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的葬礼
2017-05-19李桂龙
李桂龙
一
已是深秋了,风在低矮的灌木丛里穿梭着,像刀片子一样拍打着我们的脸。黑牡丹高举着浑圆的臀部向风站着。我记不清了是谁曾说过,黑牡丹的屁股是最性感的。她确实是我们当中的美人儿,我们都忍不住爱她。
当然,这山沟里并不缺乏遮风避雨的地方。空荡荡的屋子多着呢。据说,先前这个村子很热闹,后来就一家家地搬到城里或者小镇上去了,没有搬走的,大都是一些衰老了的人,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这儿离他们的坟墓近些。前面那片竹林里就有一栋房子,久无人居。它是那么破败,甚至连向哪一边倒塌都决定不了——因此,它也就没有倒。进去避避风还是可以将就将就的,但我们没有一个羊去,甚至连想都没想。
我们在山上流浪了三天,不,也许是四天了,他还没有来找我们,仿佛在相互赌着一股什么气。我们是私自逃出来的,并决定不再回去了。那天,黑牡丹说:“我们逃吧,那人已经变态了,我一站到他的面前就四腿打颤。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死亡的阴影,还有一种淫邪。他不配再做我们的保护人,老天爷应该把他带走才对。”
那只高大雄壮的公羊被迫害至死后,黑牡丹就是我们的头儿。
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孤零零地生活了很多年。哦,对了,他还有我们,也只有我们。他本应该对我们更好一点儿才对。一个孤零零的男人,自然是很懒惰的。他几乎没叠过被子,反正是一个人睡;房子也一两个月不动扫把,反正也没有什么人往来。地坪里的蒿草野菜,还是我帮他舔干净的——呵呵,我忘记告诉你了,我是一只羊啊!上帝分派我的今生就是羊。
达尔文在《进化论》中说得很清楚:在物种进化的阶梯上,人比羊要高等一些。但他实在生活得不景气,甚至还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呢。他屋里连个烧火煮饭的人都没有,有时,我真想劝劝他,跟我们一起吃草算了。享受大自然提供的恩赐,一年四季都不用发愁。那些刺槐的嫩枝、新鲜的竹叶和遍地的灌木叶子,都是美味佳肴。可惜他的牙齿短了一点,不锋利,肠胃也不行,实在享受不了那么好吃的东西。
没见过他有什么亲人。他也没什么财产。不过,那几间破房子还有点古色古香。檐翅、柱头、窗棂、门楣上,雕刻着许多吉祥的花纹图案。上下两进,中间一个青石面底的天井。天井旁边有一架弧形的板梯。上堂空旷潮湿,阴气逼人。靠墙依次安放着一架风车、一副棺材、一辆不晓得作什么用途的平板木轮车。车有很多轮子,全是木头制作的。他的父亲是一个木匠。
天井两旁的屋子,一间是烧火用的,一间是他的卧室。这两处地方我都去过,简陋极了。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常常彻夜开着,他实在是太寂寞了罢,所以让那些在电视里走动的男人女人们陪着他……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充满了忧伤。
那次,我就像上帝指责的那样,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不觉地跑到了一个我至今都搞不清楚的地方。四面都是低矮的灌木丛,四面都是逐渐逼近的暮色与寒风。当我回过神来时,同伴们一个个都无影无踪了。我掉进了一个塌陷了的巨大的墓穴里,又惊又怕,浑身颤抖着。我挣扎着想跳出来,那坟墓里却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拖着我的腿。每一次冲锋都失败了,我绝望地倒了下来……
当我醒来时,我的天哪!我竟然躺在他的怀里。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我寻回家的,因为我昏过去了,似乎还中了邪,嘴角像离开了水面的螃蟹一样翻着一串串的白沫,浑身也凉得像在冰窟里拿出来的一样。他温暖着我,那件破烂的外套有一多半儿盖在我的身上。脚旁有一堆火,借着火光,我看到了他那张疲惫的脸。
我在他的怀里瑟瑟地抖动着。他不知道这是激动,以为我冷,又把柴火拨得更旺。我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躁动。这是一种与羊完全不同的气息。那种感觉多么美妙啊!我前世应该是一个人,一个多情的女人,或许是因为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儿,这辈子才罚我做一只羊。他关切地望着我,看我活泼起来了,才让我回去。
