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来的媳妇

郭余果

十年前，我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只身来到上海闯荡，发誓不混出个人样不回去见父老乡亲。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连敲几家公司的门，人家开出的条件我都不符。半个月过去，我已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肌肠辘辘地在街上转了一整天，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饭菜香就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随着天黑下起了小雨，我走到一个桥头实在走不动了。夜雨中，偶尔来去的车辆行人根本没注意到蹲在桥头的我。饥饿驱使我陡然产生了抢劫的恶念，但我几次看准了目标却战战兢兢不敢下手，直到一辆晃晃悠悠的自行车由远而近。骑车的是个年轻女孩，她的车技也实在太差，我在心里狞笑一声就集聚全力冲向了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抢走了她的挎包，当她摔开自行车哭叫着：“抢劫了！”我早跑出了几百米远，瞧见一处因拆迁而变得芜杂的处所，在堆砌的废砖头后面躲了起来。我还能听到女孩在向一位过路人求救，那人建议她报警，好一会儿女孩的哭声和“吱呀”的破车声才消失。我赶紧跑到一个路灯下，拉开包清点“战利品”，却只找到一张五元纸币和三个一元的硬币，也就够一顿囫囵饭，根本不能摆脱困境。倒是那个叫张秀丽的女孩，丢失了高中毕业证和居民身份证，这会儿不定怎样着急呢。她竟与我同龄，同样来自外地，大概也是来上海找工作的，丢失了这些证件怎么办呢？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同身受让我作了这样一个决定，先用8元钱填饱肚子，再上派出所上交证件，就说是路边捡的。

我正要找一家饭店，却听到“呜呜”的警车由远而近，想到手上还拿着赃物，我赶紧拐进一条黑黢黢的巷子，下意识地跑起来，可是软绵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几个踉跄摔倒在地，额头磕上一个硬物就人事不知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民房里，敷着纱布的额头还隐隐作痛，我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伯推门而进，手里端了碗地瓜粥，他笑眯眯道：“你终于醒了，快来吃点东西。”我牵动了一下嘴角并点了点头，心里知道肯定是大伯救了我，到一碗粥下肚后才说了一通感谢的话。他说：“你跑到荒井那儿干什么呢？没失足掉下去算你大幸。”我又问是否在附近见到一只包？大伯说没有。我心里为丢失了证件的张秀丽难过……大伯见我好一阵不说话，一拍脑门道：“很可能掉井里了，要是有巨款、宝物损失就大了。要不叫台掘土机挖开昨天刚填上的碎石泥土，不过50米深井，只怕捞上来也面目全非了。”我忙说：“别，包里只有两双袜子，丢就丢了吧。”我是怕真捞上来一看女士包，再加里面证件，在恩人面前没法说清。这样一来心里对张秀丽的愧疚更甚，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女孩将怎样在这大城市混？

大伯动用他的关系，很快让我在一家高級宾馆里做了一名传菜员，虽然离我的理想很遥远，但不再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也算是好的开端。我在心里感谢大伯救了我的身体，还给我的灵魂指明了方向，便以努力工作来回报这位素昧平生的上海大伯。没多久我就升为餐厅部领班，传达上司指示，与员工一起商讨落实工作，做到精益求精，顾客落下的包、物经我拾得也都物归原主。不久又晋升为餐饮部经理，有时会参与应酬交际，便自然地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上班路上经过一条步行街，每天都有背着小木箱的擦鞋妹在这儿讨营生，“擦鞋妹”其实多是大妈，每次走过她们都会朝我喊：“擦皮鞋喽……”我总觉翘着脚让人伏在脚底擦鞋是对人的侮辱，何况她们让我想起母亲，所以我情愿自己动手笨拙地擦鞋。但是突然有一天，擦鞋队伍中加入的一个女孩，改变了我的看法。她不卑不亢地面对着顾客，更确切说是一只只皮鞋，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双手灵巧地拉动着贴在皮鞋上的布条，褶子、鞋缝则用毛刷对付。我经过她身边时看得愣了，却听她道：“先生，擦鞋吗？”我胡乱回答：“好，好。”脚却没停下来。第二天经过，女孩竟认出我来，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坐上了她为顾客准备的高凳。瞧着低头为我擦鞋的女孩，我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也不存对她的一丝鄙视，相反我对她充满了崇敬。我们差不多年纪，想我当初为了一顿饱饭竟生出那样的恶念，可能她因为学历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但她不嫌脏不嫌累，靠自己的双手有尊严地活着。没有一纸文凭的张秀丽今在何处？又用怎样的方式在这大城市讨生活？想到这里，我真恨死自己，把一个满怀抱负的年轻女孩逼上绝境，不由得叹了一声。擦鞋女道：“有的人抱怨自己没鞋子穿，怎么看不到有的人连脚都没有？瞧你的打扮也该是有点身份的人，咋唉声叹气呢？”我看清了她的眉眼，不知为何，心中颤了一下，反问：“你今年多大？怎么不进厂？这样擦鞋也不是办法啊？”听到我的问话，她乐了：“敢情你是调查我的户口呢！但因为你的关心我回答你，我没有学历和工作经验进不了厂。再说工种的区分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说是吧？”我被女孩的伶牙俐齿折服了，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一会儿皮鞋擦好了，锃亮得能照出人影，我掏出一张五元叫她别找。她笑道：“那可不行，再熟的人也不能破了行业规矩，你若真觉我擦得好，常来。”我只得接下她找回的钱。

