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千叟宴”

菊韵香

一、炙手可热的差事

这年刚进七月，皇城里就热闹起来。再过一个多月，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是当今圣上乾隆帝登基五十年的好日子，必然要普天同庆。看到各地官员走马灯似的往京城跑，身为内阁学士的纪晓岚愁眉不展，忧心忡忡。这天下了早朝，在去文渊阁的路上，一个人冷不丁拦住了他。

此人是闽浙总督陈辉祖。陈辉祖左右望望，问纪晓岚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纪晓岚低声叹道：“唉，天不遂人愿。”

陈辉祖一听，心说：自从你受命编纂《四库全书》开始，短短几年就成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哪像我，把闽浙总督的位子都坐臭了，六七年没挪过窝。眼下，庆典在即，我正好趁此机会活动活动，争取再升一级。你是红人，我正想找你帮忙呢。

听陈辉祖拐弯抹角说明来意，纪晓岚道出了实情：“从年初到现在，天灾不断。三月，玉门地震，伤亡惨重；四月，湖北宜城大旱，饿殍遍野；五月，山东青州又遭了灾，饿得百姓易子相食。还有福建建安、江西萍乡水患肆虐，府库都不够赈灾的，皇上哪还有心情大操大办？昨日，我恍惚听皇上念叨，随便摆几桌应应景得了。”听到这儿，陈辉祖暗叫糟糕，急忙道：“皇上登基五十年，这可是大喜事，岂能敷衍？纪大人，你我都是臣子，理应为皇上分忧啊！”

纪晓岚双手一摊，意思再明白不过：怎么分？我惧内，薪俸全部上交，兜里没银子。这时，热河都统恒瑞和云贵总督李侍尧从拐角处转出，先朝纪晓岚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嘀嘀咕咕咬起了耳朵。纪晓岚搭眼一瞧，顿时叫苦不迭，适才说的只是小道消息，万一传到皇上耳中，免不了要受斥责。果不其然，次日上朝，乾隆爷就翻了脸：“大胆纪晓岚，君无戏言，你是想让朕失信于天下，失信于堡里乡的老宋头吧？”

老宋头？纪晓岚很快想起一档子事。去年，他跟随乾隆微服私访，途经一个名叫堡里乡的渔村，正好赶上村里的长者老宋头过生日。鱼香扑鼻，乾隆胃口大开，酒足饭饱后许了诺：明年秋天，我会请你和全村的老人好好吃一顿。老宋头不知道他就是当朝天子，说村里有一百多位老人，那得花费多少银子？皇上不愧是皇上，继而放话：仨瓜俩枣不值一提，全天下的老人我都请得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金口玉言？纪晓岚忙道声“臣罪该万死”，然后问：“皇上，您是要效法康熙爷搞千叟宴吧？”“算你没老糊涂。”乾隆瞪了纪晓岚一眼，问群臣谁有能力操办此事。话音未落，陈辉祖、恒瑞等人便争得不可开交，誓死要为皇上分忧解难。乾隆摆摆手，说：“随便吃顿饭，用不着去死。这样吧，陈辉祖负责火锅所用菜品，恒瑞和李将军负责面食，纪晓岚你负责监工。千叟宴办得好，朕重重有赏；办不好，哼！”

尽管乾隆没说下文，但谁都能听得懂：要给朕办砸了，哼，小心你们吃饭的家伙！

二、坐地起价的商贩

众朝臣躬身退出朝堂，陈辉祖等人捞到了好差事，自是乐得眉飞色舞，唯有纪晓岚一脸黄瓜皮色。陳辉祖凑上来打趣，纪晓岚没搭理他，出了午门径直走向竹枝巷菜市场。陈辉祖是顺道，就跟在他身后，没多久，两人站在了一个卖黄瓜的尖嘴商贩面前。

众臣皆知，乾隆吃火锅成癖，最爱涮的菜便是黄瓜。纪晓岚指指竹篮里躺着的两根黄瓜，问：“多少钱一斤？”尖嘴商贩回道：“不上秤，论根。”

“那一根多少钱？”陈辉祖接了茬。商贩的回答，顿时让他惊得下巴差点儿脱臼：“白银十两，少一文不卖！”

