崧入日常
2017-05-18雪小禅
雪小禅
那是几年前,我深夜偶翻到一本书写到白菜,知道它叫这样好的一个字:菘。
“菘”字美到心跳,有自带的光芒,那草字头生动,松字就更好,上下配起来,简直天造地设。
想来,没有比大白菜更日常的菜了。北方一整个冬天,凛冽、寒冷、料峭。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餐桌上仿佛只有一棵白菜。哦,不,是一窖白菜。
一日三餐都是白菜,母亲的厨艺又差强人意,她不会变着花样做白菜——我长大后会几十种白菜的做法,但母亲只会“熬”白菜,后来方觉这个“熬”字好。
光阴其实也是慢慢熬的,少年时觉得过不完,天寒地冻披了一身星光去上学,亦不觉得有多苦。回到家中便是母亲熬的白菜,佐以永远不变的窝头。
母亲熬白菜是这样的,把白菜切成块,简单炝下,有时会放上一块羊油或猪油,再放上大料,把水和白菜倒进锅里,一会儿就熬好了。羊油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下了夜班的父亲会吃上三大碗。
如今,父亲依然爱吃这一口,吃了一辈子也没吃够。我每每回家,母亲都是在为父亲熬白菜,只不过羊油放得多,里面又加了羊肉。父亲说:百菜不如白菜,那些奇怪的菜我都不爱吃,你妈做的熬白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菜。
少时看人种白菜,中秋一过,把菜籽撒在地上,立冬了才收。还记得穿了棉衣,去和大人收白菜的情景,整个华北平原仿佛全是白菜了——这是一冬的菜呢。
有一种菜叫“愣头青”,身子是淡青色,很好看,熬上白菜有淡淡甜味。那时我不知八大山人、齐白石,十一二岁的少年在野地里跑着,也不去地里收白菜。大人们忙着,我们尖叫着,再看着大人们把白菜放到地窖中去,觉得一个冬天要吃这一种菜,懊恼极了,悲伤极了。
过年时,母亲会炖肉,加上白菜、粉条,我简直觉得那时的白菜好吃到惊天动地。小孩子天天盼过年,穿新衣吃肉,连白菜也变得富贵好吃起来。
齐白石的画原本有一种日常的亲,这种亲是温暖的,是贴心贴肺的。犹爱他画的那棵白菜,三笔两笔,生动异常,都能炒了来吃——这是齐白石老人的可爱。历经百转千回,仍然觉得日子是有温度的。
有时想,没有白菜,北方人的冬天会有多寂寥呢?再有雪,一家人围着炉子上的白菜说话,如果再有块烤红薯简直就是天堂。
长大之后开始迷恋厨艺,腌了白菜,又泡了酸菜,把酸菜和肥猪肉一起炖,还做糖醋白菜。白菜还能蒸了吃,撒上椒盐……我对美食有天生的敏感。
白菜在我手里被做成几十种样子,有一次买了日本的关东煮料,煮上白菜,一屋子的清香。我以为已经腻烦了白菜,它却依然霸占着光阴中最重要的部分。那日常原本是惊天动地,那所谓的惊天动地就是日常。
如今,街上没有拉着那驴车卖白菜的人了,大白菜裹上保鲜膜进了超市,也价格不菲了。我忽然想起家乡的菜窖。少年時在里面捉迷藏,有一次居然在窖中睡着了,醒来时星光满天,而周围全是这种叫菘的菜。
因工作需要长期出差,吃到了很多种不同做法的白菜,每次涮肉我都会叫上一盘大白菜,但都不及母亲做的熬白菜,用柴火慢慢熬,羊油的味道要熬出来。
而我仿佛还是那个少年,藏在地窖里,一个人看满天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