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书信里的人生百味
2017-05-17
“一定要说人话,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感受这个节目和你的世间万物,而不是用一种又假又空的东西去做这件事情。”
从不在综艺节目中露面的归亚蕾,此刻站在陈设简单的舞台中央。她对观众微笑点头致意后,开始读手中的《让他活在我的歌里吧》。这是她的朋友蔡琴写给媒体的信,在前夫、著名导演杨德昌逝世的当晚。读完,归亚蕾也没有多余的话,转身离去。
在汹涌的明星真人秀当中,这档名为《见字如面》的综艺节目显得安静而克制,被誉为一股“清流”。两名学者,8名演员,100多封信,两亿多的点击量。演员们固然都大有来头:张国立、归亚蕾、何冰、张涵予、王耀庆、蒋勤勤、徐涛、林更新;但真正的主角,还是写信的人。
文艺青年聚集的豆瓣网评分9.0,对一个电视节目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成绩。导演说,他们只是在做一件事,用书信打开历史。他们仅仅是回归了人性的常识:“一定要说人话,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感受这个节目和你的世间万物,而不是用一种又假又空的东西去做这件事情。”
你为势位所误
节目中的100多封信,是制作团队从1万多封信里挑出来的。他们网罗了可以搜集到的所有书信出版物;组建了由30多位历史、文物、语言、文学学者,以及书信藏家和新闻作者组成的顾问团;在存有30多万封普通人书信的复旦大学“中国人生活资料研究中心”推荐的数千封信里反复筛选。
選信的标准是什么?“这封信必须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总导演关正文简单概括。
这些信跨越2000多年,从秦军将士黑夫和惊写给兄长的家书,到刘慈欣写给女儿只能在200年后打开的信;从韩愈被贬后对当地鳄鱼下的战书,到欧阳修对不作为的谏官高若讷的痛斥信;从蒋介石的求爱信,到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拒绝信;从萧红“九一八”当天在香港病床上写给弟弟的思念,到北京非典期间莫言写给山东老家父亲讨要个锤子砸核桃吃的撒娇;从毛岸英写给保姆孙嫂的叮嘱,到白求恩去世前一天写给聂荣臻的遗书……其中,有1/3是没发表过的手写信,来自众多博物馆及民间信件研究者。
书信因为绝大部分写的时候不为发表,就是私人之间的文字往来,天然具有更强的真实性。
虽然信的情感状态、价值观念、文字风格是多元的,但关正文强调:“最终入选信件强调了关涉历史的重要性、当事人的重要性和信件内容的有趣性,但所有标准最终其实只有一个:这封信值得更多人看到。我们最后选出来的这些信件,每一封信都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敲击人心。”
1983年,59岁的黄永玉写信给时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73岁的曹禺,不留情面地批评道:
“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
面对晚辈这样犀利的言辞,曹禺非但没有生气,还在回信里诚恳地说:
“你指责我近30余年的创作,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这句话射中了我的要害……我现在正在写一个剧本,它还泥陷于几十年的烂坑里,写得太实也陈腐,仿佛只知沿着老道跋涉,不知回头是岸……你射中了我的要害。”
曹禺并非客套,他让女儿把这封信装裱起来,挂在客厅的墙上。
演员王耀庆和张国立同台,分别读了黄永玉和曹禺的回信,彼此呼应,如同一场精彩的对手戏。
在节目嘉宾、文学批评家许子东看来,这是一次应该载入现代文学史的通信。“我真的很佩服曹禺。他虽然对自己的后期创作作品也不满意,但他能接受这样直接的批评,还挂墙上,这说明艺术家的良心还在。”许子东说,“现在很多大腕作家,还能看得到批评吗?完全没有。他为了电影小说的发行销售,变成一个生产链,我们评论家像吹鼓手一样在后面,作品还没出来,已经看得到一大串表扬。……我有很多作家好朋友,我看到他们的作品不如以前,可我会跟他讲吗?”