月亮已经落西了,夜色是多么美丽。啄木鸟在不停地敲打着树干,夜莺在林间唱着宛转的歌,蟋蟀在草丛里弹着四弦琴,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小昆虫在愉快地合唱着,就像在演奏着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许久了,我还在回味着那个场景。他对我很好,很有分寸。他带着我们一块儿生活。这里的大小山头,他都带我们旅行过。我们长得那么壮实,发育得那么健全,不能不说是他的功劳。忘记恩典的羊是不道德的,就像忘恩负义的人一样。这也是大自然的法则,众生都要遵守的。
“羊素来就是以宽容与温顺而著称的,我们不应该有忍受不了的委屈。”我嘟哝着,想引起一些共鸣。但他们仿佛没听见似的,没有一个羊搭理我。它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吃着草,有两只羊还在警惕地瞟着我。
我不敢触犯众怒,但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我不能控制自己,悄悄地贴着一丛茂密的刺槐溜走,像个可耻的叛贼。为了不让它们抓住什么把柄,我向山顶上攀去,从山崖的背面再绕回来,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向山下奔去。
我不能因为他的一次残暴就抛弃了他。他是善良的,他只是一时被魔鬼迷住了心窍,才有了那次迫害狂的症状。
我这么做是不是自投罗网?如果他还没有从可怕的幻觉中苏醒过来,拿着那把锋利的刀子朝我的胯下一挥……天哪,那将是什么样的痛苦在等待着我!那些快乐的事儿就从此和我绝缘了,那些野狗野猫们都会嘲笑我成了个宦官。
我要万分谨慎。我会把蹄子放得轻轻的,蹑手蹑脚地靠近他的房子,察看稳妥后再见机行事的。如果他拿着刀子,那亮晃晃的反光是會告诉我的,我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并且永不再来了。我会义无反顾地做一只野羊,自由自在地生活到老。
我完全有信心保护好自己。近来,他不知怎么搞的,神情呆滞,动作迟缓,邋里邋遢,好像突然老去了十岁似的。头发凌乱得像个草鸡窝,好像几个月没有剃也没有洗。胡子也积蓄得和我们与生俱来的山羊胡须差不多长。我仔细地审视了他的面相,我发现他与我们越来越像了。
二
才短短几天,我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远远的,望见那所站在秋风里的屋子,我这心里就激动起来,得做做深呼吸才行。我躲在树丛里观察着,屋是静止的,门前的那棵枣子树也是静止的。两个懒洋洋的黄嘴山雀,在地坪里挺没劲地调着情。大门没有关上,仿佛是一张豁了牙的嘴,在费力地喘着气儿。
我侧耳倾听了许久,没有一丝声响,一切都笼罩在萧条的安谧里。在这大白天里,难道他还在酣睡吗?或者他到外面去了一直没有回来?或者他是出去寻找我们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暖和起来,先前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我大胆地走到了屋前,试探着咩咩地叫了两声。我设想:听到这声音,他会愉快地跑出来迎接的。这样的场景我们不止一次地演习过,甚至,我们还会像老朋友似的握手——我得把前肢友好地举起来,尽管这个动作有点费劲,不好掌握平衡。
我又咩咩了两声,这次的音量至少提高到了五十分贝。屋里仍然没有一点声息,这时,我的蹄子就有点性急了,率先于我的脑袋冲上地坪边上的石墈。这个墈的高度约等于我身高的一点五倍,我经常用它来练习跳高,锻炼身体。那些好吃的嫩竹枝、合欢树的叶子一般都长在比较高的地方,我们需要练习获得那种美味的本领。
我溜了进去,堂屋里空荡荡的。我拱开天井左边的那间小屋的门,火塘里的灰烬还是前几天留下来的。老鼠从灶台上打翻下来一碗剩饭,比我们屙的羊屎还要硬三分。破碎的瓷片像一朵盛开的野白菊。
我想找点盐吃,我们都有好些天没有补充盐分了。“羊性好盐,常以盐啖為妙。”久不食盐,我们的食欲真要受损了,胃里也不舒服。那只搁在碗柜上的盐罐早已底顶朝天了,我不得不将就着用舌头又舔了一遍,仅仅有点咸味。我用脚踢了踢,那把积满了水垢的烧水壶里同样空空如也,先前,他为了哄我们回家,常常用那把水壶煮盐水给我们喝。
