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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大湖新传奇

2017-05-17马丽华王君波

西藏人文地理 2017年3期
关键词:纳木错湖面湖水

马丽华++王君波

二三十年前,当我有机会在西藏走来走去的时候,

每每热心于搜集各地“神谱”,

尤其对山啊湖的拟人神话陶醉其中,

有闻必录。近些年来依然热心且有闻必录,

不过却是另外的话题内容了——

前者浪漫可以进入文化史,

后者严谨可以进入自然史,

这是因为有机会接触到另一拨人,

从事湖泊研究的专家们。

朱立平研究员从做研究生开始,就赶上了青藏科考“末班车”,在西昆仑考察中打下甜水海第一钻,继而转战西藏南部的沉错,面向高原湖泊迄已三十年;当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2003年成立,他把团队从地理资源所带了进来,从此将西藏全区范围内的大小湖泊纳入视野。几年前,他的大弟子王君波博士向我出示了一份清单,上列青藏所已经和正在进行定点研究的西藏湖泊主要有:藏南地区沉错、普莫雍错、羊卓雍错;藏西南的玛旁雍错、班公错;藏东南的然乌湖、莽错;藏北高原的纳木错、色林错、当惹雍错、许如错、扎日南木错,等等。

不仅在地理方位上有代表性,但凡对西藏有些了解的人,是不是从中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名字,并且无一例外的高颜值?没错,几乎全都是当今上镜率颇高的著名景点。

玛旁雍错

时隔百年的两度测量

素享“第一神湖”盛名的玛旁雍错,在阿里地区普兰县境内,与冈底斯西部高峰冈仁波齐结伴,早在史前就被本土宗教赋予了神格。向之膜拜的还有古印度人,以梵语唱诵的《吠陀》中,它俩名叫玛那沙湖和凯拉斯山,且因是大神湿婆的道场而被奉为“神圣中的最神圣”。所以它们最先成为苯教和印度教的神圣之地,佛教和耆那教诸教派加入膜拜行列,是后来的事情。而最早对于玛旁雍错进行科学探察描述者,是瑞典人斯文·赫定,这位著名的探险家在1907年7月27日夜晚和8月7日的白天,两次驾船进湖,用绳测方法完成了一项壮举:测量了该湖的最大水深。他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记录了这一过程,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这样一个场面:湖面风浪骤起,牛皮小船像“核桃壳一样”被颠上抛下……

此后整整百年,无人再做相同的尝试,即便1976年青藏科考队阿里分队来过,考察了地形地貌,检测了水质水温以及湖水的各项理化指标,但是未能测深。待撰写《西藏河流与湖泊》时,沿用的仍是81.8米的赫氏数据,据此估算总水量为200亿立方米,结论为:玛旁雍错是全世界高海拔地区容积最大的淡水湖。

整整百年过后,2009年夏季,朱立平团队把帐篷扎在湖边,橡皮艇作业在湖面,以密集的调查测线,详细绘制了水下地形分布图。测得最大水深72.6米—百年间湖面下降9米之多!湖水相应减少,计算总水量为146亿立方米。

与水位下降有关,对比1976年青藏队数据,湖水矿化度和pH值升高,直接表现在盐度和碱度增加。在青藏高原大部地区迎来暖湿,尤其北部许多大湖都在扩容的近几十年间,阿里地区却仿佛置身事外,总体暖干,以至于这座第一神湖正在缓慢退缩中。

神湖侧畔是“鬼湖”——地质史上高湖面时期,拉昂错本与玛旁雍错同属一湖,只是随着干旱化进程,水量减少,方才一分为二,从此命运改变:尽管地质和气候条件相同,但是全不似神湖地理位置优越,能够接纳来自北部冈仁波齐的冰川融水和周边多条河流的注入;浅而封闭的拉昂错徒呼奈何,由于湖水太咸,人畜不能饮用,自古背上贬义的“鬼湖”之名,作为神湖反衬。当年赫氏仅对该湖引用传说写过描述性文字,而未曾下水实测。这一次一并解决:拉昂错最大深度49.03米。

高天阔地,雪山蓝湖,如此环境中的考察探索固然艰苦,何尝不是野外工作者独享的大美境界。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富含人文色彩的神湖开展工作,也有不便之处。仅有当地主管部门的许可是不够的,甚至连村长说了也不算数,一旦有转山转湖的朝圣者发出异议,尤其是看见船下水,难免上前阻拦:神湖岂能被惊扰!一旦碰到这样的局面,没什么好说的,理解,尊重,然后等待。王博士说,每当此时,只好停工。所以对玛旁雍错只进行过这一次考察测量,同时仅在水下打钻一次,取得浅岩芯一支。

测量当惹雍错水深的工作顺利多了,有当地政府部门和百姓配合协助,已经多次进行了考察和采样,于北部最深湖区采集约11米的连续沉积物,在南部最深湖区获取3.8米岩芯,可以分别进行末次冰期最盛期(距今约2.3万年前后)及全新世环境变化研究。

当惹雍错是佛教時代以前本土宗教的圣湖,与紧邻的达尔果神山一道,迄今依然为苯教徒专一信奉。它位于藏北高原南缘,那曲地区尼玛县文部乡境内。除了湖光山色,当惹雍错一大看点,是保存最好最漂亮的湖岸线,一圈圈一层层,当年被有心人数出16级阶梯,最高处,距湖面已有200多米。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比当惹雍错更深的湖泊,这一纪录不仅是西藏地区,青藏高原,乃至全中国,无出其右者——实测结果,当惹雍错最大水深230米!