千万别以为商贩是在漫天要价，古时，内地不产黄瓜，直到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才从胡人那里带回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其中就有黄瓜。自那时起，黄瓜的身价一直不低，比燕窝鱼翅还贵。可再贵，巴掌长的一根也不能卖十两银子啊。尖嘴商贩似乎看破了陈辉祖的心思，伸手抓起一根，在衣襟上蹭了两下后“咔嚓”两声，五两银子进了肚；又两口，十两银子没了。纪晓岚瞅得心疼，咬牙掏银子要买剩下的那根，商贩却竖起了两根手指：“且慢，黄瓜涨价了，二十两一根！”

陈辉祖常年驻外，从未进过京城菜市场，见商贩坐地起价，当场大骂道：“可恶的小贩，你也太黑了吧！”尖嘴商贩乜斜着他，抓起黄瓜说：“买卖买卖，愿买愿卖。不是跟你吹，我再吃一半，剩下的半截照样能卖二十两。”

直到此时，陈辉祖总算想明白了纪晓岚为何会愁眉不展。想当年，康熙帝在畅春园办千叟宴，邀请了一千二百人，而这次，参加人数只多不少，粗略估计也得三千人。一人一根黄瓜，你算算需要多少银子。皇上请吃，总不能只吃黄瓜吧？蘑菇、茼蒿、羊肉、螃蟹……你自个儿算去吧！

“纪……纪大人，这差事我不想干了。”

“想撂挑子，除非你长了三颗脑袋。”纪晓岚硬邦邦回道。陈辉祖连声央求：“纪大人，求你帮帮我，到底该怎么办？”

纪晓岚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相信陈大人的本事，能请神也能送神。皇上有旨，在庆祝登基盛典前，务必把千叟宴给办了。陈大人，时间紧迫，你还是早做准备吧。”说着，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再往前走是羊市。东首有个叫吴麻脸的羊贩子，他卖的羊肉最正宗也最便宜，你去打听打听价吧。”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心惊肉跳：一斤上好的羊肉要价四十两银子，还不打半点折扣！

三、改头换面的羊肉

就在距千叟宴开宴还有三天的时候，堡里乡的老宋头和上百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全被请进了京城，附近各个州县很多超过六十岁的老人也接到了邀请。初步统计，总人数高达五千人，再加上皇亲国戚和前朝老臣，至少要摆一千五百多桌。每桌一只火锅，菜品四荤四素，约莫花销二百两。总数算下来，三十万两打不住！

这天午后，陈辉祖急匆匆闯进纪府，一把攥住纪晓岚的手再不肯松开：“纪大人，我掏空了家底，还卖掉了祖上购置的百顷良田，可还有十多万两的空缺—”

明摆着，他想借钱。纪晓岚忙抢过话头：“我听说，大人早年在京城置办了四五座府宅，每座都不下四五万两吧？”

陈辉祖嘎巴嘎巴嘴，掉头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跟随纪晓岚多年的小福子便带回一个好消息：陈辉祖贴出告示要卖房！纪晓岚笑笑，吩咐小福子盯紧点。天色傍黑，小福子又跑回来，说眼瞅着要砸锅卖铁了，陈辉祖陈大人居然去了留香阁风流快活！

“走，看好戏去。”纪晓岚带上十几个随从，直奔竹枝巷。

在竹枝巷尽头，住着个以杀猪宰羊为营生的屠夫叫赵豁嘴。众人前脚一跨进门，浓重的腥臊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人直想吐。纪晓岚慌忙掩住口鼻，命随从捉拿赵豁嘴。赵豁嘴哪见过这场面，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赵豁嘴，欺君罔上，罪当株连九族！”纪晓岚道。赵豁嘴登时吓得冷汗直流：“请大人明示，小的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皇上，何来欺君之罪？”

纪晓岚抬手指指灶房，问铁锅里熬的是什么。赵豁嘴老实交代，是剥了皮的百年灵狐和羊骨。灵狐臊气极重，羊骨味膻，两者合在一起，大火煮三个时辰，直至骨髓内的膏汁尽出。只需取一瓢，就能让半扇猪肉改头换面，变成原汁原味的鲜羊肉。而这些假羊肉，最后将摆上千叟宴，不是欺君罔上又是哪般？赵豁嘴的老爹听罢，气得浑身直哆嗦：“孽障，我不让你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偏不听。我打死你这个孽障！”

“爹，你听我说，我要不做，他们会杀了咱全家啊。大人，我也是被逼无奈。”赵豁嘴抱住纪晓岚的双腿号啕大哭。纪晓岚倒也没再为难赵豁嘴一家，让他们马上收拾东西连夜离京，走得越远越好。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之中，纪晓岚又带人赶往乡郊的芦葭村。