胡乱地翻搅一通后,我才摆脱了盐的诱惑,渐渐地回归到我此行的目的上来。我可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羊,我是来让他重新关注我们的存在的。我还要告诉他,我们已经准备原谅他了。只要那种迫害的事情不再发生,我们就会仍像先前一样温顺,偶尔给我们几鞭子,或者踢几脚骂几句娘,我们是不会计较的。何况对一些羊来说,这也是必需的教育。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的牧羊鞭我是熟悉的。那是一支很有历史感的鞭子,浑身用破棉布条缠绕着,零星的旧絮从里头露出来了,黑白相间,毛毛糙糙的。他驱赶着我们的时候,就把那鞭儿举着,神情肃穆淡定,仿佛是北海牧羊的苏武,持着那根零落的汉朝旌节。
那时节,我们甚至感觉他是可爱的。一般都不给他难堪,而是顺从他鞭子的方向和意愿。我们一起进山,追赶着太阳朝山坡上走。我们像星星一样散布在低矮的灌木丛里,抓紧时间进食,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他眯着眼睛瞧着我们,目光里透出一种欣慰。有时,他朝天举着鞭子,对着对面的山崖喊叫,山谷回音,嗡嗡不绝,他便满足了,躺在草丛里跷着二郎腿睡大觉。
他的话我们都懂,人类的这门外语并不难学,只是,我们无法应用。语言好学口难开啊!我曾为此懊丧过,傻想着下一辈子要脱离羊籍做个人,男人女人都行,当然,做女人似乎更好一点。对人类所说的话——包括电视里的,我都在努力地记忆、学习和理解,为转世与未来作些铺垫与必要的准备。其实,我是多么具有语言的天赋,可惜造物主没有给予我相应的发音器官,我的声带、喉结与舌头都不适宜于复杂的發音,只能咩咩地发出一些再也简单不过了的短句。
我想到哪里去了?我简直有点意识流了。羊的思想本来就是乱冲乱撞的。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袭来。我四腿打颤,寒意顿生。
我从后堂屋里绕到天井左边的卧室。门是关着的,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了许久,那里连呼吸声都没有。我懂得人们的一些规矩,人的卧室是不能随便撞进去的,那不完全是礼节的问题。那是一个人的隐私之地。除非是他邀请我们进去——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很多次,他热情地款待我们,放电视给我们看。他惬意地半卧在一把破睡椅上,要我立正站在他的跟前,然后,把一双臭哄哄的脚搁在我的背上。
我也乐意这么做,因为,我也快要被电视节目迷住了。比如,那些感情纠缠的韩剧,常常把我们也看得直掉羊泪。还有宫廷戏也蛮好看的,皇帝、太监、妃子、大臣,钩心斗角,穷奢极欲。那些有权的势的男人可以占有成百上千个美女呢,真让人不可思议,让羊感慨唏嘘!我印象最深的是《西晋王朝》这个电视连续剧,讲晋武帝司马炎的老婆太多了,不晓得晚上跟哪个睡觉,于是便驾着由四头羊拉着车子逛三宫六院,羊停在哪个妃子的门口,就临幸哪个妃子。这主意真好!让我们羊儿大大地长了一回脸。那些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们对我们可好啦!比对皇帝还好。我们就是皇帝的腿……
我把下巴搁在窗户上向里瞄,可是,由于角度的原因,只能看到屋里的上半部分。用木墩儿钉着的花油布顶篷,有好几处像淋巴结一样凸着,里面积了像脓包一样的雨水。然后,我看到了窗户对面的斑驳墙壁,一根横木条上钉了一排溜钉子,他的棉衣衬衣长裤里裤帽子鞋袜等等,统统挂在上面搞展览似的。他很少正儿八经地洗过衣,脏了就挂在墙上“干洗”,过一段时间再照常使用。
我努力地向上抬抬身子,后腿跟儿踮得生痛。窗户实在是太高了点儿,我没法窥视到里面的全貌,只能用想象来进行补充。就在我的下巴底下,当窗放置的是一张老态龙钟的书桌,一只桌腿已经腐朽,旁边用一根木方绑着。窗户左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安放牙膏牙刷与小镜子的装置:一个大约两公升的椭圆形饮料瓶,把肚破开,割去外面的一块,用钉子从里面把它固定在墙上,牙膏牙刷就搁在它的腹腔里。小圆镜的座子套在瓶嘴上,就像一个孕妇挺着肚皮……
我屏住呼吸,终于听到了里面一声轻微的呻吟。我的天!他准是病了,准是病了!
