罪而被贬到徐闻县衙当秘书（典史），他头顶贬官帽子，“避热入海，至涠洲”，看见涠洲风景，联想到北海（当时属合浦郡）的风云历史，则也以一介书生之意气，有感而发吟诵成此诗。

被贬失意流放边陲当个小吏，一代文学戏剧大师自然难有什么好心情，不过这首写实抒情诗并无怨愤满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当地美景和气候的赞美，还赞赏了与合浦相关的历史事件和名人，可见汤翁其时显然被涠洲岛的绝美景致所打动而心潮澎湃诗兴勃发。这首诗描写了北海得天独厚的气候，赞美了名震遐迩的合浦珍珠，“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并且借用“珠还合浦”的典故，“为映吴梅福，回看汉孟尝。异绡珠有泣，盘露谪君裳。”几多怀旧几多寄托，映衬了汤显祖当时的情怀。诗题中的郭廉州为时任廉州知府的郭廷良，汤显祖的这首诗或许就是因为寄给郭廷良才得以保存下来的，也为涠洲岛的历史人文留下了难得的一笔。诗以人名，地以诗名，涠洲岛的名字和历史，正是因为一代大师的吟咏而传播四海流芳到今。

据《后汉书·循吏传·孟尝》，东汉时期，合浦郡盛产珍珠闻名海外，当地老百姓以采珠为生，贪官污吏趁机巧立名目盘剥珠民，促使珠民大肆捕捞珍珠贝获取天然珍珠，导致资源枯竭，珠蚌产量越来越低，收益还买不起粮食，饿死不少人。汉顺帝刘保派孟尝为合浦太守，他革除弊端，废除盘剥之规定，不准滥捕。不到一年，珠蚌又繁衍起来，合浦又盛产珍珠了。此一事件演化为成语“珠还合浦”，汤显祖的诗点出了这个历史典故，褒扬了汉代清正廉明的能吏孟尝，不啻是历代歌咏廉政文化的代表作之一，而诗人自己也无异于可归为不媚上不结权贵不阿谀逢迎的清流，他敢于“鞭挞朝政”，内心与前朝清官能吏共鸣，自是历代廉政文化的践行者。

隔几天，笔者造访了古合浦郡所在的今北海市辖合浦县城，看到了北宋景德年间（公元1004-1007年）为纪念汉代合浦太守孟尝而建的海角亭（在合浦县廉州镇西南面今廉州中学内），亭以海角为名，是因此地当年濒临大海，“在南海之角”。红墙碧瓦，雕梁画栋，里外大树遮蔽幽深，颇有肃穆庄严感。海角亭门楼正中是大圆拱门，上方嵌着“海天胜境”四字；两旁耳门上还分别雕有“漱月”“澈云”字样。第二进是一正方形的主亭建筑，前后门相通，左右门窗对称，回廊圈绕，刻有各种动植物图案和历史故事人物。亭前柱联：“海角虽偏，山辉川媚；亭名可久，汉孟宋苏。”汉孟宋苏，自然指的是汉代的孟尝，宋代的苏轼（东坡）。亭后方立有巨碑“古海角亭”，亭中悬挂一幅“万里瞻天”匾，原为苏东坡所写，但该亭几经兴废，真迹早已荡然无存，乃集东坡字体仿制而成。

联想起到海角亭之前才造访过的东坡亭，就在咫尺之遥的合浦师范学校内，建于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为歇山顶二进亭阁式砖木结构建筑，方正古朴。原来苏东坡62岁那年因“乌台诗案”而获罪，从广东惠州贬到海南岛，三年后（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被召回合浦，受到廉州名士邓拟殷勤接待，安排在风景秀丽的清乐轩居住，仅仅两个月内写下了《廉州龙眼质味珠绝可敌荔枝》《雨夜宿净行院》等诗篇和《记合浦老人語》等札记，还特意挥毫写下海角亭“万里瞻天”额，寓意深远。一代文学泰斗东坡在离别合浦的第二年病逝，后人为了纪念他，在清乐轩故址修建起一座亭子，命名为“东坡亭”。此亭历代多次重建，现亭为1944年重修。亭阁湖水环绕，波光潋滟，垂柳成荫，清幽秀美。

