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告渣父：“爸爸”为何对我是一个生物学名词

何必

2017年2月13日，新年的味道还没有散尽，上海交通大学大二学生李程便来到江苏泰信律师事务所，向律师刘新武递交了起诉书，代表母亲周小枫进行精神追偿起诉，共计256万元。

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刚刚跨进20岁门槛的少女状告生父呢？本刊特约记者在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后，火速赶到徐州，了解到这个女儿状告生父背后辛酸又悲愤的故事。

以下，是李程的自述。

从想念到不再想念，爸爸成了生物学名词

李程坐在记者面前，一脸平静，仿佛她叙述的，是别人家的故事。

我叫李程，1996年出生于江苏省徐州市丰县。从我记事儿起，爸爸每天在外面忙，回家就是吃饭睡觉，很少能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说会儿话。我的妈妈叫周小枫，今年43岁，她是丰县本地人，也是一个老实本分得让人心疼的女人。她是1995年从连云港财经学校毕业，后来回到丰县第一轴承厂做会计。就是那一年，她与我爸爸——比她大两岁的丰县鑫达建筑公司工程员李召辰结婚。第二年，我出生了。

我从小体弱多病，一周要跑两三趟医院，2006年7月，妈妈的单位改制，为了能更好地照顾我，她选择了辞职。从那时候起，我很少能再看到我爸爸。那时候，爸爸已经辞职下海，随当地的工程队远赴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做建筑设计师。爸爸在哈尔滨站稳脚跟后，开始自己组队承包工程。他越来越忙，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2008年6月，我即将小学毕业，因为成绩名列全年级第一，老师安排我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这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啊，回到家后，我发现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回来了。我兴奋极了，借机汇报了我的好成绩，我怯怯地向爸爸提出，能不能和妈妈一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爸爸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我开心得几乎要昏过去，但我只敢回到自己屋里捂着嘴笑，怕这是个梦。

毕业典礼那天，我叮嘱爸爸妈妈一定要早点到，我已经和老师说好了，安排他们坐在最前排。直到演出快开始了，我才看到妈妈红着眼睛匆匆赶来。我问：“爸爸呢？”妈妈搂着我哽咽道：“爸爸忙，已经回哈尔滨了。乖，妈来也是一样的。”“这怎么能一样！”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那天我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上，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哭得不能自持，浑身抽搐，妈妈冲到台上，把我抱住，我含泪一字一顿地说：“我恨爸爸！我永远恨他！”

自从爸爸去外地后，为了让他安心工作，妈妈把爷爷奶奶接到了我们家一起住。奶奶常常劝妈妈：“男人在外面打拼，女人要把男人的心守住。”妈妈笑笑说：“他的父母女儿都在这，心当然会在这里。”一晃三年过去了，爸爸却在这三年中只回过一次家，呆了两天。那两天，我躲到了同学家里，因为我觉得，家里来了个陌生人，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而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也很少和我们说话。

2011年的那个春节，爷爷奶奶轮番给爸爸打电话，让他回家过年，骂他不仁不孝，但是爸爸却推说工作忙、搶工期，真的回不来。就这样，我又习惯地过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年。

天塌了家散了，善良忍让唤不回一颗男人心

2012年的4月，爸爸突然打电话回家，说他的脚扭伤了，想要奶奶去哈尔滨照顾他一阵。妈妈提出去哈尔滨陪爸爸，没想到爸爸力劝妈妈不要过去，理由是我马上就要面临中考。最终，还是奶奶去了哈尔滨。两个月后，我考进了丰县最好的高中丰县中学。那个夏天，奶奶回来了，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我拿成绩单给她看，逗她开心，她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妈妈问奶奶爸爸的身体状况，奶奶阴着脸回答：“好了。那个畜生，别理他。”

我们都以为爸爸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奶奶生气了，妈妈劝奶奶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奶奶怔怔地看了妈妈半天，叹了口气道：“你啊，千万别把你的女儿也教得和你一样老实。”从那以后，奶奶经常有意无意地对我说：“程儿，以后找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找个靠谱的男人。”我问奶奶：“什么叫靠谱？”奶奶想了半天，回答：“像你爷爷这样吧，虽然没挣多少钱，但能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心里踏实。”妈妈笑奶奶：“她才多大啊，说这些干啥？”没想到奶奶突然发飙：“女孩子就是要早点教育她这些，不然以后遇人不淑就晚了。”奶奶是个中学教师，平时说话都像在训人，妈妈听习惯了。