我不再犹豫了,一头顶开房门,四肢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地冲了进去。果然,一切就像预料中的一样,他像一根变了质的油条一样横在那张老式的六弯大床上,眼睛紧闭着,破烂的被子也被扭成了麻花状,可见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挣扎!
我想喊他,可只能咩咩地叫唤。我想看看他的脉象——尽管我不是一个医生,可我在电视里看过那个老中医的讲座,可惜我的前肢怎么也不及医生的手灵活,甚至连举起来都是那么的困难。他的一个手垂在床沿上,了无生气,指甲青乌。就凭这一点,我看出来了,这有点像是中了毒的症状。
我顾不得那么多讲究了,凑到他的嘴边去闻。中医所讲的望、闻、问、切,我只有“闻”这一项最有把握。天哪!一股青涩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草的气味。他吃了断肠草!再看看他的指甲,我就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人吃了这种草,那毒汁就来回在肚子里梭动,并产生奇怪的幻觉。尽管它不像剧毒农药那么速效,但是“春三,夏一,立冬一七”,顶多七日就会死去的。猛地,我理解了他近日来的那些反常的举动,但是,我无法相信他会以这种方式来终结自己的日子。
幸好羊和狗一样,天生就是一个称职的草药郎中。这是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吃草实践中锻炼出来的本领。我跌跌撞撞的出了门,拔腿就朝山上跑去。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七叶子花,它可以消解断肠草的毒性。我没有采药的篮子,只好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胀得像个皮球。
可是,当我满怀希望地跑回屋里时,他的手脚已经冰冷,生命的温度消失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法子救他了。我悲伤地叫了两声,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在他的床前。
三
我现在明白了:羊永远是羊,人永远是人。他死了,我只能去找人来料理。
我跑了好几处地方,都没有人,最后,在十字路口拦住了一个白胡子的老爹。他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头,善解羊意。我不能说话,只能朝他会意地叫唤。一边咩咩地叫,一边倒退着走。我要把他引到这屋子里来。
“这不是羊倌家的羊吗?今天是怎么个了?”他疑惑地盯着我,自言自语道。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他惊骇极了,神色大变,喃喃地说:“真是活见鬼!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我咩咩咩地连续叫了三声,表示是那么回事儿。然后,我掉头往回跑,他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停,我不得不小跑一阵子后又耐心地停下来等他。
他一来,整个时局就扭转了。没过多久,又陆续地来了好几个人。尽管一个个老态龙钟,但他们毕竟有着丰富的料理死人的经验。一个人死了,是要按照一定的规矩来办理的。在这一点上,人比羊要文明与幸福得多啊!