三更时分，绕了一大圈的纪晓岚走进留香阁，敲开了陈辉祖包的房间。被冲撞了好事，陈辉祖当即面露不悦：“纪大人，你此时来，不知有何贵干？”

纪晓岚坐到桌前，掰着指头自顾自说道：“明天，后天，只剩两天就是千叟宴。千叟宴是皇上庆祝登基盛典的预演，容不得半点差池。我在想，皇上喜欢与民同乐，会亲自给老寿星们斟酒，说不定还会和堡里乡的老宋头叙叙旧，一同吃火锅。夹起一筷子羊肉，一涮，怪了，怎么和我桌上的不一样，越看越像猪肉？再夹根黄瓜条，干瘪寡淡如同糠萝卜—”

听着听着，陈辉祖顿时抖如筛糠。在皇城外的芦葭村，有个周姓菜贩子本事不小，能让干瘪的老黄瓜“返老还童”，顶花带刺。这家伙脑瓜活络，用漆树的树汁加上几味草药配制出了一种神奇的药水，将卖不掉的老黄瓜泡上一夜，立马变得水嫩光鲜。不过，味道差了点，像嚼糠萝卜。陈辉祖就是找上这个人，玩了这一手！

四、别出心裁的封賞

两天后，在乾清宫举办的千叟宴上，老寿星们一个个大快朵颐，纷纷称道菜品地道，色香味美。等到欢宴结束，不少人撑坏了肚皮，但也有个人差点儿饿晕！

这个人，就是承办此次酒宴的闽浙总督陈辉祖。看着一块块羊肉被夹入火锅，进嘴下肚，他真想给众人跪下磕头：各位，嘴下留情啊，你们吃的不是羊肉，喝的不是羊汤，是我的肉我的血啊！就在心疼得肝颤、恨得咬牙切齿的当儿，他瞄见了谈笑风生的纪晓岚。他哪里知道，自打他争着抢着接下这差事，纪晓岚就派人暗中盯着他。竹枝巷菜市场的尖嘴摊贩和羊肉贩子吴麻脸，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问完菜价，陈辉祖头大如斗：这顿饭堪称天价，只怕要倾家荡产了。郁闷之中，手下人想到了赵豁嘴儿。都说这小子有绝活儿，能让猪肉变羊肉。于是，陈辉祖派人把一车死猪肉送到了赵豁嘴的家，并发狠说：要么把它变成羊肉，要么脑袋搬家，你自己掂量着办。镇住赵豁嘴，陈辉祖又派人找芦葭村的周贩子，让他提供最便宜的黄瓜，到时若少一根，就拿他和老婆孩子的脑袋凑数……此外，陈辉祖还虚张声势“卖掉”了田产和府宅，以掩盖低价买假的行径。将来向皇上交差，完全可以拍着胸脯邀功：皇上，为帮您老人家办好千叟宴，我已倾尽所有变成穷光蛋了。事实上，买走他家产的全是七大姑八大姨和小舅子，做做样子罢了。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纪晓岚的眼睛。赵豁嘴和周贩子是被逼造假，小惩即可，而陈辉祖才是罪魁祸首！

眼下被纪晓岚搅了局，万般无奈，陈辉祖不得不忍痛变卖了田产和府宅，从尖嘴商贩和吴麻脸那儿购买了天价黄瓜和羊肉。他做梦都没想到，尖嘴商贩和吴麻脸的后台，还有买下他田产府宅的买家，其实都是乾隆皇上！

千叟宴散，皆大欢喜。文渊阁内，纪晓岚边和乾隆下棋边说：“此次千叟宴，可谓一举多得。第一，天下人都盛赞您治国有方；第二，为灾民筹集了一大笔救灾款项；第三，惩戒了一批黑心商贾。这里面，当属闽浙总督陈辉祖的功劳最大，您准备如何封赏他？”

乾隆沉吟一下，说道：“朕想听听你的意见。”纪晓岚没回话，吃了乾隆的一颗棋子。乾隆会心一笑，说：“好，就这么赏他！”

登基五十年盛典过后，由纪晓岚主持召开的朝议作出决定，以贪腐之名将陈辉祖革职查办，交刑部治罪。一个闽浙总督，一下子能拿出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不查他查谁？

选自《民间文学》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