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隐蔽的辽阔世界

张兰坡

我生活在多山的三线小城。站在山顶远眺时，所有的高山都因为距离的缘故渐次缩变为丘陵直至平原，让人误以为那些横亘着的峰仞与土石在天际总会被扫平，这令人欣慰。死亡就如远山，距离使人听到的都是耳边诗意的松涛阵阵，而遥远的死亡沉寂安祥地融化在天地交接的光明中，让人无法历历。

直到当我逼近观察、拍摄死亡，才目睹了这个世界不动声色却强有力的另一半：它横扫一切虚妄和躁动，荡平层层心沟和欲壑。自断自判，四时运行，有始无终，直插未来的尽头。而在其阴影里，细胞的分裂如爆豆般密响—生命正发芽抽枝茁壮成长。于是，我试着用作品去表达关于时空和死亡的体验。

关于时间：数千年的文明演进史可以被看成人类不断追求某种秩序，彼此立约的历史。在其更迭、碰撞、制衡、交融、维护的过程中，代价必不可少，又何其之多，但从千年一瞬之间凝视，它又超乎对错不涉悲悯。在作品《立约记》中，我想藉着尸骸标本去回望那些在立约的庇护下，如草芥般荧灭的生命。

在《血脉荆冠》中我选用了医用核磁共振造影图，把上千张来自不同身体深处的血管神经串联起来，形成一顶荆冠。牺牲与救赎是圣迹还是圈套，或说圈套也正是某种救赎。当久盼的人类血脉相通，心神互应到来之日，我们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圈套还是加冕了一顶荆冠？

关于空间：在《欢乐颂》中，我想跟随逝者们骨灰的引领，仰头初窥起于洪荒互为滋养的生死流光；定睛细看轮回更替劫灰飞扬背后，那浩荡壮恣、千古如斯的生死汪洋。在《瘿河》中，医用核磁射线穿透肉体，一层层照亮脏器，让每一具病痛的皮囊在消失前具有了玉石般的光芒，那些最奇特的晶瑩，正是最致命的变异。亿万年来，宇宙四方在各种射线的共振中沉寂如迷，我好奇这些连接成璀璨银河般的千万人肉身的病理切片，是千万滴泪痕的遗点，还是生命合唱的沸点。

关于生死：在《韶光》中，当逝者的骨灰聚拢成塔，喷薄而出时，也许早已分不清这是记功碑还是焚尸炉，是庆典的烟火还是被抛掷的亡魂。而在由骨灰构成的《龙袍》里，千工万线编织着恐惧与崇拜、践踏与共谋、自残与自欺、互为表里因果，彼此影射激励。

最终，我试图用《凌烟阁》和《神话》来探讨功与过、罪与罚、人性与神性、认知与判断、掩盖与昭彰的矛盾史和人性的两难之境。

每日我与逝者在电脑屏幕的反光里相遇叠映，在安静漫长的创作过程中我仿佛贴着土腥气的地表俯身滑行，用最虔敬的姿态在心底与它大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