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没有悲伤,只有熟练的动作。先是烧了一大锅水,给死者香汤沐浴。由于没有女人,所以也不需要回避什么。至于我,那是更不需要回避的。褪去了衣裳的羊倌,就像一只僵硬的小兽。生命是有重量的,这人一死,身躯子就收缩了,减轻了。灵魂往外走的时候,躯体就在向内坍塌。我打量着他,不禁骇然。有一样物件它还不甘死去,它似乎还处在生机勃勃的准备状态。
然后,堂屋墙角的棺材盖板揭开了,他穿戴整齐地躺了进去。这一道关键程序处理完毕后,他们就开始商讨丧事了。
看得出,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我插不上话,只能在他们的面前偶尔晃动一下,提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我希望可怜的羊倌能顺利、体面的回归到土中。
他没有什么财产。这座老房子的檩子檀皮楼脚窗扉都已不同程度地腐烂了,根本没有人要,何况村里的许多老房子都空着呢。屋里的摆设也没什么值钱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张床。据说,这是他那木匠父亲最精心的杰作,光那雕刻就花了六十多个工。他父亲在雕花大床上搞了许多龙凤呈祥天地交泰的图案。每一刀刻下去,都刻上了一道无言的喜悦。那是这个村庄里最隆重庄严的一张木床。它曾经撩拨过许多年轻女子的春梦。可现在,这张从没睡过女人的床上,被一个死人睡过了,谁还敢要呀?我们羊都不要。何况我还习惯了站着睡觉,躺在那上面会怪不舒服的。
他也没什么亲人,因此也几乎没有哭声。他的父母满怀遗憾地去世后,他就是孤零零地生活着。他有一个远房侄子,老早就搬到城里去了,没什么来往。他们商议时,说要打个电话给他的侄子,却谁也找不出电话,只好作罢了。
按照规矩,活着是个人的事,死了便是众人的事。可是,这个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外出了,只剩一些七老八十岁的人在家里支撑着这个乡村,负责它的生老死葬。稍许年轻一点的,一个是吹唢呐的老八,一个是为死人念经忏作法事的驼背。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因此也就没有走远。至于葬礼的開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不是还有一群羊吗?办完这一场事应该够了,包括给驼背和老八的工钱都应够了。”
事情草草地定了下来,一切也就因陋就简吧。也没有必要去计较太多了。白胡子老爹被推举出来当了主事。这屋子里从未这么热闹过。灯火亮了起来,堂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家神的地方摆起了灵堂架子。东边的地坪角上,架起了一面牛皮大鼓、一把羊角号和一个燃烧着纸钱的瓦钵。
死者为大,能来的人大都来了。堂屋与地坪里都燃着熊熊的柴火。地坪边上的羊角号吹了三声,堂屋的牛皮大鼓敲了三通,围坐着的人们当中,有人开始唱夜歌。从很远的地方到现在,这里的人们就是这样来度过死者的头晚的。
一个老人慢慢地开了腔,众人都在看着他。他确实有点老了,气息明显的不足。他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什么亲人。是啊,他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呀!我就从来没有发现有什么亲戚到他家来过,也没见他款待过谁。只有我们和他一起生活。现在,慑于他的暴行,也已是众叛亲离了。它们都不想回来了,宁愿风餐露宿,尤其是黑玫瑰,她说他不怀好意,是一个危险的人,我们做羊的必须要警惕于他。我也回想起来了,他曾经把她单独关在屋子里过,至于受过什么样的虐待,那就不得而知了。
尽管只有寥若晨星的一些老人,但是这夜歌却此起彼落着。我抬起头,另一个老头拿柴火棒拨着火炭,唱了起来。他的模样十分温暖。吹羊角号的是个老把式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地坪角上去,鼓起那缺了板牙的腮帮子吹一阵。“呜——呜——”这是他们在喊死人灵魂的声音。人刚死时,魂魄是像炊烟一样的,会慢慢地散去,要吹羊角号把它聚集拢来。
他们在尽着一份义务一样地唱着,在履行着一种古老的仪式。他们当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甚至也忘记了睡在棺材里的人。没有一个女人为他哭泣。他来了一遭,却没有赚到一滴女人伤心的眼泪,这是挺悲凉的。我傻傻地想: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就要嫁给他。我也不怕乱了物类和辈分。嫁不了他的今生,至少也要嫁给他今夜。但是我哭不出来,只有悲伤在心头郁结。
他们还在唱着。我悄悄地从后门拱进去,躺在天井边的窗户底下。我想离他近一点儿。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他睡在那个木盒子里了,我无法看到他的面容。
他谋杀了一只公羊,
那群羊也不知去向……
