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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老床

2017-05-19陈友中

美文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阿福木匠客人

陈友中

每当我听到“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句俗话时,老家床铺的形象就会在我眼前浮现。

茅屋五六间,旧床六七张——这是我十七岁前住茅庐的情形。茅庐坐北朝南,正厅西首是灶台,柴仓南是牛棚;东侧三间,再东面是围着墙的两间空基。

进门见床,开门见山,出步即岭,风光如画,这便是我山居的特色。我家大厅里的两张床呈丁字形摆着,有客作客铺,无客自己睡。横着的是竹床:两条棕树凳子架着竹床板,人一转动,叽里呱啦叫。夏夜将它搬到院子里,拱桥边,一家子躺坐喧哗,看星星月亮,讲牛郎织女。另一张叫老床,黑得发亮的床架上放着个棕棚,床脚留有千百个蛀虫孔,全身黑魆魆的。父亲说,棕棚有来头:是一位财主破落后卖的,冬暖夏凉,不软不硬,透气透水,还有弹性。我经常在上面蹦蹦跳,尽情玩耍。母亲说我是在这床上出生的,所以特别怜惜它。我们内室里,也挤着两张床,一张是木制的两头短;另一张也是有来历、有故事的。全称为“十一扇圆洞门高屏风床”,我们简称它“圆洞床”。通常睡四人,有踏凳。床额上画着许多戏出:姜太公钓鱼,桃园结义……此外还有黑不溜秋的,有矮屏风的老床等。

床上的铺、盖也不同于现在,铺的多半是荐加草席。荐,现在很难见到了。它是用稻草编织的,两头卷起来当枕头,寒暑咸宜。传说,一户穷人,空间狭窄,白天卷起来放着,夜里铺开睡。一夜很晚了,丈夫叫妻子“开荐”。方言“荐”“战”同音,隔壁的富人以为要打仗了,慌忙起身来询问。盖的棉被也很陈旧,硬板似的,寒冬腊月,即使盖着两三条,也只觉得重而不觉得暖和。

我家拥挤不堪,黑暗杂乱,本无多余的床铺,根本不像“旅店”,但位于永乐古道边上,前无村后无店。客人天黑了,饿了,渴了,非要来住不可,因为这儿当年是温州最大的“黑市场”, 农历旬二、七集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头天,客人爆满,我家也因此成了深山里的旅店。

若一两位客人,可独占一床,如人多,就得两三人甚至四人一起凑合。早到的客人往往有意见,道是“早到为君,迟到为臣,让迟来的多睡几个!”母亲笑着劝说道:“客人呀,全家人癞头——冇发!我也不是为了这三毛钱。外面黑洞洞的,他们又累又饿,叫他到哪里去?我自己一家都悃柴仓了。”客人们时常海阔天空地聊天:生意经、家庭事、天下轶闻……不一会儿,呼呼声便取代了闲聊声。他们一整天挑着重担翻山越岭,别说床铺,就是在石头、溪滩上也呼呼大睡。

“圆洞床”往往挤着四个大汉子,像孵薯种似地躺着,鼾声四起。我们一家就无床可容,常常真的睡柴仓。烧火的柴仓凳可坐四人,父亲搬了大捆毛柴或稻草放到“仓”里,人靠其上——像在长途车里靠着睡。天冷,火炉里生着火。父亲拿着火钳不停地拨弄着,使火苗熊熊不熄。三四个小时过去——凌晨三四点钟,客人醒来叫嚷:“阿嬷,煮饭嗯!”这些多半是蒲岐挑海货的,要去“深山闹市”占好摊位。这时,母亲把在梦乡里的孩子抱到客人离开的、温暖的床上继续做梦。父亲便留着烧火,开始他们的一天劳作。

有几件与床有关的事,我还记忆犹新。

与客人搭铺。

有时让我与客人搭铺。一位蒲岐人,叫金鹏,中年,同字脸,坚实魁梧的个子,很乐观,喜欢讲自己和别人的故事。我与他睡,就因他会讲、能讲,我听来了不少知识:下涂捉蟹钓弹涂呀,出海捕鱼呀……均让我入迷。钓带(鱼)与网捕的区别——钓带星牌亮而完好,网捕的就破损不堪。出海断粮了,黄鱼,鲳鱼等均不能“当饭吃”,只有带鱼可以。蒲岐人吃鱼,上面的肉吃了,不能翻转过来,翻,翻船也,忌讳。

有一夜,他讲完故事很累了,重重地躺下去,“哗”一声,床板断了,我们都随声下陷。还在灶间忙碌的父母亲急忙赶来,惊呼“咋啦”?他们来扶我们时,见我们安然无恙,因为床底下放着几袋鱼干,给顶住了。“这袋鱼干灵性,明天会卖好价钱!”所有顾客都挤着看,见有惊无险,都哈哈大笑。

