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教育就在细微处
2017-05-18余淼供图梁晓
本刊记者_余淼 供图_梁晓
梁晓:教育就在细微处
本刊记者_余淼 供图_梁晓
梁晓现在是上海市高安路一小的一名语文老师。去拜访之前,在网上搜索相关资料,发现这所位于徐汇区的公办小学原来是著名篮球运动员姚明的母校。到了这里稍许惊讶地发现,与在网上的盛名相比,它显得如此恬淡,与一旁的上海传统弄堂和对面的市政公园构成一幅安静的画面。正在校门口迎接我们的梁老师似乎与之很契合,不争不攘,优雅绽放在上海的初春里。
那天,梁晓正好在3年级7班有一堂语文课。除了正常的教学,记者捕捉到一些细节。学生朗读课文时,梁老师时不时会去提醒一些孩子的坐姿,保持书本与眼睛的距离;每次提问时,全班41人总有35人左右在积极举手,有的孩子将胳膊伸得笔直,身体半悬空着,似乎特担心老师看不到,使人不禁发问是怎样的魔力让孩子们如此喜欢上她的课。
课后,闲暇之余,同梁老师聊了起来……
辗转多地,更懂得如何爱学生
25年的教学生涯,跨越了三省三市,所经历的学校也从偏远的村小到全国名校。这是一段奇幻又珍贵的人生旅行。
梁晓的教学生涯始于一场“意外”:初中毕业,矢志报考中师,却阴差阳错,录取至幼师。但这也打开了她的另一扇天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展现过任何特长的梁晓,突然要开始学习舞蹈、钢琴、声乐……刚开始她很不适应,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期”,她展现了自己的天赋,各方面都还学得不错,这也极大地提高了她的自信。在梁晓求学的年代,同龄人接触艺术的机会相对较少,这些艺术特长为她之后的教学打开了语文之外的道路,她还曾任教英语和体育课。正是这些经验极大地提高了她对课堂规则的掌握。
学生大都喜欢上文体类课程,他们表现积极;而在语文等文化课上,则显得沉闷很多。如何将二者结合起来,梁晓通过这些年的经验积累与尝试找到了自己的秘诀:在课堂上融入趣味性,加强与学生的互动,就算是所谓的“差生”,也要让他们参与进来,而不是产生一种游离在课堂之外的排斥感。
梁晓觉得自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从苏州毕业后,作为铁路职工子弟,她本可以直接去南京工作,但因为编制和人员紧缺,她回到了安徽芜湖东铁小。这是在这里生活了15年的她都不知道的一所小学,属于铁路系统下的农村小学。全校共10个老师,其中5个是代课老师。但正是在这里,梁晓开启了自己的教育梦。回忆当初,只有幼师实习经历的梁晓,对于上课感觉无从下手。没有练过板书的她,所写的粉笔字一个挨一个逐渐往上倾斜。很多课程她也不知如何教,再加上地处偏远,人员紧张,更没有时间和机会外出听课学习。在这种情况下,梁晓将自己分化成老师与学生两种角色,不断反思自己如果是学生应该怎样教会更好,从而逐渐摸索出自己的教学特色。
在芜湖历练一年后,梁晓回到了南京。此时和梁晓同期毕业的老师都有了自己的导师,学校认为她已工作一年,应该有了相应的教学经验,便不再给她安排师父。于是梁晓不得不独自前行。
正是这样的经历,梁晓觉得自己是“野战军”。这对教学生涯也带来了双面影响。不好的是在职业生涯起步阶段,没有正规的训练。但正因为如此,在教学活动中也放得开。正规而系统的训练有时候会拘束老师的自由发挥,那是一种框架,容易上手但也会使人们出不来。
在南京工作五年之后,梁晓到了上海。第一站在宝山区,刚来就遇到宝山区实行“五四分段”改革。小学由六年改成五年,这样一来,很多小学教师的编制就多出来划给了初中。梁晓被安排到了长兴岛的一个海岛农村小学。在这期间,梁晓开始了华师大的读研进修。但由于一直对海岛生活、文化各方面的不适应以及照顾不了家庭,梁晓又去了闵行区。在闵行工作一年以后,梁晓同先生一起到了徐汇区,工作至今。
农村小学、海岛小学、子弟小学、省实验小学、公转制小学、最好的公办小学……这种辗转的过程,极大地丰富了梁晓的教学经验。闵行区的那所学校是由梅子涵等儿童文学作家所筹建,非常重视阅读教育;有的小学需要老师又当爹又当妈,比如长兴岛的海岛小学;还有的学校地处繁华路段,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是教学精品区的代表,比如梁晓现在所在的高安路第一小学。