我像被蜂蜇了一样,惊得弹了起来,脑壳碰在墙壁上,顿时眼冒金星。唱着这一句的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妇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她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火红色的围巾,就像传说中的巫婆。
她怎么知道羊倌谋杀了我们当中那个最漂亮的男子?我的天,人的能力真是不可思议!难道她像个幽灵一样看到了那天的场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呀。那个下午,除了我们这些羊,再没有半个人影。事前也并没有任何预兆。他把那头雄壮的公羊牵了出来,拴在一棵合欢树上。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仍像往常一样散在周边,吃的吃草,聊的聊天。黑玫瑰还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那头漂亮公羊的身子。是啊,它的毛皮像黑色的缎锦一样光滑闪耀,它的背脊是那么浑圆流畅,它的腿是那么结实有力,它的胯是那么生动多情,那嘴唇是多么的性感迷羊……它毫不知觉灾难的来临,仍然是那样乐观、骄傲,甚至被拴在树上了,还在和一只小母羊调情,简单有点肆无忌惮。
他来了,拿着一把小巧玲珑明光闪闪的刀子。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片白光像闪电一样从公羊的胯下划过,那根曾给它带来了无数浪漫与快乐的物件,带着血光飞离了它的身体,落进了草丛中,于是,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眼眶里蓄满了悲愤的泪水……
我们都吓蒙了!四股颤颤,有一只小羊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我们四散逃窜。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他一时的冲动,还是蓄意的迫害。五六十斤重的公羊已算是老男人了,还能阉割么?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他不但让它断子绝孙了,而且也让母羊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按理说,割掉那个物件也许不至于要了它的命——尽管那也是一只羊的命根子,我怀疑它是悲愤而死的,因为,它曾经风流快活,曾经“性”趣盎然,曾经妻妾成群……
这个老妇人所唱的一切都是事实,我完全可以作证。现在,他也死了,这正应验了一句古话:杀羊抵命,欠账还钱。
四
天刚露出鱼肚白,我就准备上山了。我要趁那些老人们回去睡觉的当儿,上山去报信。羊倌死了,真的死了!这个时候,如果它们再不回来一趟,和他作一个告别,那是没有羊性的,其他动物都会瞧不起我们,甚至连那只打扮得时尚的野鸡,也会对着我们咯咯咯地嘲笑。
我一整天都没吃一根草了,但肚子里饱饱的,什么都吃不下。我沿着来路向山上奔去,荆棘划伤了我的面孔,戳破了我的嘴唇。我也渴极了,一边跑一边饮露水解渴,顺便润润嗓子。
一奔回我们的临时营地,我就咩咩地叫起来,如丧考妣。
“你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遇害了呢。”大家听出了我的声音,又警惕地察看了许久,见我没有带来可疑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从树林子里走出来。而且,他们是呈扇形包抄过来的,一个个憋着劲,低着头,把那双角向上挑着。
这种如临大敌的气氛我从未遇到过,以前,我们有羊倌保护着,都感觉十分安全,从未进过行这方面的演练,顶多只是单个儿较量过身手。那也是我们吃饱了,喝足了,需要作一些必要的体育运动。
我们在大石头上练习过轻功,在圆木上玩过游戏。我们一同嬉闹着,多么快乐啊!我们也进行角斗,前肢刨地,两角相向,头抵肩推。那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儿。我们当中,没有一个羊能打得过那头漂亮的公羊,它是个男性,力气理所当然要大一些。它常常把黑玫瑰按倒在地,逗得我们大笑不止。它打了胜仗以后,总是叫得十分起劲,把颈子伸得长长的,像个唱歌的公鸡,然后,极不要脸地向黑玫瑰挨过去,翻卷着上唇,轻轻地舔它,把它引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风流快活。黑玫瑰似乎也很乐意,扭动着性感的屁股,简直就是一个骚羊们。
那不要脸的家伙也曾這样对付过我。不过,我在电视里学过蒙古式摔跤,当它施出惯技,后肢快要直立起来冲刺时,我就闪电般地在它的一个前肢上猛地一踢。哇噻!它就像一堵墙似的倒下了,半天爬不起来,再也不敢惹我生气了。
现在,他们向我逼过来了,但我不能摆出角斗的架势。我尽量用欢快的声音友好地叫着,这里面也包含着道歉的意思,毕竟是我违反了集体的决定,擅自下山。
“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叛贼!”黑玫瑰蹿过来,踢了我一脚。“你是不是到他那里去了?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它朝我的下身瞅了一眼,说:“他怎么没给你一刀子,你这该死的叛贼!”
