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的那份粗鲁

刘邦为人，粗鲁无文，还爱对人洗脚。见大说客郦生时洗脚，见九江王英布时洗脚。没事就箕踞，大岔着两条腿。骂人也凶，动不动就“乃公于马上取天下”，乃公者，“你老子”是也。

然而当刘邦终于取天下，定汉室四百年江山，也真奇怪——那么多手下怎么能忍他呢？

基辛格回忆说，1975年12月，邓小平会见福特总统和基辛格，吐痰六次。前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斯考克罗伏特相信，邓小平的许多动作有深意：烟抽不停，提出意见后，立刻回头对痰盂吐一口浓痰。许多细节都说，邓小平一旦骂起某些讨厌的邻国，骂两句，吐一口痰，声情并茂。

有人更进一步。梁启超写《李鸿章传》，说李鸿章待人高傲侮慢，尤其是外交场合，对洋人嬉笑怒骂，亲狎侮弄。唐德刚先生说李鸿章学了几句洋文，见人就耍。比如八国联军侵华，李鸿章去谈判，对着人家大使，直愣愣地问人家太太好不好，翻译尴尬，想以他词修饰之，李鸿章却大呼：“瓦壶！瓦壶！”——瓦壶者，wife是也。说到吐痰，邓小平好歹吐在痰盂里，李鸿章呢？直接吐在地毯上——管你洋人地毯有多名贵呢。

若说刘邦粗鄙，倒也罢了；邓小平留学欧陆，戎马一生；李鸿章身举翰林，通彻中西。他们权变机谋，自在胸中，基本修养自然懂得。何必如此呢？

这就微妙了。

难道，这份粗鲁，是有意为之么？

组织行为学家哈罗德·沃尔茨有个理论。彬彬有礼的领导人，可能让员工心情愉快，但一般决策不积极，也更倾向于得过且过。久而久之，员工们自然不易感受到压力。反过来，粗鲁些的领导，会有两种结果。

其一，以肢体语言主动施压，在社交场合逼迫对方潜移默化地让步。

其二，筛选出不那么重视礼仪的手下，反过来崇奉其铁腕强力。

韩信当年对刘邦分析其与项羽的长短，提到个细节。项羽为人仁爱，但不舍得封赏；刘邦是个流氓，但不吝封赏。张良后来说过类似的话，说有自尊的君子多归项羽，爱利益的小人多归刘邦。但世上君子少而小人多，所以刘邦能争取到更多数。

您看到了，这就是粗鲁的力量了。

当双方在其他方面处于同一平台语境时，粗鲁者能够占一步先机；仓廪实而知礼节，崇尚实利的人不在意礼仪，反而会更欣赏粗鲁直接的人。这是威权之下许多人的心理：

“我不管你怎么粗鲁，按照你这架势发挥下去，让我拿到利益就行了！”

——所以某些企业不爱护员工，但肯发钱：总有傲气的员工走人；总有其他员工唾面自干地收起钱，默默地做下去；甚至，还希望老板更粗鲁一点呢，只要给钱。

所以，自然也有聪明人，懂得利用这种粗鲁直率，来争取他的受众。

回到刘邦。

当初他以洗脚折辱桀骜的英布，然后给以厚赏。英布傲气被折，受赏又大喜过望，从此乖乖听话。又刘邦征战河北时，召来四将，先大骂侮慢一番，再封官许爵。于是四将宾服。反而是会见老儒郦生时，被郦生义正词严说了几句，刘邦立刻攝衣而起，长揖谢罪。

就像李鸿章奏章文辞典雅，偏在对洋人时格外粗鲁，一个道理——真正聪明的人，那份粗鲁，都是选择性使用的，都是手段或人设啊。

（摘自“张佳玮写字的地方”微信公众号 图/游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