这些不同学校的学生,所处阶层和所在家庭不同,梁晓认为需要有不同的教学关注点。一些偏远地方的学生,来自底层,父母可能忙于工作没时间管孩子,孩子很缺爱但也很独立,作为老师需要把爱给他们,他们因喜欢老师而爆发的学习能量很大。一些很好的学校,学生拥有富足的关爱,他们阳光自信,不吝惜将爱分享给别人。但因为家里对孩子大多较为宠爱,所以他们也特容易显得依赖和自我。回想当初为何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梁晓觉得那是因为当初的班主任对自己影响很大。但成为教师以后,在与学生交往的过程中,梁晓因很多感人的东西又重新审视自己当老师的初衷。
积极举手的孩子们
在梁晓工作的第一年,有一次生病,一个学生拿了两个鸡蛋去看她。从小家庭条件不错的梁晓,起初根本没有觉得这个鸡蛋有多珍贵,但后来其他老师告诉她,这个孩子来自贫困的重组家庭,一个月只能吃上两次鸡蛋,这时手里的鸡蛋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后来梁晓送给这孩子一本字典,孩子感动得流下眼泪。
长兴岛有很多外来务工子弟,某一天有个孩子给梁晓打电话:“梁老师,我妈妈觉得我调皮,想把我送回四川老家读书。我不想走,你能不能跟我妈妈求求情,千万别说是我跟你说的。”于是梁晓去找了孩子的母亲,因为孩子家里也比较困难,她还资助了学费。但这个小男孩很调皮,有一次又在班级里打打闹闹,梁老师生气道:“以后我再也不帮你打电话了,你太让我伤心了。”小男孩当时一下当着那么多同学就跪下了,说:“老师,我再也不这样了。”这个画面深深地震撼了梁晓,她感觉完成了一次自我净化。
每一年都有学生来看梁晓,他们时常念着梁老师的好,有的学生对她说:“梁老师,我们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不要做井底之蛙,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今年我考得很好,已经到市里面来上学了,家里父母也很支持。”为学生打开新的天地,让他们自己去探索生命未知的美好,不正是作为一名老师最大的幸福吗?
如今所在的高安路一小,地处上海核心区域,家长素质普遍较高,对孩子愿意花费金钱,也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在进行家校沟通的时候,很多家长不仅仅是站在自己孩子的立场,还站在集体的角度来教育孩子。在梁晓的班级,每一学期都有自己出版的书刊,班上的家长很愿意参与其中的编写工作。这里也有很多其他学校看不到的一面,梁晓对此也颇感无奈,“我们之前所受的教育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才能考上自己想去的学校,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但这里的孩子会很坦荡地告诉你,我们家里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这时,老师会觉得教育有点苍白无力。”
正因为与这些形形色色的学生的相遇,梁晓总有一种转换自我思维的内在需求。在长兴岛,梁晓已经习惯那边孩子的撒谎与坚强。但来到徐汇,这里的孩子就显得童话与天真。如果按照之前的工作惯性去判断孩子有没有撒谎,实际情况又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这时这些天真的孩子还反过来安慰她,“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梁晓这时会对自己些许“暗黑”的心理抱有强烈的愧疚感。
正是经历过这种两极分化,梁晓对教育才有了更深的感受,“这个过程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成长的教育。”
希望孩子爱上语文
对于孩子们的期望,作为语文老师的梁晓,如此表述:“即使我不教你了,但你还能喜欢语文,还能用我教的方法去阅读。”她更在乎的是培养孩子们的语文素养和思维方式。
梁晓辗转多地,接触了很多版本的教材,也有多学科教学的经历。她觉得学科有其相通的地方。她记得一个老校长曾说:“不管教材怎么变, 语文最终的核心就是听说读写。”梁晓觉得随着时代的变化,现在还应该加上问和查。
上海在小学一年级是没有家庭作业的,但到了二年级却陡增很多书写作业。梁晓认为这种做法有些欠妥。所以她会在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给班上的孩子布置少量的读写练习。她亲手给学生打书写模板来规范孩子们的书写。在采访期间,梁老师将学生练字第一天、第十七天、第三个月的书写作业依次拿出来,能明显感觉这些孩子在书写方面的提高。在梁晓的课堂上,每当遇到生字,她总会让学生们反复练习,从跟着说横撇竖捺,到书写本上的练写。梁晓一直觉得这些都只是在帮学生打基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这只是在自己的教学追求上努力前行。