我耷拉着脑袋,一时成了众矢之的。我不想辩解什么,决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样的羊才是一只有道德修养的羊。
“你是胃里不舒服了,偷偷地跑下山去找盐吃吧?”一只上了年纪的羊语重心长地说,“年轻羊啊,我可以理解你,但干什么事情,先要动动脑子,注意安全。你知道吗?大伙儿担心着你呢。再说,着算没有现成的盐,我们也可以过日子。我发现了一种土可以吃,也能补充盐分。还有,那些快要倒塌了的房子的墙根,是可以啃食的,那东西含盐可丰富啦!反正那些空房子都没人住了,因此,这也算不上什么挖墙脚和偷窃……”
到它们一个个都发言完毕,我才低声地说:“他死了。”
“死了?他死了?”他们狐疑地盯着我。
“死了。”我重复了一遍,竭力忍住情绪,怕它们看出什么端倪来。
“死了好,那个暴君!”一只羊愤愤地说。余者却没有附和或者赞同。
“怎么死的?”
“我仔细察看了,他是吃了断肠草——你们知道,我能辨别800多种植物。”我谨慎地说,“那次,他那么残暴不仁,不是出于本性,而是幻,幻觉……”
顿时,一个个沉默了下来。
我趁机说:“他以前不是对我们挺好的吗?我们应该原谅他。再说,他就这么孤零零地死了。一群高贵的羊,是不会计较一个死人的……我们应该去看看他,看看他,现在……”
“骗子,我看你是中邪了!你是受了蛊惑!你是来做说客的!”一个羊摇着两角向我猛冲过来。
我未及防备,一个趔趄,跌倒在一块大石板上。我爬起来,愤怒地瞪着它。我看清楚了,它就是那只被害公羊的兄弟。我忍住了,掉转头,忍着痛,独自默默地向山下走去。我没有回头,那是一个伤心之地。我早应该想到,我不可能说服它们的。要它们放下仇恨,比登天还难。这些目光短浅心智不全的家伙,下辈子是不能转世成人的,还会是羊羊羊,祖祖辈辈地羊下去。
我又回到了羊倌的屋里,神情沮丧。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屋里还是静悄悄的。那些人难道还没有来吗?他们把他扔在那个大木盒子了,就不再理事了吗?那个白胡子的主事人呢?
我气呼呼地闯了进去。白胡子老爹和几个人对坐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一脸倦容。他们一见我,先是吃了一惊,继而露出欣喜之色。
“不是说一只羊都没了吗?这不来了一只?”一人说道。
白胡子老爹定睛一看,长叹了一声。他认出我来了。然后,他们继续商量中断了的话题。
这次我听明白了,由于人手与资金都不够,羊倌的丧事得进一步从简。吹唢呐的老八担心拿不到工资,借故喉咙出了毛病,接不上气来,吹不了唢呐。只有驼背背着个经箱来了。他不来超度超度,这鬼魂就会成天在村子的上空游荡,吵得大家都不安稳的。着算是义务,他也得来。条件是那么简陋,白胡子老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驼背说:“那就能简就简吧。”
白胡子老爹说:“嗯,也只能这样了。”
驼背从箱子里摸出了法器、经书和圣像,一个人装罗起来。
“孝子,孝子呢?”一切准备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驼背猛地醒悟过来,向主事的人嚷道:“总得找个人穿白衣戴龙干舌的人呀!没儿子侄儿也行,没亲侄堂侄也可,万一还没有,也得临时找个晚辈顶替。否则,没有端灵牌的人,牛头马面把守着界河,不会让他的魂魄通过啊!”
