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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香芬芳

2017-05-20葛良琴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新田秀山

葛良琴

马晓嶂天亮前被武工队抓走了!

吹面送凉的风给清河港送来了第一场秋雨。一大清早,消息便像秋风一样,紧紧地攫住了这个小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本就不平静的山村,遽然间,山民们便感到秋意无限了。

“茴香(马晓嶂的小名)一个教小学的女娃,怎么招惹上了武工队?”

马家是清河港乃至整个水吼区的殷实人家,按那时的话说,就是大地主,不过,当家的马老九马寅生已故去两年。突遇这个变故,任凭乡亲们怎么猜测,马老太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是哭。

他们哪里知道,这个叫茴香的女娃,其实去年就瞒着家人偷偷参加了新四军。武工队雨夜抓走马晓嶂,原是她和小叔马效宏设的计。

清河港村子虽然不大,却傍依着潜岳(潜山至岳西)公路,面朝潜河,背枕大山,每一次战乱好像对马家都非常“眷顾”:1930年“闹红”时,马老九已经完成了他艰难的发家史,成为水吼岭的有钱人,并当上商会会长。树大招风,他这棵大树遭到入山“清剿”红军的国民党军罗团长的下票,加上家中孩子多,马夫人无奈将3岁的二女儿茴香送给徐姓人家做童养媳,6岁时因为生毒疮被马家要回。

1938年,安庆失守,鬼子又来了。这年茴香11岁。从上海、北京来山区的逃亡学生,组织抗日救亡工作团,住在清河港马家。国民党138师李本一部也将司令部驻在马家。那时节,马家是国共合作的舞台,但这时马老九已表现出明显的亲共意识。早在青年时代,他就参加过反清革命党,后又考进同盟会在安庆办的警官学校,参与徐锡麟刺杀安徽总督恩铭的政治运动,因行动失败,马老九在混乱中逃回家乡,一心兴业。抗战爆发后,马老九收留了大量难民,同时对国民党的统治表现出深深失望。他为开会的抗日青年学生守夜,常对家人说:“这些大学生都是人才,他们都是共产党,将来是要遍地开红花的!”父亲的这些行为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女儿马晓嶂。

1943年,日军从岳西方向进攻水吼岭,李本一部不放一枪,比百姓跑得还快。逃窜中,马夫人差点被驮着重炮的马踩死,马老九辛苦打拼20年置下的家业也被日军一把火烧得精光,自己被日军掳去当挑夫,扛子弹箱子。后来虽逃回,却遭到国民党区分部书记葛盈环勾结伪乡长下票,继而又以抗交军费的罪名,将他的小女儿抓走。贫病交迫的情形下,马老九在1945年春一病不起。

好在这时马晓嶂已经从太湖师范毕业,过完春节后在痘姆乡谋得一份小学教师的职位。哪知执教才一个星期,父亲就去世,马晓嶂只得以微薄的薪水奉养母亲,同时偿还埋葬父亲时欠下的丧葬费。

乱世之中,靠着四处求人,受尽屈辱得来的饭碗维持生计,就是这样,也没有保住多久。这年夏天,马晓嶂失业在家。

自父亲死后,家里一下子陷入困境,她又整整一年找不到事做,嫂嫂开始在妈妈面前抱怨:“给女念书,花那么多钱,现在还不是在家晒霉、白吃么?”马晓嶂感觉前途晦暗,人生已无路可走了。

早年当童养媳的经历,使得马晓嶂尝尽了底层百姓的疾苦。如今,父亲不在了,家道衰落,加上失业带来的难堪,马晓嶂开始变得愤世嫉俗。

础润而雨。1946年的中国,风雨飘摇,局势变得更加杌陧不安。这一年,马晓嶂19岁,人生之船也刚好驶到岔路口上:太湖师范的很多同学加入了三青团,而少女时代的她在父亲的影响下,对国民党的腐败深恶痛绝,以至于在太湖师范读书时,她就参加过进步学生的“闹事”。又亲眼所见父亲被国民党迫害致死,所以加入国民党这条路是马晓嶂从骨子里加以鄙视的。可是,另一条路在哪儿,并没有人给这个19岁的姑娘指出来。

她不甘于在这个遐陬僻壤打发掉自己的一生。

1946年清明节,族内叔伯忙着做清明,叔叔马效宏也在这天到她家过午。闲谈中,马晓嶂又抱怨社会不公,发表要铲除贵族特权的民主言论。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些激进思想竟得到了叔叔马效宏的赞同。

马效宏在水吼岭经商,做木材和木香生意,其真实身份却是新四军地下交通站站长,负责整个水吼地区的地下工作。马晓嶂的思想变化被马效宏捕捉到后,他决定发展这个有文化的侄女。于是马效宏便常常来家中找马晓嶂谈话,失业在家的马晓嶂也落得个倾诉对象。