梁晓时常提醒自己:知识是无尽的,好老师也多如繁星,我作为语文老师,只能培养孩子们的语文素养。这些决定了孩子们在语文这条道路上能走多远。她认为知识就是珍珠,老师就是将这些如珍珠的知识点串起来的那根线。而不是老师首先将知识点嚼碎了再一点点喂给学生。看上去是学生在学,其实是老师把这个知识,在自己的设计下一点一点地灌输给学生。这不仅仅是教学方式的问题,发展到以后容易固化成思维方式,最终导致学生的思维打不开。将思索的权力还给学生,开发孩子们的自学能力。老师只做帮助学生将知识点串起来的线,这正是梁晓所追求的。
梁老师的班级在三年级开始读历史和文化,四年级通读世界史并要求画时间树,五年级是将小说阅读和电影结合起来。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上映后,学生很想看这部电影,班上一个看过原著的学生建议,《了不起的盖茨比》小说比较晦涩,适合先看电影再看书,梁晓同意了孩子们的要求。今年梁晓和班里的孩子一起看《哈利‧波特》系列,每周读一章节,同时会将相应的电影情节播放给孩子们看,大家一起讨论电影和小说在同一个情节中分别怎么处理的,哪一种处理方式你觉得比较好等等。
梁晓班的孩子都有一个阅读记录本,记录几月几号看了什么书,书名、作者、阅读心得等等,她每周也会收上来。这是梁晓多年来保持的习惯,如今推广到自己的学生中,起初孩子们是为了赢得老师的认可,但渐渐也养成了阅读记录的习惯。
班级每个学生桌上都有一本《小古文》,是班级自己的读物。从三年级开始,每周读两篇文章。通过阅读古文,班上的孩子在阅读、写作方面的提高很快。梁晓要求孩子们晚上回家预习课文的时候,必须上传语音读给她听。她说:“听说读写,读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多孩子东西写不好和没有大声朗读是有必然联系的。”她对班级的学生在学习探索方面也有积极引导,有的学生查字典遇到问题会主动和梁晓联系,当发现有多音字的时候,或者有形近字的时候,都会主动提出来和班上同学一起探讨,比如有学生查到山岗,同时又看到了山冈,就会提问二者的区别在哪里。
知识就是珍珠,老师就是将这些如珍珠的知识点串起来的那根线。
梁晓重视书写训练,课上她会一笔一画地进行示范
细心呵护每一个孩子的成长
梁晓一直致力于幼小衔接方面的教育,这也正是她读研时所探究的课题。她认为很多孩子在初中开始出现问题,根源是出在小学阶段。在小学,学生属于弱势群体,孩子们在这个阶段不管发出怎样的声音,内心还是害怕老师、家长的打压。每当被打压一下,孩子们就沉默下去了,但孩子内心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随着年龄的增长,问题积压得越发多,等到孩子自由意识开始爆发的时候,也许问题就会变得严重许多,解决起来也会费神很多。
梁晓说有好几个校长问了她类似的问题:你觉得班主任工作最难的是什么?她的答案是:严爱之间。对于一个学生只有严没有爱,学生只会感到害怕,而不懂得喜爱。越小的孩子爱上一门功课,很大程度可能是因为喜欢这个老师。只有爱没有严,学生就会不知敬畏。梁晓所理解的敬畏首先源自审美、标准,字写得不工整,自己都看不下去,如同你受不了穿脏衣服一样。当孩子有了这种觉悟,说明他内心已经有审美、有标准了。人生的第二层敬畏是来自害怕,孩子们开始在乎自己的名声,害怕老师、父母的批评。这就是“有所谓”和“无所谓”的孩子的区别。
梁晓谈及自己如何处理高年级的学生有时没做作业但会说忘带这种现象,当他们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她会表扬他们。学生们很惊讶,梁晓认为学生撒谎说作业没带,说明他内心还是在乎的,他在乎在老师、同学心目中的形象,这种在乎比无所谓要好。所以第一次梁晓都会先表扬这种学生,然后再告诉他,你选错了方法,因为撒了一个谎后还要撒无数个慌来圆谎。最后再告诉这个学生应该怎样去改正。