或者需要加一限定词:整体在中国的最深湖泊。这是因为长白山天池虽然比当惹雍错更深,但位于中朝之间,是两国间的界湖。

纳木错和色林错的扩张竞赛

同属神湖,纳木错的工作进展格外顺利,得益于青藏所在此建有工作站:“中国科学院纳木错多圈层综合观测研究站”,与县乡政府和牧区百姓建立起良好关系。所以自从2005年建站起,这里就成为冰川、湖泊和大气、土壤、生态诸学科的研究基地。朱立平团队从2005年到2007年,依次在纳木错东北岸、南岸和西北岸扎营,泛舟湖上,使用测深仪进行尽可能覆盖全湖的深度测量,绘出的等深线足有20条。一条条等深线环绕最深处呈不规则排列,向心而不太圆。这是由于湖底自成世界,犹如高原地表的镜像翻版:中心湖区水深大于95米(最大水深99米),并非峡谷,而是巨大又平坦的湖底平原;南北两侧水下坡度大,几成悬崖峭壁状;东西两侧坡度平缓,类似冲积扇——纳木错湖盆是两千多万年前地质时代产物,随着念青唐古拉的崛起,断裂塌陷而成。

与其他神山圣湖的组合相同,纳木错与念青唐古拉结对,雄踞藏北高原南缘。由于交通方便,每年暖季里人潮不可谓不汹涌,是朝拜圣地、旅游胜地,科研方面,这一山一湖还是气候环境变化的指示器、风向标。近年来从这里传出的最大新闻是湖水上涨了,湖面扩大了。直观可见的是,原先湖中仅有三座小岛,现在增加了——原有的两座陆连半岛,现已被湖水环绕,远离了湖岸。量化数据为:20世纪70年代以来,纳木错湖面海拔从4718米升至4725米,上升了或说加深了7米;面积从1920平方千米,扩至2000多平方千米。

不过,在这场扩张竞赛中,纳木错还是慢了一点点,只得把“西藏第一大湖”的桂冠让出,先前的“亚军”色林错跃居第一。色林错在当地传说中,与拉昂错一样是“鬼湖”,且是“威光映照的魔鬼湖”,相传为魔王堆阿穷的领地。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源自古老的二元论思想,神与魔或鬼必得相反相成;另一方面,难免出于功利考量:与拉昂错同,湖水太咸人畜不能饮用。不过,听说色林错的湖水现在也可以喝了,如果不是太过夸张,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水量增加,被大大稀释的缘故。色林错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主要保护对象为黑颈鹤及其栖息地生态系统。这一栖息地拥有高寒草原生态系统中珍稀濒危生物物种最多。保护区内黑颈鹤种群数量已由保护前的1000多只恢复到近年的6000多只(一说为上万只),藏羚羊由保护前的2000多只恢复到现在的3万多只,其他野生动物种群数量也呈现逐年遞增趋势。

对于色林错的全方位考察列入国家科技基础性工作专项重点项目“青藏高原资料匮乏区综合科学考察”中,于2014年夏季由小王博士率队进行。包括湖泊水深和水下地形测量、水温和水质监测、水样及沉积物样品采集,所提供的实测数据可谓史无前例,尤其是若论面积,借助遥感影像也可计算出来,但求出最大水深与水下地形,非下湖不可,所以迄今网上仍见有估算的色林错水深30米的介绍。现在好了,总算有了确切数据——最大水深50米。看来所谓夺冠,单指面积而言,若论容积,总水量约864亿立方米的纳木错,仍居首席。

寒旱区湖水上涨了,一般而言被视之为好现象。但有喜也有忧:近忧在沿湖一线优质草场被淹,远忧在念青唐古拉冰川融化加速了。湖面上涨固然有雨量增加的因素,同时也付出了冰川消融的代价。环绕纳木错的入湖河流足有60条,几乎全部分布在南岸和西岸,念青唐古拉山脚。定点测量,从中计算出湖水补给来源比例,证实冰川融水增量在湖泊水量增加的贡献比率中,可能占到56%。