這年下半年,马晓嶂到水吼岭小学教书,人生开始了真正的转变。

一天,马效宏找到她,要她帮他订些报纸,帮忙买干电池。战争时期,干电池属于违禁品,马晓嶂当然知道。

买的次数多了,马效宏无法解释,只好骗她说:

“我只是帮新四军跑跑路而已。家乡有新四军出没,新四军托我办事,不好拒绝。可又怕有人怀疑我一个大老粗怎么要订许多报纸,这才让你帮忙。你是老师,不会被怀疑。”正好马晓嶂也想了解新四军的政策和官兵的实际情况,特别是马效宏向她说的新四军在五庙惩办国民党的事,让她心中大快。

马晓嶂这时还不知道叔叔的真实身份,但已经意识到他与新四军有关联。

1946年的冬天,非常严寒,大别山的新四军游击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因为石白璧部的惨败,电台丢失,与新四军总部联系中断,大批同志牺牲,很多伤病员隐藏在山洞里,缺医少药,甚至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饥饿、寒冷,加上国民党自卫队时不时地进山“清剿”,华中局派来大别山开辟革命根据地的刘秀山与游击队接上头时,这支对外号称“皖西大队”的游击队,连伤病员在内官兵不过百人,吃的是清水煮的一种名叫刺刺芽的野草,如果能吃上一根苞谷,就已经很奢侈了。

新电台未搬来之前,马效宏曾几次找到马晓嶂,要她帮忙多订些敌人办的报纸和香港方面的报纸,多买些布匹、军鞋和干电池。

马晓嶂终于忍不住问道:“叔叔,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现在进城去买这些东西,有多危险!”

马效宏什么也不说,只伸出四根手指。

“四……难道你是……”叔叔点点头。

这一夜,马晓嶂失眠了。以前她虽对叔叔的真实身份有过怀疑,但也只是猜测他通共。而就在今天,叔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说,他就是新四军,于她不啻为一声春雷,她豁然感到,夜将要明了,眼前一片炫然。她不觉想起抗战初期,住在她家的大学生抗日救亡工作团,父亲为进步学生守夜的情形再次被她从记忆里打捞上来。父亲常说:“这些大学生都是人才,他们都是共产党,将来是要遍地开红花的!”

父亲的话似乎在冥冥中给了她某种提示,指引她脚下要走的路。

马晓嶂不负叔叔所托,每次进城都采办得妥妥当当。她向叔叔提出要加入新四军,愿为革命献身。马效宏考虑后同意了。

严冬过去了,1947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清明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麦苗起身了,油菜花黄澄澄的,像一地的碎金,斑鸠早晚不停地叫。

没有任何征兆,潜山县自卫大队伙同县调查室行动队,到水吼岭“清剿”新四军,抓到了马效宏17岁的儿子马德风和多名游击队员,并将他们以“异党嫌疑犯”罪名关进潜山县调查室。这时,刘秀山带着队伍运动到岳西白云庵一带,得知情况后马上组织营救。马晓嶂利用太湖师范同学关系,和叔叔按照刘秀山首肯的办法,向原潜山县调查室专员后升任为安庆调查室专员的吴海麟写了一份“悔过书”:本人是个小商人,一天深夜有不明来历的军队敲门,向本人购买一些小商品,第二天才知是新四军,但又不敢声张,没有向国军报告,以致产生误会,下次如遇以上情形,我一定要向国军报告。就是这样一份没有暴露身份的“悔过书”,居然成功地将马德风和其他游击队员营救了出来。

立秋后,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月前,经叔叔介绍,马晓嶂到水吼区游击政府做了一名文教区员,但身份并未对外公开。她利用未暴露的身份,常常进城打探保安团的战斗力和活动情况。8月下旬的一天,马效宏来家后,黑暗就紧跟着吞没了清河港。

“茴香,这次你的身份必须公开了。区委的意思,是要调你到五庙工作团搞土改。”

马效宏接着说,根据她的表现和区委审查,区委同意她加入中国共产党,介绍人为马效宏和张子玉。马晓嶂欣喜若狂,跳了起来,抓住叔叔的手。

“我终于要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了,也终于知道你是一名共产党员了!”

听到侄女孩子氣的话,马效宏严肃地说:“参加共产党就要为党的事业献身!”