我本以为，生活还会继续这样平淡前行，哪知道一场巨大的痛苦，就在前方等着我。2012年9月16日，我正在上课，爷爷突然慌慌张张跑到学校来接我：“伢，快跟我走，你奶奶不行了。”话没说完，爷爷已经泣不成声。我跟着爷爷跑到丰县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刚好看到医生正在给奶奶蒙上一块白布，而一旁的妈妈，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晃晃……

后来我听人议论，才知道奶奶是拧开煤气自杀的。而自杀之前，和妈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原因是奶奶逼着妈妈生二胎，妈妈觉得奶奶有重男轻女思想。妈妈哭着跑出了家门。爷爷劝了奶奶几句后，也出门买菜了。当妈妈和爷爷回来的时候，发现门窗关得严严的，奶奶竟然打开了煤气栓……

奶奶出殡那天，难得一见的爸爸，也从哈尔滨赶回来，他一句话没说，直接抓着妈妈的头发开打，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啥也不说，离婚！”倒是爷爷站出来，吼道：“你没资格说这两个字。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你妈想不开。”妈妈一直沉默着，直到此时，她才说话：“我同意离婚。我没脸再呆在你们家了，我不要任何财产，只想要女儿。”爷爷还想说什么，我一步跨上前，代妈妈回了话：“离就离，这些年，我有爸爸和没爸爸是一样的，不如索性没有。”

爸爸指着我对着妈妈冷笑：“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我攥着拳头回敬：“是我奶奶教我的。她生前说过，不回家的男人，挣再多钱都不能要！”爸爸瞪了我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2012年国庆节过后，爸爸和妈妈去民政局协议离了婚，妈妈分得一处97平方的住房和我的抚养权，完全放弃了其他财产，爸爸同意每月支付我2000元生活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我既心酸，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原来你家外有家，状告渣父只为告诉你什么叫尊严

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分崩离析了。我们离开家的那天，爷爷老泪纵横，妈妈也泪流满面。为了生存，妈妈开始在一家私营米厂做会计。可能是心理的压力总是萦绕不去，她常常做错账。干了两个月，就被老板辞退了。后来，她到一家板材公司去做了排板工。一天8小时都要闻那刺鼻的甲醛味，回到家后，妈妈恶心得直想吐，我劝她不要去了，妈妈叹着气说：“只有这样，我才能缓解心底的痛与悔。”

2013年3月16日中午，一个以前的邻居突然来学校找我，说我爷爷在家里摔倒，昏迷不醒，就打电话给我爸爸，但爸爸的电话不接，妈妈的电话又换号了，邻居不得已，先打120把爷爷送到丰县人民医院抢救，再跑学校来找我。我大吃一惊，忙给妈妈打电话。我们一起守候着爷爷，直到他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爷爷恢复了神志，但是他却留下了瘫痪的后遗症！妈妈不得已打电话给爸爸，要他回来处理，爸爸犹豫着说走不开，只给妈妈打了两万块钱，让她帮忙找个保姆。妈妈没再说什么，爷爷在医院住了20多天，她守了20多天，直到爷爷出院。2013年4月初，妈妈用爸爸给的钱，帮爷爷雇了一个50多岁的保姆，自己则返回单位上班。

周末，我和妈妈看爷爷，发现他瘦了一大圈，保姆说：“你爷爷一直很烦躁，吃东西也不多。”那晚，我和妈妈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我跟妈妈商量：“我们把爷爷接过来一起住好不好？他一个人太可怜了。”妈妈犹豫地说：“就怕你爸爸……”“不要提我爸爸，他的爹他不养，有人替他养他有什么资格反对？我就怕你身体吃不消，你要是能撑得住，就这么定了。”妈妈看着我点头：“你可真像你奶奶，连说话的口气都像。”

就这样，我们辞了保姆，把爷爷接到了家里，爷爷没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得出，他非常开心，每天我回家，爷爷都拉着我说个不停，和从前判若两人。妈妈去厨房下面条，两个荷包蛋加上一大碗面，爷爷竟然一口气吃得干干净净。我们家，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我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和妈妈推着爷爷出去散散心。家里又有了久违的笑声。

2013年5月初的小长假，爸爸突然从哈尔滨回来，他从邻居嘴里知道爷爷竟然和我们住在一起，当即质问妈妈是何居心！莫不是为了爷爷的工资和自己给的赡养费？妈妈被爸爸挤兑得直哭，我正要回嘴，屋内的爷爷突然愤怒地吼道：“你给我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种儿子！我赚钱愿意给我孙女花，与你无关，你的赡养费小枫一分都没要过，全还给你！”说完，爷爷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张银行卡扔在了爸爸脚下。爸爸可能没想到亲爹会如此对他，狼狈不已，讪讪离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爸爸，从此后，他再也没在我视线中出现过。