历数西藏湖泊之最

对于西藏湖泊的调研虽在20世纪70年代由青藏科考队集中进行过,但是由专业团队进行的持续专题研究仅有二十多年,涉笔“之最”种种似乎为时尚早。例如上述知名大湖之外,地处藏北高原—可可西里无人区的众多湖泊,还处于初查阶段——填补空白式的本底调查:2012年秋冬之际的路线考察和面上河流、湖泊水质调查,从双湖进入可可西里,沿途测量湖泊13个;2013年则从9月到11月共组织两次藏北之行,小王博士带队的“流域水文状况基础数据调查”课题组分别以许如错和藏色岗日为中心,进行湖泊水文基础资料调查,沿途采集了土样、18个湖泊的水样和水质参数数据,在9个湖泊钻取了沉积物样品,重点调查了许如错、达则错、大熊湖、布若错、雪源湖、拉雄错等羌塘高原南北6个湖泊的水深、水质及其流域内的补给河流,填补了该区域湖泊、河流等基础资料的空白。

尽管如此,还是值得一说,随着研究进展,未来我们很乐意将这一清单予以补充更新——

色林错面积最大,2300多平方千米;

纳木错水量最丰,864亿立方米;

当惹雍错湖水最深,230米。

在湖泊岩芯研究方面的最深和最长,要数错鄂湖钻孔,201米的“透底钻”打到了基岩上,由此建立环境变化最长时间序列为280万年。而羊卓雍湖区沉错的分辨率最高,精细到以10年计。

藏北高原的错鄂钻孔和藏南羊卓雍湖流域的沉错钻孔是在十几年前,由中科院南京湖泊所和地理资源所在同一青藏研究项目下分别完成的。错鄂湖阶地的沉积物揭示了藏北高原280万年以来气候环境的剧烈变化,如何从温暖转向严寒,植被则如何从最初的针阔叶混交林带,相继被暗针叶林、被高寒灌丛和高寒草甸所取代,在古高度和古环境方面具有自然演化史意义。而沉错钻孔与错鄂孔总体要求不同,重在短尺度、高分辨率,首次获得高原南部2万年以来连续的湖泊沉积物,据此建立一个历史时期环境变化序列,例如确认了1400年以来隋唐暖期、中世纪暖期和16世纪小冰期的气候变化事件,划分了公元650年以来沉错湖区的冷暖变化阶段和相对强度。在我们文科人士看来,这项研究的意义超出了自然史,具备了人文历史价值:1400年前的西藏地区风云激荡,吐蕃从藏南谷地的雅隆部落崛起,正处于扩张进程中。王朝的兴衰、社会的演进,现在总算有了自然背景的观照。

至于地质史上的最大湖区、最高湖面的线索,是由地质学家提供的。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力学所的专家们,根据藏北高原现代湖岸上方150米湖岸线沉积物,确认那是十多万年前高湖面时期的遗物,推断当时大部藏北高原数十万平方千米,都有可能是汪洋一片的超级大湖——“古羌塘湖”!次一级的“大湖期”或称“高湖面期”,约在距今三、四万年间。根据湖蚀地貌判断,在这轮丰水期中,纳木错与色林错及附近大小湖泊一体相连,被命名为“东羌塘古湖”;当惹雍错则与现今地跨那曲、阿里、日喀则三地的一众湖泊合纵连横,被命名为“西羌塘古湖”。相关论文发表在《地球学报》2001年第2期《纳木错湖相沉积与藏北高原古大湖》,作者为中国地质科学院朱大岗等。其后这一团队就纳木错地区地质地貌和湖泊演化等,相继有多篇论文发表。

有意思的是,这一时期藏北高原已经出现人类身影,最近在尼阿木底发掘出三万年前大量的旧石器时代遗存,对应高湖面时期,先民们也许正好活动在这两大古湖之间,目睹了藏北湖泊最后的鼎盛荣光……

综上所述,西藏大湖的神秘面纱只是被掀开了一角,就像纳木错的时空纵深尚待探究——从浅层湖底打出一支岩芯11米,可以判读到2.4万年,从中发现了1.65万年以来控制这一地区的季风—西风之间的转折轨迹;另一支3.3米长度的浅岩芯中,也已判读出8400年来冷暖干湿交替的大大小小事件,然而这只是湖水之下所隐藏秘密的一小部分。纳木错湖底沉积层有多厚?现已探明足足780米!这是一份极其宝贵的自然档案,不仅记载着纳木错自身的前世今生之沧桑履历,借此有望重建西藏高原数百万年以来的气候环境演化序列也不无可能。

被西藏湖泊的魅力吸引而来,长期参与合作的德国科学家年复一年地在藏北,从纳木错到当惹雍错,一路惊奇赞叹大自然的杰作,尤其是从尼玛县城进入当惹雍错湖区,沿途两侧山崖刻满层层叠叠古水位线,仿佛大看台,仿佛有谁在瞩望。德国专家拍下了这些经典画面,拿回国去展览演示,以此说明地球环境发生过怎样的剧烈变迁——当惹雍错湖区,本身就是一座露天的自然博物馆,从天然剖面到湖泊沉积,所记载的气候环境变化年鉴,有待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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