“我知道!”马晓嶂也同样严肃地说。

不料,叔叔和马晓嶂的谈话被妈妈听到,老人哭闹起来。她实在害怕了,丈夫已经被国民党陷害至死,二女再参加新四军,国民党一来,还不要活埋了她全家。

叔叔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游击队员,无奈之下,想出武功队“夜抓”马晓嶂这一计策。

“只能这样了。”马晓嶂表示同意。

上新田是五庙西部的一个村庄,地处潜太岳三县交界。村子呈荷叶形,四围高,山岗呈条状微微向中间倾斜,像荷叶的叶脉,中间略低,形成一个天然的叶窝。黄家老屋就处在“荷叶”的心窝里,现在成了皖西大队的驻地,马队和炮弹就安放在靠西的屋子里。大队部在水口小学,与黄家老屋只消一袋烟的工夫就到。

这天傍晚,刘秀山从太湖回到五庙,听说马效宏把自己的侄女给“抓”来了,十分高兴,马上让马德风把马效宏的侄女叫来,他决定会会这位虽未曾谋面,却久闻其名的姑娘。此时的马晓嶂,已更名为马野林。

刘秀山,湖北英山人,有着丰富的游击斗争经验,1946年秋受党的委派,到达潜北,担任潜太县委书记兼潜山支队政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就在潜北组建了白岩寨、乌岩、天柱山游击小队,至1947年夏天,又先后开辟白马潭、马家岭游击区,将潜北和潜西南连成一片,建立了以上新田为驻地的第一工委和中心区人民政府,刘秀山被皖西党委任命为第一工委书记兼政治部主任。至此,这支不过百人的伤残部队,在刘秀山的带领下,发展到5个游击队,人数达2000人,游击活动范围扩展到七八个县,并且建立起以天柱山为中心的红色根据地。

夜色降临,月光从竹杪间筛下点点碎影。

马野林在马德风的陪同下,来到刘秀山面前。

“早就听说马效宏同志有个侄女。可是这里环境艰苦,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吗?”一见面,刘秀山单刀直入。

“来时就没有准备活着回去。没有牺牲就想取得胜利,也是不可能的。”马野林回答。

刘秀山立即纠正了她:“革命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送命。这点很重要。我们要不怕牺牲,但绝不做无谓的牺牲。我们牺牲的目的是为了夺取胜利。”

刘秀山充满哲理的话,给了马野林很大启发,她不禁多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位中年男人,内心对刘秀山的敬意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刘秀山个子不高,胡子拉碴,头发蓬松,却给人精干刚毅的印象,尤其是那双炯炯的眼睛,闪着温厚睿智的光。

来上新田之前,她从叔叔的嘴里常常听到“刘秀山”这个名字,间接受他的领导,今天总算看到“真身”,见到了心中的英雄。

接下来的谈话就轻松多了。从老庄哲学谈到诗词歌赋,又谈到高尔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马野林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穿着土气却精神抖擞的工农干部,和她小叔相比有很多地方不同。她没有想到,新四军里还有这样的人才。

“他们是要遍地开红花的。”想起父亲的话,她觉得自己脚下走的是一条铺满星光的路。

土屋春多暖,当窗竹亦凉。

诲人惭孔子,把酒傲羲皇。

素月陪书案,青灯照笔床。

小池蛙鼓响,半夜尚镗镗。

后来读到刘秀山年轻时写下的这首诗,马野林终于知道当初一直困扰她,一直想弄清却一直没有弄清的问题:刘秀山与她叔叔这样的工农干部到底有什么不同?很明显,刘秀山身上的书卷气和笃厚温和中不乏爽朗的人格气质,已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中。

初次会面马野林也同样给刘秀山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样的女孩子,他最欣赏:读过书,有自己的主张,有一定的工作能力,重要的是,与自己一样,有共同的信仰。眼前的女孩平静的外表下,有着坚定且不俗的眼神,这让刘秀山捕捉到一种信息:这眼神,我好像很熟悉。我要说的,她都懂。

他忽地感到莫名的兴奋,他认为自己遇见了另一种知交。尽管革命队伍里,他一直不缺生死之交,但这是不一样的。

刘邓大军的先头部队三纵队是在中秋节前到达上新田的,随着正规部队的到来,更深层次的土改开始了。

被“抓”到上新田的马野林被安排在港河土改工作组。

港河土改工作组是皖西工委的试点,动身前,刘秀山召集五人工作组开会。

会后刘秀山把马野林单独留了下来,对她将要担任的工作再次叮嘱。刘秀山穿着一件七拼八凑织就的“百衲”线衣,袖口已经起了毛边,拖坠的线头随着刘秀山讲话的手势在马野林面前起舞。见马野林在看自己的袖口,33岁的刘秀山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这是我去世的妻子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原来,刘秀山有过婚姻。去年秋,刘秀山受华中局委派,到达皖西开辟根据地,留在苏北斗争的妻子却因病去世,沒能熬过冬天。