亭左侧回廊镶有苏东坡在廉时写的全部九首诗作。正面壁上一幅苏东坡阴纹石刻像引人追思，像的上方有“仙吏遗踪”四字，宛如刻画出东坡当年的风骨与足迹。苏东坡与后世的汤显祖都是一代诗文大家，又先后被贬到南方边陲为小吏，并且又都到过北海（合浦），虽屡遭打压，依然心胸旷达，关心民生疾苦，推崇清廉吏治，也都有感于“珠还合浦”的典故史料，不约而同地书写了诗文或碑文匾额，为汉代清官孟尝喝彩，为廉政文化背书。历史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古合浦这个南国一隅，因了孟尝的廉政而创下了“珠还合浦”的故事乃至成语，百世流芳；更因此吸引了苏东坡、汤显祖等文坛大师的眼光，感慨万端，笔诵口吟，也便为合浦（今北海）留下了几多千古绝唱，为廉政文化书写了厚重的一笔，也使得“珠还合浦”的历史典故升华到清廉勤政体恤百姓的层面，使得古合浦今北海在历代廉政文化演变进程中的角色益显吃重，遐迩闻名。

于是，那些在北海在合浦的日子，乃至离别广西回到美国的日子里，我都几乎不时沉浸于“珠还合浦”的历史典故，怀想那古代的孟尝、东坡和汤显祖，怀念那一方海湾、土地与人民共同谱写的传奇。尤其感慨此地有幸迎来孟尝、东坡和汤显祖那样清正的地方官和文人，他们或当差有作为或赋闲咏佳句，无不为合浦为北海积淀下如许丰厚的文化遗产。

在以“海出珍宝”闻名于世的岭南古郡合浦，在这个北部湾畔历经两千多个春秋洗礼的历史文化名城，极其短暂的逗留时光里，我还被其远古悠长的历史遗迹所打动，为其尽显丰厚精华的汉代墓葬群所震撼。参观合浦文化博物馆，无异于经受了一场博大浑厚的汉文化洗礼，知晓这“江河汇集之处”的千年古郡合浦，是汉武帝开辟“海上丝绸之路”的最早始发港之一，类别繁复的墓葬形制结构和丰富奇异的随葬珍品，静静地传递出古代合浦曾经的繁华辉煌，引领今人去叩问南国古郡记忆深处的人文密码。人足环耳铜樽、羽纹系链铜扁壶、铜凤灯、琉璃杯……那些造型精美、用料独特、光彩夺目的东西汉珍贵文物，那些晶莹艳丽的水晶、玛瑙、琥珀等舶来品器物，印证了汉代合浦港通达四海贸易兴旺的景象，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也再一次让我想起了“珠还合浦”的典故，想起了敢于作为的能吏孟尝，想起了为合浦为孟尝为廉政文化鼓吹不遗余力的大文豪苏东坡、汤显祖。有鉴于此，便也情不自禁地想向合浦这小小的一方南国古郡顶礼膜拜，你承载积淀了何其悠久浑厚的历史，你见证叠现了何其隽永丰饶的历史，你就是历史，一部依然在书写自豪与美好的历史。

古合浦，今北海，一块沉积了数千年历史文化的大地，一方诞生过“珠还合浦”历史掌故和孟尝廉政的海湾，一处游走过苏东坡、汤显祖等文豪传奇般交集于一地的家园，如今的北海市合浦城，现代化的气息里依然飘忽着浓郁的岁月沧桑，舒展开海纳百川的多元化胸襟。珠海路老街的风貌折射出百年商贾繁盛风俗画，也折射了今天北海人继承商海弄潮传统开拓新途的变革胸怀竞争力。北海，安居于南国一隅，无意与别处争胜，也绝不妄自菲薄，却在风物獨佳引人入胜，因为自有千年的底气和百年的风骨存于山山水水之间，那些清丽脱俗牵系历代文人情怀的风光名胜，那些披挂着时代风云的古街建筑，那通往海上丝绸之路的古代良港，无不闪烁着老合浦新北海的风韵光彩，然而其中的精粹又无不聚焦了深沉浑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悠长渺远的人文情怀，包括流芳百世的“珠还合浦”的历史典故和能吏清官有作为敢担当的故事，那才是北海千古不变砥砺人生的精神，那才是北海与时俱进喷发正能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