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下天山
2017-05-17西锐
西锐
雪豹处于高原生态食物链的最顶端,
它见证了游牧民族征服世界的整个历史。
中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雪豹分布国之一,
而新疆就大约占世界雪豹总量的三分之一,
拥有种群数量最多、面积最大、环境最独特的雪豹栖息地。
天山南北大廊道
新疆从南往北三列山脉都有雪豹分布,最南部的昆仑山脉(包括阿尔金山、昆仑山、喀拉昆仑山),中部的天山山脉(包括东天山、北天山、南天山、准噶尔界山),北部的阿尔泰山脉(包括阿尔泰山、北塔山)形成了一条雪豹种群扩散的大廊道。
新疆的雪豹主要集中在天山和昆仑山,阿尔泰山地区数量较少且栖息地破碎化。天山地区的雪豹数量有1000~1500只。雪豹食物除了昆仑山东部是以岩羊为主,新疆其他地区都是以北山羊为主。新疆雪豹栖息地及家域与青藏高原地区不同,有明显的垂直迁移特点,密度也高。根据不同动物的生活环境和雪豹食物分布特点,可将天山北麓划分为不同海拔的代表性环境—— 海拔3000米以上的林线以上及冰川前沿(高山区),海拔2000~3000米的林线及林线上方一带(中山区),以此来调查雪豹活动规律习性。
乌鲁木齐位于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峰(海拔5445米)脚下,作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及第一大城市,在天山北麓铺展开来。从市区向南、向东几十公里便可以到达天山的针叶林环境,周边多是3000~5000米的山峰,自然条件优越,生物多样性丰富。随着这些年动物保护工作的加强,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大型野生动物越来越多,在附近登山和徒步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它们的踪迹:森林里生活着天山马鹿、狍子和野猪,成群的北山羊在林上的高海拔山地游走跳跃。食草动物的繁盛,必然会为上一级的食肉动物提供更好的生存条件,比如雪豹。因此,我们带着猜想去证实了乌鲁木齐周边真的有雪豹出没。
当然,雪豹活动规律和季节有着很大关系。在天山北麓,随着夏季牧民开始在山区放牧,家畜占领了高山草场,食草的野生动物被迫向更高更远的地方迁徙,北山羊的生活空间被挤压得非常狭窄,基本与家畜接近甚至重叠,经常可见家羊在谷底和较低的山坡吃草,而北山羊在山坡中上部或陡峭的山脊上觅食,这时候雪豹等食肉动物也随之远去。秋季之后牧民纷纷转场到海拔较低并且温暖的冬牧场,于是野生动物们重新占领了山林和荒野,这也是开始野外调查活动的最佳时机。冬季北山羊会集中在阳坡草场、低海拔河谷甚至林区越冬,雪豹随着食物也会向下移动,形成季节性迁移和集中。
在乌鲁木齐南山地区,我们通过冬季布设于高山区和森林区的红外相机,了解到这片地区拥有雪豹、北山羊、马鹿、狍子、野猪、赤狐、石貂、白鼬、兔狲、松鼠、野兔、小眼姬鼠共12种兽类。冬季的物种丰富度一般,物种之间的关系也比较简单。在高山区,主要是雪豹和北山羊形成食物链关系,而赤狐和石貂,甚至兔狲和白鼬都可以算是雪豹的受益動物,它们是雪豹食物残骸的主要消化者,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狼或熊这样可以和雪豹形成生态位竞争的物种;在森林区,马鹿和狍子是主要动物,有北山羊的身影,但没有雪豹的踪迹。