从此番谈话中,马野林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就在她动身前往港河村的前夜,刘秀山交给她一封信,很坦然地表示,要求马野林能接受他的爱情。

这种过于直白的恋爱方式在20岁的马野林看来,有点奇特,她本能地拒绝了,内心里对刘秀山也由尊敬变为鄙视。有过童养媳经历的马野林,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怀抱着满腔的激情来投身革命,天真地认为共产党员应该绝对纯洁,任何私欲甚至男女之事都是不应该有的,并由此断定,刘秀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刘秀山没有想到,自己充满爱意的一封信,竟让马野林之前对他的尊敬和好感荡然无存。

马野林对刘秀山的信置之不理,并且在叔叔面前表达出对刘秀山的鄙视。

“共产党人,应当不谈男女之事。我在国民党统治区就不愿嫁人。我是为了革命才走出家门的,不是为了嫁人才出来参加革命的!他这样做,真让人失望!”

“茴香,”叔叔不认同她的说法,第一次和她争辩起来,“共产党又不是和尚党、尼姑党,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一起,有什么不好?你如此封建,简直要去当尼姑了。”

马效宏把侄女的想法转告了刘秀山,刘秀山不禁哑然失笑,决定亲自找马野林谈谈,他对她的感情是真挚的,给她写信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是草率的决定。马野林在参加革命前,就已经在他的间接领导下,做过许多有益于新四军的工作,她的能力他是肯定的。把她“抓”到上新田后,她对革命的热情和执着,更让他坚信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非常欣赏像她那样的知识分子,内心里也非常希望找到像她那样的人做革命伴侣。

一天,刘秀山到港河一贫农家了解当地恶霸情况,马野林跟随做笔录。贫农向他们控诉,说港河有柳秋白和王英乾两个恶霸,农民娶了新娘,初夜必须送到他们家,由他们做第一夜新郎。马野林震惊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回驻地的路上,马野林沉默不语,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访谈中走出来。刘秀山开导她,说:“这种恶霸必须要镇压,这种没有人性的社会必须要推翻。”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刘秀山又耐心地说道:“共产党人不是禁欲主义者,在爱情方面,我们共产党人实行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忠于爱情,就像忠于无产阶级事业一样,为革命事业可以牺牲生命,对待自己挚爱的人也是真诚纯洁的……”

小叔的话已经让马野林在心里产生了思考,今天又听刘秀山这么一说,她想,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于是,当着刘秀山的面,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暂时保持关系,等革命胜利后再谈,可以吗?”刘秀山同意了。

从这以后,他们便经常通信。在信里,刘秀山常给她写些古体诗,都是他在战争的间隙记下来的心得和思考。

刘秀山也很关心她的生活,常送她一些“礼物”,有时是一盒牙膏,有时是一块肥皂,这都是缴获来的战利品,他自己舍不得用。东西虽小,在战争年代,却弥足珍贵。

港河土改受到了三纵队领导的表彰后,马野林又被调回五庙村进行土改。这天,刘秀山召集土改工作队在水口开会,强调军队打到哪里,土改就要推行到哪里。会后,他找马野林单独谈了一次话。

“水吼岭土改已经在进行,有人反映你对你家的土改是玩假,浮财没有动。谈谈你的看法吧。”刘秀山开门见山地说。

马野林没想到刘秀山会提出这个问题,冷静了一下,她如实把家里情况告诉了他。

她说:“经过国民党多次搜刮,再加上后来父亲病逝,现在家中除了土地,确实没有银元、黄金之类的浮财。”

“那你父亲有没有剥削行为呢?”

刘秀山这一问,马野林呆住了,她的脑海里如过电影一般回想到:父亲有80亩土地,完全交由佃户耕种,秋天收租,每年收80到100担谷子,家里还常年雇工2到3人。

马野林承认,她父亲的行为是对贫雇农的剥削行为。

谈话后,马野林当即给担任水吼区区长的叔叔写信,要求对她家的土改一视同仁,不得马虎。

不久,马野林的妈妈一路要饭,找到五庙工委,声称要找马野林算账。

“茴香,你这个挨千刀的。老娘7岁到马家当童养媳,田无半亩,房无一间,都靠省吃俭用,一件棉袄穿了30多年。你说说,我哪里剥削人了?我实在想不通——”