2014年暑假前，我考出了全校前十的好成绩。爷爷在妈妈的精心照顾下，也可以借助拐杖，走上几步了。2015年6月，我参加高考，并考出了397分（总分480分）的成绩，接近上一年的清华录取线！妈妈和爷爷得知后，都又哭又笑，激动不已。

2016年寒假，我回到家里，竟意外收到一封来自哈尔滨的快递。拆开后，我呆住了。这竟然是我一直不知道的另外一个女人写给我的信。这个女人，是爸爸在哈尔滨找的。她在信中告诉我，原来，早在八年前，他们就同居了，后来还生了儿子，那一年爸爸突然叫奶奶去哈尔滨，就是去照顾月子里的这个女人。奶奶知道真相后，一直苦劝爸爸回头，她自杀前一周，还给爸爸去信，以死相逼，只不过爸爸没理会，最终奶奶觉得无颜面对妈妈，羞愧之下自杀。这个女人觉得爸爸逼死了亲生母亲后，还能迅速和我妈妈离婚，回来和她结婚，蛮可怕，心里一直是个结，也导致他们过得并不好，最终分手。分手前，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可能怕我不信，还附带了奶奶生前写给爸爸的信。

看着奶奶的信，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这些年，对妈妈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当即打电话给爸爸，问他：“我奶奶的遗书是不是真的？”这下，爸爸不说话了，我彻底崩溃。如果说最开始，我还幻想着这是那个女人编出来的，那么现在，我真无话可说。我哭着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狠啊？还狠了那么久？那是你亲妈啊。你就算不爱我妈妈，但是你连你自己妈妈都不爱吗？”那天，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哭了很久，想起妈妈这些年受的苦，她本该有更好的生活，却全毁在爸爸的手里；想起奶奶，她当年为什么要教我女人要自强自立；想起爷爷说的话，原来，这才是答案啊。爸爸做的事，已经彻底毁了我的三观，踏穿了我的底线。我虽知人性复雜，但没想到这复杂之人，竟然和我血脉相连。

2017年春节前，妈妈以前的高中同学对她展开追求，无论我怎么鼓励，妈妈就是不答应，我知道妈妈还有心结，于是冲口而出：“妈，奶奶是爸爸逼死的，跟你没关系，你没必要为一个渣男赔上一辈子。”话音刚落，我看到爷爷和妈妈，都脸色惨白地看着我，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过了许久，我拿出了那封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妈妈说了。爷爷沉默了许久，最终点头：“程儿说得对，你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小枫，我们李家对不起你，让你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

看到爷爷老泪纵横的脸，妈妈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复杂，但是她考虑了许久后，还是没接受另一份感情。我知道，她始终走不出当年的阴影，对于男人，她已经害怕。2017年2月3日，我在爷爷的支持下，专程来到江苏泰信律师事务所，决定委托律师起诉我爸爸李召辰；同时，我也做通了我妈妈的工作，由她全权授权我对爸爸进行起诉，向他索赔这些年的精神损失256万元。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从此与爸爸恩断义绝。但就算从此不见，我也要告，我是为了救我妈妈，她不能永远背着十字架生活。同时，我也要代替我冤死的奶奶，告诉我的爸爸，是个男人，就要有责任，有担当，这是奶奶当年教我的话，我相信也教了他。他没有听进去，我就来发扬光大。这是对我妈妈这些年所受委屈的一个交代，也是对我这些年有父亲没父爱的一个交代。在听完李程的整个叙述后，记者紧急介入此事，希望能缝合这撕裂的亲情，毕竟，与亲生父亲打官司，赢了也是输了。但是虽然记者和律师苦劝，李程却执意要打这场官司。目前，律师已经完成调查取证工作，准备正式向法院递交起诉书。

（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文中李召辰、李程为化名，所涉单位及相关信息作了技术性处理。）

[小编发言]

在听完李程的含泪叙述后，本刊编辑和律师曾紧急介入此事，希望通过劝说能缝合这撕裂的亲情。毕竟，与亲生父亲打官司，赢了也是输了。但李程却执意要打这场官司。她表示，这次告定了，这是给妈妈的交代，也是给爸爸和天下不负责任的男人的一个警告。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遗憾的结局。我们虽无力挽回，但也希望通过这场官司，能让父亲和女儿有个反思和缓冲的机会。相信终有一天，他们能消弭恨怨，亲情融合。

编辑/张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