我与老金成了“忘年交”。如果集市前天来得早,我带他上山采野果,如山楂,复盘子,他吃了还带些去给孩子吃。他一市(五天)两天到这里赶集,一担海货出售,除了吃住:吃三餐(集市头天晚餐,集市早、中餐)一元二,住宿费三毛,一般可净得六七块,好的时候也能赚到十来块。农闲其余三天到乐清湾下涂,由于他是下涂的能手,一天也能捞到两三块钱的虾、弹涂、青蟹之类。农忙时要做工分。他们一家五口,计划着勉强度日。

深夜打骂声。

秋天的深夜,最东向的房间里发出打骂声,“该死的老头,你敢做这种事,我打死你!”声音震动幽谷,所有人均给吵醒。父亲披衣,打着手电筒赶去,爱看热闹的我也跟着去。见青年顾客将把其同铺的老头拖下床,抡拳在打,父亲急忙解围,追问何故。“这死老头竟敢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老人在地上呻吟。究竟何事?青年人起先不说,大家责怪青年而同情老人。后经大家盘问,他才道出实情。大家一听,立即鄙视老人。老人装作冤枉,到门前溪坑里要投水自尽,可水只有一尺来深,他双手蒙着脸,伸到水面,屁股翘得高高的,大家知道他在装自尽,都哈哈大笑。

圆洞床的故事。

圆洞床现在依然苍老地摆在老家,我偶尔回去,还会睡于其上。

我六七岁光景时,近地都流行圆洞床。父母许是结婚时没有睡过新床,拟弥补昔日的缺憾,再者,还打算让家兄结婚再用。那时做圆洞床是一样大工程,尽管家境贫寒,也挣扎着做。父母请来了邻地的木匠,我们都称他为阿福老师。他个子不高,红红的脸,脖子上老是挂着一把鲁班尺。父亲几乎把家里所有的木头都寻出来,还是不够,便到“黑市”又买了些许。但坊间传说,木匠、油漆工、塑佛先生往往會路班(茅山法),如受到主人亏待,他就会施法,让你全家不安甚至毙命。当时,还流传着这么个故事:一位木匠替人做床,主人每天一只鸡招待他,但都不见鸡胗,老师以为亏待他,就在新床上做了手脚。不料完工后,主人将一大串鸡胗交给他,说:“你带回去让师母、孩子吃吧!”木匠见状,立即后悔了,但又不可破解,就吩咐主人:“新床先让陌生人睡。”他去了不久,一个年轻人来。主人就让他睡,次日死了;而木匠到家后,得知儿子出门去找他,急忙赶过来,但为时已晚——那死去的年轻人正是木匠的儿子。

母亲也出于对师傅的畏惧,诚惶诚恐,侍奉得特别殷勤。一日三餐加点心,尽家中所有,起、讫都得杀鸡设宴招待,父亲还不断劝酒,到虹桥买菜。

木工离去不久,传讯阿福老师吃粪了。经了解,是阿福受人挑拨指使,以点烟为名,到邻地某老主人家里,把一团纸扔进炉灶,还用火钳捅了几下。此事主人已经觉察,等他离开,即从炉灶里寻找,结果找到一张烧掉一角的灵符。对此,主人不罢休,告知大队、公社,以“搞迷信”之名将其找去,当着围观人群,用人粪拨其身,破其法,弄得阿福狼狈不堪,从此杳无音信。此后不久,主人年逾古稀的母亲死了,大家纷纷议论:幸亏发现早,只烧一角,不然全家都……那时,年幼无知的我也相信了此言,更加恐惧这个坊间流言。

1982年我结婚时,圆洞床虽被搬到虹桥所在学校,但它很占空间,另外当时流行的是一头高、一头低的高低床。我把它搁置于亲戚家,后被家兄搬到温州。多年后,父母移居虹桥,又运了回来。去年老家旧屋重修,它才回到“娘家”。住茅棚之时,它就被烟火熏得像个“黑人”,现在更苍老,有的横木已腐朽,戏出图案已全然模糊不清,似一位时合时离的“老娘舅”,随我们周转了半个多世纪才回到故里。

有人说,人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床上度过,所以人们对床也格外考究,床的式样也不断更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流行“席梦思”,别的老床几乎都被“改革”掉了。近些年,常常看到垃圾场堆放着“席梦思”床垫,原来“席梦思”也被淘汰了。“席梦思”进入千家万户,在人们迷恋其舒适的美梦中,随着时光的流逝,“美梦” 悄然变为“恶梦”:什么腰椎疼之类的病痛与时俱生。得此病者,医生美其名曰“富贵病”,但人们还是以健康要紧,将“席梦思”撵出家门,换回硬板床。所谓“潮流”,其实往往在转圈子。

至此,我想到了两位哲人的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孟子)“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老子)我以为,忧患、安乐、刚、柔都不是绝对的,还是辩证地看待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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