对于动物的野外调查主要是回答“有没有”“有多少”“在哪里”“怎么样”这样一些问题。2016年夏季,我们对乌鲁木齐— 塔什库尔干,即整个天山中部和南天山地区、西昆仑、帕米尔高原做了一次大范围初步调查,通过访问和搜集间接证据以及栖息地环境观察,初步了解整个天山廊道的雪豹分布大致状况,圈定出几个雪豹种群数量突出的地区,评估乌鲁木齐地区的雪豹调查结果在大天山景观范围内的特殊性或普遍性,初步判断整个天山的雪豹种群状况。
结果发现,从帕米尔到西昆仑、南天山直到乌鲁木齐的东天山,雪豹种群扩散廊道非常连贯,没有明显的破碎化和隔离。乌鲁木齐在整个天山中部和南部属于比较好的雪豹栖息地,但是威胁因素较多。南部天山和西部天山是雪豹种群数量最大的区域,局部地区的栖息地及北山羊情况远远好于乌鲁木齐所在的东部天山。例如:巴音布鲁克南部山区是雪豹种群突出但盗猎情况比较严重的区域,南天山的托木尔峰周边地区是整个天山雪豹最大最好的栖息地,数量可观,还有罗布泊边缘的库鲁克塔格山,海拔较低,是盘羊的栖息地,但我们发现也有雪豹。此次调查清晰了天山雪豹景观的概况,整个天山雪豹种群数量远超出之前估计的500只。
荒野追兽
十多年前的我,还是一个狂热的登山探险爱好者,从青海到新疆、从昆仑山到天山,都是我的活动范围。2005年的春节,我在于田县昆仑山火山口的探险考察活动中,拍摄到雪地上一串巨大的动物脚印,并在一具岩羊尸骨上找到一枚嵌入头骨的动物犬齿。之后我在乌鲁木齐认识了新疆科学院正在做雪豹调查的马鸣老师,证实它们都是雪豹留下的。这算是我和雪豹第一次美丽的邂逅。
2013年夏天,我和几个鸟友在青海三江源地区追踪拍摄几种珍稀特有鸟,一天傍晚,在一条峡谷中我们与三只雪豹狭路相逢。一只母豹带着两个孩子到谷底来喝水,距离我们不足50米,幼年的雪豹还好奇地朝我们靠近查看,直到20分钟后突降暴雨,雪豹一家才消失在嶙峋的山崖上。相比第一次邂逅,这更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奇妙经历—— 热血喷张得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到甚至不能呼吸。
经过那次之后,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 乌鲁木齐附近会不会就有雪豹呢?
2014年春季,我们在荒野新疆志愿者团队中挑选户外经验丰富、有时间有热情的自然爱好者成立了调查小组,集中进行培训和野外实战演练,包括红外相机布设要领、野外动物痕迹辨别、数据采集和整理规范等,明确了初期调查目标和野外安全纪律。“荒野追兽”正式成立。
每到周末,追兽组前往不同的调查区域,爬高山、穿林海、走沙漠,仔细寻找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户外活动,有点像大侦探破案,可能看不到动物,但是可以根据线索展开联想,还原案发现场。一旦经过研判确定是动物稳定出没的区域,便布设下红外相机,一探究竟。
焦急等待了一个月后,随着红外相机数据被陆续取回,谜底一个个被揭晓:荒漠洞穴附近造访的是狼、赤狐和野兔;针叶林里频繁活动的是马鹿、狍子和北山羊;高山区域除了大量北山羊活动之外,还有最重要的目标物种—— 雪豹,这是首次在乌鲁木齐周边记录到雪豹的身影。
雪豹“冰冰”和“解放”
2014年11月的乌鲁木齐迎来了第一场雪,“追兽组”又开始了行动。根据春季获取的信息,圈定出两个不同生境、各20平方公里的调查样方,分别对雪豹及其食物构成、竞争物种进行针对性了解。追兽组队员在样方区域内进行地毯式搜索,在针叶林区穿行,攀爬所有的峭壁,对动物们留下的足迹、粪便、刨痕、毛发、嗅迹、食物残骸都做了仔细的采样、拍照和分析判断。