妈妈伤心痛哭。因为马野林的一封信,土改队把她家的房屋没收了,猪被杀了,被条、粮食也被查分了,她只得和儿子、媳妇出门讨饭。

马野林先把妈妈暂时安置在上新田一户农民家,然后再劝她回家。两天后,国民党25师大举进攻五庙,马野林接到新的命令,马上转移,到岳西小河南,跟甄可同志一块搞土改。

妈妈抛开对女儿的责怪,毕竟生离死别的时刻到了,妈妈哭泣着离开上新田,一步一回头……

马野林在小河南的工作是发动贫苦农民向地主清算剥削账,但她很快发现,岳西的农民比潜山的更难发动。他们相信命运,认为穷是命中注定的,即便靠斗争也富不起来。他们甚至认为租种地主家的土地,交租也是理所当然。还有一个顾虑,就是“闹红”时,凡是跟着红军闹革命的,红军走后,都遭到了报复。

为了发动农民,减少群众的顾虑,甄可果断决定,将地主、富农、乡保长等人都关押进农会,本人跑了的,就抓他们的妻子儿女或者父母,逼他本人前来替换。

几天后,国民党25师奉命进山“清剿”,武工队不得不带着这些在押人员向斑竹畈、田头畈转移,当队伍在斑竹畈山沟行动时,敌人就在山顶用机枪扫射。夜宿田头畈,甄可命令岳西武工队将在押人员全部处理。

“战争太可怕了,如果不是白天敌人的压逼,或许这些在押人员不至于全部死亡。”

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大部分人都是学生,大家在一起不免议论一些干部的作风,说起甄可同志,大家都认为在田头畈杀那么多人是不对的。

马野林虽然打心眼里钦佩甄可,但对她过“左”的行为也望而生畏,大家在议论甄可时,她不免也说些带有血性的话。可她萬万没有想到,这些议论却给她日后带来了大麻烦。

元旦将至,马野林在寺前河一分区见到了刘秀山。

经历了25师“围剿”的生死考验,这次的见面,他们感到分外亲切,刘秀山称赞马野林成功地接受了一次洗礼。在接下来几天的接触中,他们的关系才真正地确定下来。

元旦前夜是在敌人隆隆的炮声中度过的。第二天早晨,遵照组织的安排,马野林前往岳西来榜河畔的皖西报社搞校对工作。临行前,刘秀山送她一本延安整风文件汇编,里面收有毛主席的《论党》和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新年的第三天,甄可来了,见到马野林非常冷淡。午饭后,她在院子里谈论大别山干部,影射在大别山坚持游击的新四军干部作风有问题、思想右倾。

“得好好整顿他们一下。”甄可最后说。

听到甄可这样说,马野林意识到,她这是在暗示自己,说自己和刘秀山的恋爱关系。马野林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

1948年的元旦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马野林是在来榜河皖西报社收听、记录的。新年的第四天,也就是甄可说要整顿大别山干部的第二天,一大清早,皖西报社的社长方德找马野林谈话,说皖西军区命两位同志送她回潜山。

“你只要好好地向群众交代,有没有为家中转移浮财。说清楚就行了。”临走,方德重申了一遍。

一听要她“向群众交代”,马野林有种被判死刑并且立即执行的感觉。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去年秋天离开家乡后,她从未回家,还写信让工作队对她家土改一视同仁。自己一心向着革命,组织现在怎么又说她转移家里浮财了呢?她非常清楚自己家中确实没有浮财,父亲在世时,国民党多次搜刮;日本人又放了一把火把她家值钱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80亩土地也在去年土改时被分掉了,妈妈和哥嫂因为自己的一封信被逼在外讨饭,家中只剩几床被条而已。

可是,这些,她又怎能向群众说清楚呢?马野林心里明白,“向群众交代”意味着什么,其实就是让群众把她打死。她感到大难临头,委屈万分,却又无处诉说。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她见过多地的土改,亲眼见到许多斗争对象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打死,这是土改中惯用的手法。曾被她从太湖县押回的柳秋白,后来就被群众给打死了。她觉得她再难活着见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了。只是死在自己的同志手里,她心里到底是不甘的。

被押到上新田时,已是夜里。去年秋天,她也是被两个战士“押”来的,但这两次的“押”性质却完全不同,那一次是自己为了投身革命主动让武工队“押”的,这次却是被自己人怀疑而接受审查。马野林此刻多想见到刘秀山,告诉他,她是清清白白的,对党、对革命是忠诚的。可是她得知刘秀山和专署人员到马家岭一带开展工作去了。

“明天就要离开上新田了,我们还能见面吗?刘秀山会怎么看我?他会怀疑我是国民党特务吗?”马野林托人给刘秀山带了一封信:

希望你不要为我的死而感到伤心和不平,只要你能相信我是革命的忠诚战士,就算赴死,我也感欣慰。在革命胜利的那一天,请你不要忘记,把我的心带给党,我是清白的,对党是忠诚的。