关正文同样特别看重这封信,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在当时是少有的率真交流,在今天,这件事情同样少有。现在当官不是艺术家们努力的方向了,但更多的人可能会为金钱所累,又有几个人心在戏上呢?而且我们今天依然没有那种健康的文艺批评环境。”
关正文觉得今天的人其实一点都不比曹禺更清醒,电影看票房、节目看点击率。他说,“我希望我们自己保持一种比较清醒的自我认知。”
早知生命这么短暂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然后我才能重新得到力量,用来为革命效力。如果你答应宽恕我,并且让我和你见面,那么我未来的一切工作,和我对国家的所有贡献,都将是由你间接促成的。”
1919年,32岁的蒋介石在辛亥革命胜利后闲了下来,和一帮人在上海炒股赚了一大笔钱。然而,蒋公志不在此,颇感失落。在这人生失意之时,他热烈追求“小萝莉”陈洁如,写下了这样的求爱信。这样霸气凛然的措辞,叫小姑娘如何拒绝?许子东笑说,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意思的求爱信。
杨德昌逝世后,曾与他有过10年无性婚姻、后因杨移情别恋而分手的蔡琴被媒体围追堵截,看着自己的名字从早到晚一直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终于,在夜深人静时,蔡琴在家中大哭:“早知道他生命这么短暂,我愿意早点跟他离婚,放他好好享受他的生命。”她在这封信里写道:
“深埋在我心底,长久不愿再去回想曾经对他的记忆,突地袭上来;我脱口轻喊出一句:杨德昌!你怎么可以这样就走了呢?!……跪在圣经前,我为他的灵魂急求,求主以神自己的名领导他走义路,让他行过死神的幽谷也不怕遭害……我感谢主在他生命结束前,是与他的最爱在一起。”
念,念,念,念
“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妈会说我是坏人吗?”
“没人说你是坏人,火车开来开去上边装满了人,有好有坏,你都不是。你是一种个别的人。”
1979年7月,诗人顾城在信里小心翼翼地问谢烨,谢烨如是回复。14年后,顾城在隐居的新西兰激流岛上用斧头砍倒妻子后自杀。
当演员蒋勤勤和徐涛朗读顾城夫妇的通信时,导演关正文在一边不禁落泪。57岁的他是《幸运52》、《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的总导演,但在踏入电视这行之前,他曾担任过作家出版社编辑和《小说选刊》杂志社副编审。他经历了中国当代文学最为繁荣的那段岁月,出版过阿来、舒婷、顾城、江河等人的作品,和北岛和芒克等几个诗人经常凑在一块儿,这也是后来他的电视作品总有文学性的原因。
20世纪80年代,作为《小说选刊》的编辑,他常常去顾城家送稿费,亲睹了他和谢烨二人曾经的快乐时光。说起后来的悲剧,“这个结局谁也没法接受,但你没有办法不怀念这两个人。特别希望更多人能够意识到,对人的认知、对人性的认知、对人生的各种不确定的可能性的认知,是一件太复杂的事情。”他说。
一直以来,关正文都想做一个读书节目,“这么大的中国没有一档读书节目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儿”,但电视读书评论总是差点意思。直到他看到一本英国的书信集,里头是西方世界征集到的各种私人信件。这让他确定,读信是一个好的选择。
信是私人的、真切的,也是历史的、社会的,从中可以打捞的东西太多。面对这些可贵的信件,关正文想找的不是朗读者,而是艺术家,要求很简单,朴素真挚地读信。《见字如面》的人文色彩,让张国立这些明星们以公益价爽快受邀。关正文说,这8位明星哪怕有1位按照商业价格找节目组要钱,他们都得破产。
何冰欣然加入,他觉得这活儿自己能干,毕竟自己是一名话剧演员。另外,“它跟文字有关,能传播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挺过瘾的。你会发现几十年前乃至几千年前人写的信,跟现在的观众还是有很多共鸣的地方。”
何冰想得很清楚:朗读者自己不要过多地去涉入表演,要去体验,体会这个心情,更多的是传递文字之美,而不是说处理之美,因为一旦进入处理之美,那不就成话剧了吗?
