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心事浓如酒
2017-05-17于丹
于丹
网上流行过一段话:“这是个令人尴尬的年龄,谈爱已老,谈死太早。任性说你不成熟,沉默说你装清高,时尚说你有点妖,朴素说你有点老。”
这么个难描难画、进退不得的年龄,当然就是中年了。
蒋捷写得真是好,一样的风雨,不同的时节却听出不同动静,“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九个字,写出中年声色中无尽的苍凉孤绝。多少宦游人,中年都只傍着那一叶危樯独夜舟,渺渺茫茫,兀自烟波江上使人愁。
少年时,是“桃李春风一杯酒”;中年时,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把酒喝醉了的是少年,把酒喝醒了的才是中年。
大宋有位把酒喝得特别好看的女子,而且从小就喝,十六七岁未出阁的少女犹能把自己喝到个“浓睡不消残酒”,慵懒扶头起来,依稀记得“昨夜雨疏风骤”。
这就是旷世才女李清照,长在繁荣汴京的济南大历人氏。北方女子的疏朗,大户千金的倜傥,养出一份诗酒流连的襟怀。嫁了门当户对的吏部侍郎家公子趙明诚,夫妇俩赌书泼茶,玩赏金石,那样的神仙眷侣,一经别离,辞章的韵脚里都带着迷离的酒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一杯带霜的菊花酒,消磨了赵明诚的骄傲,也蹉跎了后世每一个重阳时节的相思。
而李清照那带霜的中年终于迤逦行来了。靖康国破,夫丧家亡,几年之间的大变故,一凿子一凿子地刻画出中年一望无垠的残败模样,再端酒杯时,恍惚到若有所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个字一个字摩挲过去,家与国的春风记忆,却都是找不回来了。此时端起的中年惆怅,“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大宋把酒喝到通透的文人当属苏东坡。尽管他自嘲“论酒量无有在我之下者,论好酒无有在我之上者”,我还是相信他是最得岁月醇味的人。
从风发扬厉的青年到遍体鳞伤的中年,攒足了发酵一樽醇酿的阅历,苏东坡的中年况味在黄州团练副使这个卑微的小岗位上徐徐展开,恰到好处。
这时赤壁夜饮,才喝出了辽阔疏淡的兴味,“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修得“莫听”二字,就把满世界的风雨动静挡在了心外。能问得出“谁怕?”生死关上闯过的人,已经把忐忑放下了。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些风雨之中的四散奔逃的人或许都错过了这个画面,醒了曾经的沉醉,往来时萧瑟处归去的路上,才见得到风雨之后的晚照相迎。中年最是不从容,大多因为还在高歌猛进的路上不肯归去,还在用少年莽撞的心力匹敌着岁月,多了些凄厉的不甘,少了些洞悉风雨晴晦的豁达,格修得不高,局养得不大,较着死劲,就局促了。
中年的容颜上,倘若有了善解人意的宽和从容,浅浅的鱼尾纹和微微的眼袋都会盛着慈悲。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的时代还没有染发剂,鬓染霜雪这件事对谁都来得真实而坦然,就像夏天没有冷气冬天没有供暖一样,自然的季候和人生的季候都是分明的。如今的中年,十之八九是盛装的,从头发到衣裳,都装点着拼出来或者熬出来的那份资质,还有站在自己角色上的心气。相比于还没有上妆的孩子,以及铅华洗尽的老者,中年难得卸妆,尤难把生命还给自己。
中年也是难得听人劝解的年纪,只有自己度自己。“觉悟”者,“见”“吾心”而已,向外看见世事苍茫,向内看懂信念清晰,这大概也是中年特有的权利。
境随心转,步履从容,每一个中年人,都走在独自的路上。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