以后我真就常去照顾女孩的生意，说笑中我知道了她的一些经历。她其实念过书成绩还不错，但为了积攒弟弟以后上大学的学费，她便辍学来到上海打工。她的自我牺牲在我看来既愚蠢，又伟大。没人擦鞋时她会翻看随身带来的书，她的品味竟和我很相似，相同的爱好缩短了彼此的距离，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如果工作忙，几天没去，心里就空落落的。每次去我都会给她捎上一些店里的剩菜，看她吃完用手背抹着油嘴一副惬意满足的样子，我就格外欣慰。

有一天我跟她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孩，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会竭尽全力帮她。”她突然抽动着鼻子，眼睛也湿了，半天才嗡声嗡气道：“那女孩一定很漂亮吧？能被你惦念真幸福！”“哈哈，她吃醋了，她爱上我了。”我在心里高兴地想，表面却不动声色道：“我和她其实连一面之缘也算不上，因为是黑夜，看不清彼此的样子，但我感觉她会是个好女孩，同你一样坚强、美丽、善良。”“哪有这么朦胧的爱，你莫不是爱上了云层里的月亮，月亮里的嫦娥？”说完她扑哧一声笑了，我的鲢鱼嘴也随之咧开。一会儿她又拉着我的手道：“我和你要找的女孩一样美丽、善良，我就真真实实在你面前，你把想对她的好都给我好了。”听似玩笑，她却说得一本正经。我也顺口道：“真希望你就是她，就不用我伤神费心满城市打探……”她突然一把抱住我，喃喃道：“我喜欢你，你真诚阳光，你对我点点滴滴的好我都记着。”我嘴里说：“其实，其实我没你想的这么好。”手却紧紧地环绕着她。

分开后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的心还怦怦跳个不停，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擦鞋的女孩？如果不是，我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曾做过的那桩丑事，证据早失，难道还怕她举报？还是怕损毁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吧。有过那次亲密接触，我们俨然一对恋人。我把她以女友的身份介绍给同事，她把我带到住处。我看到她的床头堆着写作的教材，有些惊愕，她忙说这是她自考的“漢语言文学专业”里的一门课程，总共九门课程，全通过就可拿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我觉得你就是座宫殿，越到里面越恢弘。”我哪管比喻贴切否，只想要表达我的赞叹。“其实你也可以，不如咱俩比翼双飞。”我说等我了却了一桩心事后，会的。我始终放不下张秀丽。这个惩戒是多么深重啊，明明唾手可得的爱情，我竟不敢伸手去接。

虽然擦鞋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我还是觉得浪费了她这个人材，于是极力说服她找个合适的工作。她说工厂的工作会与她自考相冲突，即使不加班，每周一次测试也会与正常上班时间冲突，所以她才选择了擦鞋。不久，酒店的一位女服务员辞职回老家，我借机向老板推荐我的女友，把她的基本情况一说，老板满口应承，并答应每周放她去考试，没顾客时允许她看书学习。我迫不及待地把这好消息告诉女友，她也特别高兴，还笑曰终于与我同栖一树，同拴一绳。我玩笑道：“叽叽喳喳的鸟儿和你挺像，但是蚂蚱……”她便抡起拳头，雨点般落在我的胸膛上。