梁晓有一种观点,对于孩子首先应有一种对人性百态的接纳,先给爱再教育。当两个孩子打架,有个孩子被抓伤,哭哭啼啼跑来,这个时候不要先问打架的原因,先拥抱他,给他爱。越小的孩子越要这样做,再跟他说老师会帮你处理,老师站在你这边。安抚好以后再问他打架的原因。如果因为是这个孩子的原因,这时也不着急批评他,先说另一同学的不对,不应该打人。然后再告诉他,与人相处要注意方式方法和原则。对孩子先给爱,再讲道理,这才是接纳的体现。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急于给孩子讲道理,就变成了说教。严与爱是一种分寸的把握,动与静亦是。
站在家长的角度对于孩子也需要一种真正的接纳,梁晓说之前遇到过一位极其强势的家长,面对面交流时,对方二郎腿一跷就开始说:“我也是高安路一小毕业的学生,只有不认识我的老师,没有我不认识的老师……”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现在是一个大型公司的主管。这名家长一口气说了40分钟,梁晓没插上一句话。等她说完,梁晓给她倒了杯水,才将这个孩子的情况分析给这位家长:“您原来一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学生,现在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领导,但这不代表您是一位优秀的母亲。孩子还小的时候您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一周接回家一次。孩子回家后需要拥抱,但您认为男孩子不应该扭扭捏捏,把他推开。时间久了他的抚触不够,情感不满足,患上了皮肤饥渴症。中班的时候就有发病,想要拥抱其他女同学,到了小学更严重。我试着让他跟其他男孩子相处,他也喜欢拥抱别的男同学,说明他只是情感上缺乏依赖。”这位母亲一下崩溃了,哭着问梁老师怎么办。梁晓说:“回家以后从最基本的做起,补上以前丢失的。比如说每天拥抱他;每天用粗毛巾给他擦背;每天让他膝盖不着地双手爬,这种初级的运动会让他的大脑建立联接。每天睡觉前跟他聊天、讲故事,让他放松,然后拥抱着他入睡。因为他智力并不差,是非智力因素影响了他的成长。”
孩子10岁以前,绝大多数的接纳来自父母,等到10岁之后同辈群体的影响逐步增大。10岁之前不用担心孩子会骄傲,很多父亲喜欢搞“挫折教育”,无论孩子取得如何的成功都会说还不够好。当孩子花了很大力气做成一件事的时候,一定要给予足够的肯定,真骄傲了再打压一下。
梁晓在一次中途接班时还遇到过这样的学生,听写词语能力很差,每次听写12个词,只能对两到三个。这与他的年龄认知水平是不一致的,但这名孩子口头表达能力很强。刚开学没多久,梁晓把他留下来,单独给他听写,情况果然如上所述,梁老师觉得这不正常。后来通过观察,梁晓发现这孩子一边说词语的笔画一边写的时候,手写的速度跟不上他说的速度,反复几次都是这种现象。
对于孩子首先应有一种对人性百态的接纳,先给爱再教育。
其实这是一种深层的感统不协调,但这个孩子运动能力却很好,所以没有人怀疑他有感统失调的问题。之后的一段时间,梁晓每天下课都会帮孩子补习一年级的内容,放慢速度读一篇文章,先指读,再划读,再目读。后来这个孩子在听写方面的协调能力得到明显改善。
作为老师,首先应该对孩子的学习规律有掌握,每一代孩子都有自己的特点。有的孩子幼儿园时很调皮,根本坐不住,到了小学,他上课可能很认真,学习很优秀。有的孩子上课的时候坐得很端正,却处于神游的状态且不易察觉。而且这类孩子越来越多,梁晓认为是因为很多孩子过早在学校外上课。很多培训机构教室用的透明玻璃,家长可以在外面观察。有些孩子因为年龄小,根本无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但家长如果在外面看到的情况是孩子开小差、不专心。回家后就会各种教育。孩子是弱势群体,只能顺从父母,时间久了他在课堂上虽然坐得端正,但是注意力却没在这里,有可能这些坐得端正却神游的孩子是因为没有动够。梁老师时常会跟一年级的家长强调要先让孩子动够。一般学生回家应该先做作业再玩。但家长需要观察孩子,如果孩子没动够,哪怕是让他先玩10分钟,有意识地做一些剧烈的、发泄式的运动,比如说和孩子赛跑。让孩子通过这些运动舒展自己,那么之后的学习就会坐得更稳。所以粗与细、收与放之间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需要很好地把握分寸。
25年的从教生涯,送走了一届届纯真的面庞与心灵,梁晓也从青涩走向了成熟,但不变的是她对于教育的责任心和危机感。采访时他告诉记者,感觉自己又到了一个瓶颈期,因为嗓子现在不大好,导致朗读课文的时候嗓音偏高,她特别担心学生模仿她,影响到孩子们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