众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羊倌只有一个堂侄,此时,连电话都接不通。就算能接通,他人住在城里,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哩!我不禁为之感伤,再加上先前在山上受到的委屈,便忍不住啜泣起來。
羊和许多动物一样,也有泪腺,也有情感,也会哭。只是不像人类表现那么明显罢了。不到伤心泪不流啊!我看见白胡子老爹也在擦眼角。他是一个好心人,这个世界上的好心人已越来越少了。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为同一件事情而悲伤。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蹒跚着向我走过来。我连忙迎了上去,差点屈膝跪下。我要感谢他。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充满了慈爱。我也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趴在他的脚下。那一刻,我真的忘记了我的族类。
“你看,只能用它来替代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一只多么有灵性的羊,它能完成这个任务。”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听完白胡子老爹的提议后,一致举手通过了这个近乎伟大的决议:让我替代羊倌的继承人,给他穿孝服,给他端灵牌,把他的魂魄送到阴阳界河上去。那守河的牛头马面,会认可这个方式的。牛马羊猪狗鸡并称“六畜”,我排行第三,不看人面看羊面,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义不容辞。很快,我就被套上了孝服,戴上了龙干舌。驼背把写着羊倌名儿的灵位牌牌,用白带子绑在我的脖子上。这一切,就像一个风雨飘摇的破烂王朝,君主突然驾崩了,我就是被临时迎来拥戴即位的王子,一班老臣们正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
五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一些简单的事情往往被他们弄得十分复杂,而不可理喻,还是我们羊的生活简单,充实。
白胡子老爹说,他与羊倌的父亲是同年。那木匠是抑郁而死的,因为无法接受这祖宗的香火就这样熄灭。“悲伤得胡子眉毛全白了,比我的还要白几分呐。”白胡子老爹继续叹息着。短短的相处,他简直把我当作一个知音了。
太阳推着金色的轮子朝西方走去,出葬的时辰快到了。几个老人把那棺材用绳子绑好,准备抬到对面山坳中的墓穴里去。
“吭唷,吭唷——起哦——”
可是,那棺材丝纹未动,而这几个老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了。白胡子老爹大骂木匠,说他不应该把这棺材准备得太结实了。驼背也放了下法器,加入了抬丧的队伍,终于把那笨重的棺材放下了地。
我站在一旁干着急。尽管我有力气,却是有劲无处使。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他们。他们把棺材从凳子上抬下地时,我跑过去帮了一把,用头和肩膀推着。不料,扶住龙头的那个老人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到天井里去了。他瞅了我一眼,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吓得我再也不敢上前去助一臂之力了。
歇了一会儿,他们重整旗鼓,准备再抬。
“吭唷,吭唷——起哦——”
这次的情况更糟糕,才移了几步就被迫放下来了。一个个颤巍巍的,累得东倒西歪。
“死木匠哟,你怎么把这玩意儿做得这样沉呢?做得再结实也是要放到土里埋土里烂的呢!”白胡子老爹气愤地骂道。他蹲了下来,用手敲敲棺木板,里面的回声厚重沉实。
我也急得在堂屋里蹦进蹦出,一不小心,一脚踏在那不晓得做什么用的平板木轮车上,哗啦一声,滑出老远,摔了个四脚朝天。我慌忙爬起来,尚未站稳,脚下的那些轮子又一齐吱吱嘎嘎地滚动起来。
抬棺的人都转过身来,看我的洋相。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只好耷拉着脑袋,努力把自己站稳。
“哈哈,木匠,死木匠呃!哈哈——”突然,白胡子老爹眼睛亮晶晶的,高兴得一拳砸在棺盖上,大笑起来,“你简直是前朝军师刘伯温,算得准前后五百年的事哟!”
他顺手摸了一根竹竿,把那棺材与车身一量,一合一的,毫厘不差。
我也醒悟过来了,欢喜得撅起屁股,在那些木轮子上耍起杂技来。我用我的滑稽表达着难言的喜悦。
“咩咩——咩咩——”我高亢地叫唤着。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声音是那么清脆、明亮,简直是个花腔女高音。
“咩咩——咩咩——”山谷回音。
紧接着,满山里就响起一片咩咩声,像洪流一下顺山而下。我听到了蹄子奔腾的声音,闻到了熟悉而亲切的气味。我激动得要哭了。黑玫瑰带着所有的羊们奔涌而来……
我们黑压压的一片身子。我们低头默哀。
然后,白胡子老爹乐哈哈地把一根酒杯粗的麻绳,拴在八个身强体壮的羊儿身上。其他的羊们簇拥着即将起程的灵柩。
这时,我想起了电视里的那个驾着羊车,临幸妃嫔宫女的臭皇帝。今天,孤零零的羊倌也驾驶着我们拉的车子,正回到那极乐、永恒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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