马野林哪里会想到,这封信刘秀山根本不可能收到,因为,几乎在同时,刘秀山被撤销了地委专员职务。

离开上新田,马野林先被关押在田家湾潜山县政府所在地,离马家仅仅半华里,这里原是马野林小时读书的启蒙之地。

“此案我们县委办不了,后天开群众大会,交群众处理吧!暂把她交公安局关押。”潜山县委李书记是个满脸胡须、终日不苟言笑的人。

李书记这样一说,马野林自知活不过后天了。那几天田家湾、黄公庙等地天天枪毙犯人。

乡亲们是看着马野林长大的,见她被关押,纷纷来看她,给她送食物,并异口同声地说:“一个姑娘家的,闹什么革命。”

第二天下午,几位老乡急急忙忙地往黄公庙方向跑,嚷着“刮民党(国民党)进山了”!公安局副局长刘金钊只得带上马野林紧急转移。部队在割肚稍事休息,经白云寨到白马潭再入上新田。

公安局一位司务长天天说,带一个犯人,部队行动不方便,不如干脆杀了她。但县委没有批准,刘金钊也不敢贸然行动。

已经是第三回被押到上新田。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马野林都太熟悉了,这些日子,就是它们日夜陪伴着她,她对它们充满着深情。去年年底25师“清剿”上新田,讨饭到上新田找她“算账”的妈妈一步一回头、哭泣着离去的模样,在马野林心头萦绕。那一面之后,再没有妈妈的消息,哥嫂和小侄子也不知下落。她多么希望上新田的山水,能为她作证,她多么希望能将上新田的草木拥入怀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它们一样呼吸自由的空气!

马野林离开皖西报社时,身边没带任何东西,口袋里只有刘秀山送的两本书,以及一个日记本,但没有笔。行军休息时,她便读书、写日记,没有笔,就采山上的栀枝,用水浸泡,虽然有点费力,但能写出黄色的字来。经过最初的惶恐和惊吓,马野林的思绪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她想清楚了,并下定决心,无论党怎么处理她,她都不会逃跑当叛徒,她坚信,将来有一天,党会发现她是忠诚的,会发觉错杀了她,会把她追认为烈士的。如果被敌人俘虏,她将誓死不屈,宁可死在国民党的屠刀之下,也不做背叛共产党的事……

刘邓大军挥师大别山,直接威胁着国民党的老巢南京,国民党立即调动了23个旅进攻大别山,大别山解放区被分割为零星碎块,特别是潜、太、岳、怀、宿、望几个解放区,依傍长江,在敌人鼻子下边,是他们重点“围剿”的地方。潜山县政府在上新田和敌人周旋几日后,接上级指示,成立潜北县,马野林将随部队转移到槎水、黄柏、官庄一带继续斗争。

部队离开上新田时是在午夜时分。通过白马潭封锁线,经白云寨,再过割肚封锁线,部队奔走了60多华里后,终于在黎明之前到达了三里畈。

在山岗上,遇见两个百姓打扮的人,他们说自己是庄稼人,部队领导赵瑞云、薛彤等商量后,放他们走了,并安排部队在一个大屋里集体休息。

大约不到两个小时,大屋四面受敌,敌人发起了进攻。慌忙中,马野林紧跟杨班长破门而出,沿小河的石壁滚了下去。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宁可摔死,也不能被俘虏。好在她穿了一身棉衣,冬天的小河是干涸的,滚下山岩后,马野林仅手被擦破了皮。

黎明的山雾潮水一般漫了上来,宿草上结满了厚厚的霜花。枪声远去了。

马野林在山垭间乱跑,翻过一座山,终于把枪声甩到了背后。她庆幸自己成功逃脱了追敌,可很快,她发现找不到部队了。在这茫茫大山里,她一个姑娘,是这般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是马野林参加革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夜深了,黑暗逐渐占领了所有的角隅,远望山区的村庄,星火点点,偶尔有一两声犬吠。马野林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部队。

赵瑞云对马野林的归队感到非常惊讶,态度上对她也温和多了,私下里认为马野林是个好同志。他第二天找她谈话,取消了对她的关押。但对她的审查并没有结束。

这个时候的潜北后山,许多村子都没有群众,完全成了无人区。这是政策过“左”造成的结果,打击面过大,没有把该团结的力量团结在自己周围,孤立了自己。加上国民党的威胁和煽动,群众盲目地外流,敌人意欲把刘邓大军困死在大别山。一些曾参加过长征的老战士说,这个时期的大别山,其艰苦程度可与长征相比,有的时候甚至超出了长征中的某个阶段。

寒冷的冬夜,马野林冻得受不了,只好在战士们入睡后,悄悄地将冻僵的脚插进他们的被窝,有的战士同情她,装作不知道,可有的战士大声斥责:“女特务,滚开!”粗暴地一把将她推开。每每这时,马野林就只能独自流泪,直到天明。