在高山样区的野外观察中还收获了一些重要经验,我们通过找到的雪豹粪便、嗅迹、刨痕等线索勾勒出雪豹的一些行为特点:雪豹喜欢沿着山脊或石壁下走,也经常下到沟谷里,而且喜欢走平坦好走的路径,更喜欢沿着北山羊的兽道打埋伏。它们会在一些标识性地点例如崖壁下、碎石滩留下粪便和刨痕,这些地方应该就是它们的固定家域。
红外触发陷阱相机是近年国际流行的野生动物调查所使用的装备,它们可以在无人值守的野外长时间工作,而且隐蔽性强、夜间也可以拍摄,一旦有动物进入相机触发范围,相机立即启动并拍摄下影像资料。第一批布设的相机中有4台是明确锁定雪豹的,都安放在我们发现有雪豹活动迹象的地方。
收回来的数据显示,一只雪豹在40天内6次出现在预定区域,夜间活动为主,清晨和黄昏各被记录到一次。
这是一只成年的雄性雪豹,它频繁在这一区域内活动,并对红外相机产生了兴趣,镜头前的雪豹目光淡定而自信,先是好奇地打量和闻嗅,然后蹲下来用后爪在地面上反复刨擦,它在标识领地。它长得非常漂亮,灰黄色点缀深色圈斑和点斑的皮毛颜色很具有隐蔽性;为了适应高海拔缺氧环境,鼻腔进化得扁平宽阔;短而粗壮的四肢,外加等身的一米长大尾巴,适合在陡峭的山崖上自如游走和捕猎。
这只被我们窥探私生活的雪豹与春季最早发现的雪豹是同一只,可以判断这里应该是属于它的领地,每隔一周左右,它总会在这一区域出现,觅食或者巡视。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冰冰”,这是在调查区域内第一只建立个体影像档案并取名的雪豹个体。
雪豹一向独来独往,只有每年1月末至3月中旬的繁殖季节成年雪豹才会在一起活动。在获取的影像资料中可以确定有一次不是“冰冰”出镜,那是一只斑纹颜色较浅的雪豹经过“冰冰”的领地。种群数量关乎到一个物种是否能够健康繁衍,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在周边扩展了调查区域并增加布设了红外相机,期望获取有关“冰冰”的更多信息。2015年,随着新一批红外相机数据被回收,追兽组又有了重要发现。在新的调查区域内,一只成年雌性雪豹带领两只一岁多的未成年雪豹3次出现在红外相机里。这是我们第一次记录到雪豹繁殖家庭,雪豹媽妈被命名为“解放”。
雌性雪豹一般独自养育2~3只幼崽,在幼年雪豹还小的时候会隐藏在巢穴中,母亲除了外出觅食都会靠乳汁养育幼崽,等到幼崽稍大些,母亲会带回肉食喂养小雪豹,小雪豹在半岁以后才会跟着母亲在领地内巡视,母亲会教给它们更多野外本领,直至幼豹一岁半以后,才能离开母亲独立生活,去开创自己的领地。之后母豹才会再次发情,和进入领地的公雪豹交配,怀孕后又会独自养育新的幼崽。
雪豹独行,都有比较固定的家域,可能会有部分重叠,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在互相避让,以免发生冲突。在这个不到20平方公里的调查覆盖区域内,独行侠“冰冰”和“解放”三口之家的领地在这里相互重叠,它们都会来到固定的地点嗅闻并进行气味标记,给彼此留下信息,你来我往却从不出现在同一个时空里。
深入调查 以斑窥豹
我们已经知道了乌鲁木齐近郊的山区有雪豹,而且有繁殖,推测具有一定的种群数量。那么接下来想更深入对该区域雪豹种群数量及生存状况有所评估,就需要制定一个科学的调查计划,扩大覆盖范围。于是2015~2016年冬季的雪豹野外调查,我们制定了一个高效而符合天山地形特点的方案:沿着一条大河谷布设近100台红外相机,按照连贯的网格抽取了11条小样线,从2000米的针叶林区一直延伸到3500米的高山裸岩区,建立起一条覆盖100平方公里典型栖息地的25公里狭长形监测区,来了解整个小流域(500~1000平方公里)内的雪豹种群状况。