我让她先把毕业证、身份证复印了上交老板，她打开抽屉拿出毕业证和身份证，伸着懒腰撒娇道：“你去复印，我好累。”我像得了圣旨立即接过，道：“愿为女皇效犬马之劳。”于是转身出了门。路上我打开了她的毕业证，上面赫然写着“张秀丽毕业于……”难道同名同姓？再看照片，和记忆中一样的短发，一样的圆脸、大眼，错不了，她就是我那晚抢劫的张秀丽！我两腿一软，颓然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后来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木呆呆地走到复印店，又机械地回到她住处。见我这样她吓傻了，给我兑葡萄糖水、掐我人中……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气来，抱着她哇哇大哭。当我冷静下来，她才问我怎么了？我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我怕失去你。”“男人家咋这么多愁善感呢？我们就要朝夕相处啦，怎么会失去？”我好想招了那晚的事，好想问她丢失的证件是怎么回来的？但我的喉头作梗吐不清字，只好早早作别。我的腿像灌了铅，心里像压着千斤巨石，上班也没心思，在老板面前答非所问。老板以为我天天在酒店太累，便放我半天假去散心。

我买了点礼品径直来到大伯家，我习惯了一有空就去看望大伯，陪他说会儿话，我们的感情已胜似父子。我极力装作高兴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但还是被大伯看出了端倪，直说我一定有心事。我只得承认谈了个女朋友，但谎称由于地域差别，家里反对。大伯忙说：“这有什么可忧的，你带女孩来见我，我给你把关，以后父母怪罪我担着。”无奈我只得顺水推舟叫来了张秀丽。

岂料两人见面，均现出吃惊的表情。一个叫：“大伯，身体还好吧？”一个问：“张秀丽，找到工作了吧？”我惊道：“原来你们认识！”张秀丽快人快语就要讲相识的经过，大伯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而后缓缓道：“怎么相识不重要，怎么相处才重要。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俩成一对，以后定会相爱一辈子，因为你们都是好人。”听着大伯的话，我面红耳赤，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大伯对秀丽道：“小张，你去厨房备几个小菜，咱仨今天好好聚聚。”

等秀丽去厨房，大伯关上门盯住我的眼睛道：“小张可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你千万别辜负她。她曾在派出所原谅了一个抢劫她的人。”我觉得大伯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子，能剜出我的心，我嗫嚅着道出了在心里说过千百遍的话：“大伯，我做错了……”不等我说下去，他赶紧拉起我道：“能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也庆幸你犯的是小错，如果是入室抢劫，那性质又不一样，也庆幸被抢者是名善良的女孩，愿意原谅一位走投无路时为了果腹铤而走险的少年。”“还庆幸遇到了一位好心人，明知他犯了错，还暗地里鼓励帮助他，让他走上正道。”我接过大伯的话说。大伯爽朗笑道：“你小子不笨啦，已经猜到是我捡到的包。但有一点你不知道，张秀丽当晚报警时正遇到我儿子值勤。因为包里有证件，我想定是你的亲朋，就交到儿子处，让他查询证件上的女孩好与你联系，结果无意间破获了一桩抢劫案。张秀丽来认领了失物，她说：‘包里就这两证件重要。我骑着辆破车，背着破包，这人不是瞎眼就是初犯，就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吧。我和儿子商量，犯案者已在我的眼皮底下，见他也确是本性良善的孩子，就给他一次机会吧，如果再犯事绝不手软。所以孩子呀，还是你自己争气。”我说真是“冤家”路窄，叫我今后如何面对她，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女孩。

大伯劝慰：“谁在年轻时没走过弯路？你能让这么好的女孩爱上早已不是那晚的你，而你也深深爱着她，若要分离，两人都痛。”我使劲点头，但我不想背着这个秘密过一辈子，终于找了个适当的机会鼓足勇气向张秀丽坦白了一切。她什么也没说，流着泪走了……我没追她，而是来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以此求得心灵的安宁。半年刑期满后我被释放，接我出狱的是张秀丽，我没感意外，想起了她曾说的“山可崩，地可裂，与君情意永不绝”。

今生，我遇到了一位善良又重情的女孩，她就像一面明镜照着我，我绝不会再因一念之差走错路！很快我们结了婚，我常戏称她为“压寨夫人”，是我“抢”来的媳妇。但我知道，是我运气好，遇上了一帮好人、善良的人，还有如大伯说的，与我自己争气也分不开。

（责编/范文轶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