夜是那般的长,心酸的泪水常常伴着窗外的北风和战士们的鼾声流淌……

她在心里耐心地等待,等待著春天的降临。

任弼时的报告把春天带到了大别山。新区的十大政策传达到了每个武工队,跑到敌占区的老乡们也都陆续回来了,山区活跃了起来,有了炊烟,有了鸡鸣狗吠——山村苏醒了。

马野林个人的境遇也渐渐有了改善,晚上可以自由地到老乡家睡觉,不必再在部队的监视之下。

潜北县又划成桐潜县,县委书记薛彤决定让官庄区的汪区长送马野林回皖西军区。

汪区长带着马野林清早出发,翻山涉河,快到中午时,他们走在半山腰的一条小道上,一边是崇山峻岭,一边是悬崖峭壁。汪区长走到一棵松树下站住,满面忧伤地看着马野林,说:

“你跑吧,我现在放了你。回去我就说你解手时跑了,我可以交差的。”

“我为什么要跑?不是决定送我回军区吗?”

“你回军区可能凶多吉少,看看这封信就知道了。”

信中说,马野林的家庭是恶霸地主,哥哥是伪军官,她本人是国民党员,把她交由军区处理。

马野林望了一眼满山遍野的绿色,吐黄的嫩芽,绽蕾的花骨朵,溪水亮起来了,到处充满生命的气息。春天真的来了,春天来了多好!

马野林看着区长:“谢谢你,我不跑,也不愿跑,就是死也不能逃跑当叛徒。”

“我看你年纪轻,一个姑娘,不忍心你出事。北方同志很‘左,对我们在大别山坚持游击的新四军都有些排斥,对你这样出身的人,不会客气……”

马野林坚持要回军区。

经过半天的跋涉,中午12点,汪区长带着马野林到达了官庄的总管庙。庙很旧,也很久没有僧尼活动,但仍能看出庙里的香火曾经非常旺盛:大雄宝殿的香炉里有很厚的香灰,各色幔帐半新,悬挂在大殿四围。

汪区长对马野林说:“到军区了,你坐外面等。”

马野林的心里有无数种想法,关押?处死?她不敢抬头,双眼低垂,盯着自己的膝盖。棉裤磨破了,棉花从那里露出来,她双手不停地将棉花往裤脚管里塞——她如临刑前的重犯,靠这种机械性的动作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很久也不见有人出来,这种无声的折磨她真的受不了!

她希望一死了之。

“马野林在哪里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可是马野林不敢抬头,来人弯下腰来,说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呢?不认识了吗?”

来人左边看看,又跑到右边看看,最后说:“你可认识我呀?”

汪区长说:“这是军区桂政委呀!”

听说是桂政委,马野林好似濒死的病人给打了一剂强心针,她活过来了,她抬起了头——她终于站起来了!

桂林栖亲切地把马野林拉进一个堂屋里,里面有许多人,桌上摆了几样菜,要吃饭了。马野林呆呆地站在门后的角落里。

军区政治部主任何柱成走过来,慈祥地把她拉到桌边,安排她在桂林栖身边坐下来。她坐在桌子拐角,低着头不敢搛菜。桂政委和何主任给她搛了不少菜。可是,此时,这个可怜的姑娘,她被关押久了,真把自己当有罪之人了,即使军区领导对她很温和,她还是惊魂未定,一碗饭吃完就不敢再吃,尽管她还想吃,尽管她压根儿就未吃饱。

饭毕,桂政委找她谈话。他告诉马野林:“刘秀山同志已回地委了,你回军区的事,刚才已电告刘秀山同志,叫他放心。”

马野林悲喜交集,这是她离开上新田后第一次听到刘秀山的消息。什么叫“已回地委”?难道之前他离开地委了?她隐隐感到,这几个月来自己的遭遇与他有关。想起离开来榜河的头天,甄可说过的话,是不是在暗示她不该和刘秀山谈恋爱?此刻,她心里无限委屈,也对刘秀山生出抱怨,为什么要找自己谈感情呢?干革命本是不应该谈感情的呀。

“其实,我和刘秀山……”

马野林本想说,其实,她和刘秀山没有确定关系,可又觉得似乎不太好,毕竟他们私下互相有了承诺,这样说对刘秀山也不公平。

“其实,我和刘秀山交往不多。”

这倒是一句实话。马野林参加革命后,先是在土改工作队,后来又在军区报社工作,这几个月,又被潜山县政府押到潜北,受尽了苦头。刘秀山更要负责整个一分区的领导工作,他们根本没有多少在一起的时间。

桂政委说:“他是你的老上级,你安全回来了,告诉他是应该的,至于你们是否恋爱了,这件事纯属个人私事,组织上不干涉,你放心吧!”