为此,荒野追兽组通过网络众筹到计划资金20万元,购买设备和支持整个调查季节的野外食宿开支,招募了20多名志愿者布设样线和回收数据,在这样辛苦而快乐的野外工作中,最大的回报当然是与雪山之王的邂逅:一组志愿者在野外与雪豹面对面,这是追兽组两年来第一次直接拍摄到雪豹,它正是“冰冰”。
这些红外相机在整个冬季连续6个月的监测中,共记录了超过200次的雪豹独立事件,回收了300多条雪豹视频、500余张雪豹照片,追兽组队员还在野外记录了超过1000张的雪豹足迹、食物残骸、刨痕、粪便等照片。在这海量的数据中,我们逐步识别出超过20只雪豹个体(其中包括3个繁殖家庭),给它们建立影像识别档案,并初步勾画出它们的家域和活动规律。目前,已经命名的雪豹包括:“老乐”“二号”“泉水”“跃进”“柱子”“黑子”“大妈”以及它的孩子“一号”“岩蜥”及其两个幼崽、“白鼬”以及它的两个幼崽等超过20只雪豹个体。
数据越来越多,我们经常成夜地查看红外相机采集到的图像和视频,将其中包含的信息进行分类记录。首先是辨识物种,分别将不同物种的影像和附带的时间、地点、行为、数量等信息进行汇集,还将这些信息添加到矢量图上,让区域内动物的分布情况一目了然。
人兽冲突下的雪豹危机
2016年春季,在我们的监测区域开始发现有北山羊不正常死亡,在报告了林业管理部门后,我们协同检疫部门一同做了一次野外实地调查,并对死亡的北山羊尸体进行了解剖和取样化验,结果发现是一种只在偶蹄目动物中传播的“小反刍疫”传染病。
食物的减少势必会对雪豹种群的生存带来严峻的考验,它们如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灾害?它们的数量、行为、领地、食物选择等有哪些变化?于是,我们首次对夏季的南山区域雪豹进行跟踪调查。
随后的两个月里,追兽组队员走访牧民、实地考察,信息不断汇集,在所有高山监测区(海拔2800米以上)放牧的牧民,羊群大多数都遭遇了雪豹袭击,有几户损失较大(20只左右)的牧民,已经开始表达对雪豹的不友好态度,“再没人管我就把雪豹毒死”。
5~9月的红外相机数据不断回收也对雪豹活动情况有清晰反映:所有低海拔林区(2800米以下),冬季有稳定雪豹活动的区域在5月份之后就明显减少或完全记录不到雪豹踪迹。在野生食物短缺的情况下,它们在夜晚或者雨雾天气冒险攻击牧民的家畜,有时甚至一次杀死多只绵羊。目击雪豹事件的陡然增加,牧民的反应是雪豹数量突然增加了,其实这只是原有的生态平衡被猛然打破。
北山羊作为雪豹的主要食物,其数量锐减到只相当于疫情發生前的三分之一,红外相机还第一次记录到了雪豹捕猎旱獭,天山地区夏季活动的旱獭数量很大,看来雪豹也在努力适应着食物减少的窘境。另外,雪豹食物需求量和家畜损失量的对比,可以看出家畜已经成为这种情况下雪豹重要的食物支撑,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糟糕的结果。
2017年初的监测发现,少量冬季在山区放牧的羊群遭遇了雪豹的频繁攻击,人兽冲突再度升级,并且首次记录到一只成年雄性马鹿被雪豹猎杀,对于雪豹来说这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高山区雪豹个体和带幼崽的家庭对领地的坚守如故,但野外已经很难见到成功捕猎所留下的痕迹,雪豹食物严重匮乏。
荒野新疆团队配合天山东部国有林管理局紧急行动,在牧民撤退之后的2月和3月,对“解放”和“白鼬”家庭(共5只接近成体的幼崽)进行了实验性定点投食救助,取得了成功的效果。
自然之美即是生命之美。野生动植物调查是一项非常有趣的户外活动,从产生兴趣开始,进而付诸行动,然后获得认知,最后采取科学的有意义的保护。这些活动正在深刻地改变我们的户外理念和环保理念,正在集结越来越多的民间力量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