对何冰来说,最难读的一封信是蔡春猪写给自己被确诊为孤独症的孩子。 “他是难过到头了,就用了些很痞的话,但我知道,他不那么写就写不下去了,实际上真是往心里扎。”同样身为父亲的他生怕读不好,糟蹋了这封沉重的信。
张国立感受到了失去很多年的东西一下子又找回来的感觉。“书信是最早人与人之间分隔两地情绪和情感交融的方式,你见到我的字就如我们见了面一样,我有深刻的体会。”
1942年5月22日,时年37岁的左权将军在太行山深处,给妻子刘志兰写了一封家书。他34岁结婚,此后3年,三口之家在一起只有短短5个月。他在信中思念妻儿:
“在闲游与独坐中,有时总仿佛有你及北北与我在一块玩着、谈着,特别是北北,非常调皮,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爬在妈妈怀里,又由妈妈怀里转到爸爸怀里来,闹个不休,真是快乐。可惜三个人分在三地,假如在一块的话,真是痛快极了。……再重复说一次,我虽然如此爱太北,但是时局有变,你可大胆按情况处理太北的问题,不必顾及我。一切以不再多给你受累、不再多妨碍你的学习及妨碍必要时之行动为原则。”
写完这封信3天后,左权将军牺牲。此时,这封信尚未到达刘志兰手中。
“志兰,亲爱的。别时容易见时难。分离21个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
在那封信的末尾,左权这样写道。读到第三个念字时,张国立突然停顿哽咽,往远离话筒的方向退了一小步,用手指重重摁了摁眼角,再上前来继续。事后,他说他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他是那么爱妻子、爱孩子、爱种菜爱玩,读着信,就好像这个人就在眼前,那种难过根本没法控制。
历史和人生一直被重复
“咱们还是干脆点儿,通知亲戚朋友,让大家能够理解咱们分手的事,早点把离婚手续办了,各自回到原来的路上才好。咱们这叫冤家宜解不宜结,更犯不着互相憎恨。惟愿咱俩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给你准备了够你三年穿的衣裳,三年吃的粮食。这是我真心给你的补偿。衷心祝愿你长寿健康。”
如果不是最后一句,这看起来就像某位明星发在微博上的离婚宣言。其实这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离婚协议《放妻书》—1900年,莫高窟出土了大量公元9-11世纪的古代文献,它是其中之一。
《见字如面》选取的信件中,有将近1/3是古代书信。关正文坚持不能以对待文物的态度读信。文言文是书面语,不适合口语传播“你读文言,观众怎么能听得懂?”
归亚蕾受邀时心里曾嘀咕:这么文艺的节目会好看吗?“我们得承认,《见字如面》有一定门槛,如果没有一定的教育,没有一定的人文产品消费训练,是没办法感知这种节目的乐趣的。另一方面,现在的全民教育水平,实际上是前所未有地普遍提高了。”关正文说。
受众的反馈验证了他的猜测。《见字如面》的全网播放量达2亿次,每一封信做成的“单曲”最高播放量超过2000万次。节目被网友形容为“纯美网综”,不少网友说看完想放下手机,重拾信笺。有的网友甚至写信来批评安排的节奏太快了,要求慢一点。
“短时间的感官娱乐爆发可能是由于之前的稀缺,有了集中爆发,短时间补偿、满足了之后,你也没有发现感官层次的娱乐是哪个社会的主流。所以,人类精神文化生活是一直有主流的,时间一长,人类文化的自我修复能力一直在起作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做文化节目就是做了一件符合常识的事情,也有人评论我们就是做了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关正文说。
一个好的节目需要克制,克制煽情、引导和渲染的冲动。在节目中,无论是背景介绍,还是文学批评嘉宾的评论,都点到为止。节目组恪守正常平和的历史观—不翻旧账、不忘历史,展示历史不是为了倒腾清楚淹没在历史中的陈年八卦和个人恩怨。
关正文翻译了柳宗元的《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柳宗元听说王参元家着火了,写信前来道贺—“您这样的全才之所以一直不被重用,是因为您家太有钱了!凡是洁身自好的人都不敢说您好话。现在好了,您家被大火烧光了,所有人都知道您一无所有了,您的才能终于可以好好传扬而不怕被玷污了。您终于熬出头了!”
关正文喜欢这封信里透出的旧时传统、人情和智慧。“中华文明五千年传到今天,是因为智慧还活着,不是死的教条。一说振兴国学,都让孩子穿上粗糙难看的土衣裳对着一个雕得挺难看的人头咣咣磕头,凭什么呀?中华五千年文明是活着传到今天的。所以今天强调传统文明的时候,有几个要素,第一,能从古代跨越今天,对今天有效;第二,能从中国跨越到世界,对人类有效;第三,所谓有效是能解决你的问题,给世界的困惑提供中国的方案。传统文化是因为能够服务人民、贡献世界才被传承的,不是用来满足炫耀的虚荣心的。”
关正文说《见字如面》做的都是碎片化的工作,抓到了一篇对今天有效的东西,就选了做成节目,电视制作者無法承担对传统文化的系统梳理,但这在今天是特别紧迫的事情。
对于这个节目被描述成一个引领高尚、有情怀敢于坚守的形象,关正文是拒绝的。“主流价值不用被描述得那么高尚,之所以人类文明有主流存在,是每个个体自身生命利益的追求。为什么要读书?我们从这个门走出去,永远要面临下一秒的不确定性,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作为一个生命个体,需要为那个未知作经验的准备,光靠直接经验还不够,需要他人的经验给我们滋养、补充、储备。这就是读书最根本的动力。”
毕竟,“所有的历史都可能被重复,所有的人生也一直被重复。”关正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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