马野林被安排到军区宣传科工作。

映山红开遍山头的时候,平畈地区的午收开始了,马野林在彭政委的安排下,到三纵队文工团接受锻炼。

盛夏来临,文工团参加解放舒城南港战斗,全歼国民党保三团。在河棚子镇召开俘虏大会后,马野林见到了来自一分区的何玲子等人,听到一分区的消息:军分区梁副政委牺牲,怀宁刘县长被俘。马野林这时才知道,一分区经历的残酷程度比他们更甚。

她多么想知道刘秀山的消息……

秋雨替了春雨,绵延不断,寒风阵阵袭来,冬服还没有着落,马野林穿着一件身子和袖子都过膝的、能装进两个人的上衣。她用一根绳子扎在腰上,将衣身和袖子剪短;脚上的山东大鞋不能走路,就用绳子绑住。

各军分区首长到三十寺开会。一天上午,沈洪芝来到二分区驻地,他是刘秀山的警卫员。见到他,马野林又惊又喜。从沈洪芝这儿,马野林才知道刘秀山受了多大委屈:就在她被抓回潜山之后几天,刘秀山被调离了工作,第一,政治上右倾,走地主富农路线,许多被镇压的人,他都写条子为他们求情;第二,违反纪律,在大别山谈恋爱。基于以上错误,他被撤销地委专员职务,到包家河村任村长。直到任弼时的报告传达到新区,他才恢复工作。

沈洪芝还带来了被条、被面、鞋和两块银元,马野林知道这是刘秀山的全部财产,她有心想回绝,转念一想,这个人已经受过那么大的委屈,自己再拒绝他的赠送,他该有多难受,无论如何,不能再打击他了。于是收下了。

再见面,恍若隔世。分别大半年了,这中间,两人都经历了涅槃般的洗礼,各自都有满肚子的酸甜苦辣,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因此,久别后的重逢,没有想象中的亲热,相反,都显得非常拘谨,气氛沉闷得很。他们坐得远远的,低着头,刘秀山不停地抽烟,偶尔会咳嗽几声。马野林抬头看他,目光相接时,就迅速逃遁了。彼此又都心存侥幸地想:还好,坐在对面的那个人除了有点瘦,精气神儿看起来还不错。他们沉默着,谁也不先开口。他们曾经非常熟悉,却为着某种原因又分开,现在再次相见,却又十分生分,生怕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伤到对方。

可是,经历过生死两不知的分离,他们的内心还是为今天的重逢倍感欣喜。

“你生死不明,我有多擔心!”

“我是被诬陷的,你知道吗?我没有为家里隐瞒浮财,我不是特务。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们依然没有说话,这些话,他们是在心里说的。

“我也是被冤枉的,我坚持的路线是没问题的,我愿为自己负责。我们的恋爱也是没问题的,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他们仍然没有开口,这些话,他们还是在心里说的。

眼看要入夜了,窗外的雨似乎已经止住,天际的一角隅甚至还出现亮光,远处峰肩上的烟雾如薄纱般缭绕着,柔和宁静。看样子,天要放晴了。

刘秀山打破沉闷,他动情地说:“以往的一切都过去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是整个政策上的问题。任弼时报告后,党的新区政策进入了正轨,各地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这也是政策上、军事上的胜利。我们都不要有任何怨言。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我们都应当经得起考验。”

“我不会有怨言。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和考验,军区首长现在非常信任我,我感到特别欣慰。”

与十个月之前相比,面前的女孩瘦削、憔悴,被雨淋过的脸庞有点苍白,但那种坚定而不俗的眼神还在,说到军区首长现在很信任她,脸上有了不易觉察的笑意,但刘秀山还是捕捉到了。他在心里说:

“姑娘,你是好样的!你终于经受住了考验。土改中你的立场是坚定的,对敌斗争你是勇敢的。你知道吗?有人说你是特务,说你隐瞒家中浮财,我也因此受到调查,但那时你被关押,生死不知,我却只能听候处理……”

但这些话刘秀山只放在心里,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眼前的女孩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兔子,脸上流露着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有隐隐的不安,她需要的是安全、信任,还有平静……

到告别时,马野林忽地发觉,他们连一句有关感情的话也没有说。

这一天,军区文工团来了,演出《王贵与李香香》,马野林留在住所,没有去观看。她在等,等一个人。她相信他会来。两个有共同信仰,却为着某些原因而分离,各自经历生死考验的人,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她有话要对他说,他不是也有话要对她说的么?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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