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楚芳:中国柯蒂斯之梦
2017-05-15
文|本刊记者 张 洪
黄楚芳:中国柯蒂斯之梦
文|本刊记者 张 洪
黄楚芳的音乐之路铺满了鲜花。2005年,她一举夺得世界五大钢琴国际比赛之一范·克莱本大奖,50天后,又折桂竞争激烈的克利夫兰国际钢琴大赛。
受董卿之约,黄楚芳来京参与《朗读者》的录制。极富口才的她是一个可以把音乐“谈”得十分到位的人。但是当她手指触碰琴键的那一刻,笔者才豁然明了,毫无疑问,这才是黄楚芳的正确打开方式。
少年早成:读书+练琴
黄楚芳是激情和优雅的混合体,在北京北郊的一处公寓,从按下第一个琴键开始,她身上蓄积的能量便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随后就是洋洋洒洒的倾泻。忧郁的波兰才子在她手下如泣如诉,彻天动地。一曲终了,空气中弥漫的振动久久不散。
作为美华国际音乐基金会的创始人,这位头上戴着光环的天才琴手收获了无数的荣誉。如今,她最想干的事情却是“起步走”—让国人真正了解音乐是什么。
黄楚芳的音乐之路铺满了鲜花。2005年,她一举夺得世界五大钢琴国际比赛之一范·克莱本大奖,50天后,又折桂竞争激烈的克利夫兰国际钢琴大赛。
克利夫兰比赛被音乐界誉为“世界音乐史上奖金最丰厚的国际比赛”,黄楚芳是首位华人金奖得主,此后,她签下合约,两年内巡回演出百余场。2011年,素有古典音乐界奥斯卡之称的费舍尔大奖向黄楚芳颁发了年度艺术成就奖,表彰她曾囊获十数个国际大赛金奖的音乐成就。
相对于许多“苦大仇深”的中国琴童,黄楚芳的学琴生涯一路顺风顺水。从电视上偶然看到一场三角钢琴的演奏,刚上小学的黄楚芳便向父母任性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学琴。
彼时,中国还没有流行钢琴,一架钢琴至少要花掉父母几年的工资,全家省吃俭用也很难搞定。然而为了女儿的愿望,黄楚芳的父母竟然不惜代价,借钱置办了一台。当时家里太小,无处安放。“只得先放在仓库里,”一年后搬到大一点的新家,她才开始学琴。
令黄楚芳没有想到的是,练琴会如此费神费时,尤其要牺牲掉自己的读书时间,这是一个爱书如命的孩子所不能接受的。
忆起当年,黄楚芳笑言,在她家里,读书永远像“地道战”一样。为了不让父母看到自己把练琴的时间用来读书,她“每天把书藏在钢琴底下、暖气后面……总之到处藏。”那段时间,她埋头啃下了《上下五千年》、《悲惨世界》、《茶花女》、《基督山伯爵》、《红楼梦》……还有全套的金庸。黄楚芳称,金庸,她一辈子都读不够。
上天似乎为黄楚芳铺好了红地毯,小学毕业后,她轻松地考上了沈阳音乐学院,又顺理成章地考入世界音乐的最高学府—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
当时沈阳很少有艺术专业的高中生出国留学,以至于黄楚芳4次签证都没有通过,美方校长不得不专程跑来跟中国的签证官面谈,天才琴童的钢琴梦才未被耽误。
被反复拒签的几个月,对年轻的黄楚芳来说是漫长的。为了缓解她的焦虑,父母与老师安排她参加了为迎接97回归而举办的香港第一届国际钢琴大赛,并不意外地获得了高级组的金奖与5000港元奖金。黄楚芳毫不犹豫地在当地就花光了这笔“巨款”,买了钻石项链与领带夹送给父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日后感慨道:“能在离别父母之际,用自己赚到的‘第一桶金’向她们表达感恩之情,签证的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楚芳受邀参加四川音乐学院举办的国际音乐节,与柯蒂斯院长盖瑞·格拉夫曼在中国演奏双钢琴
创办美华基金会
考上柯蒂斯之后,黄楚芳第一次发现身边云集了众多高手,而且有人比自己弹得还好。
在这里,黄楚芳对音乐的理解有了一次彻底的洗礼。对于在中国广泛流行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她问老师,为什么理查德从不弹错音?老师说,因为除了音,他什么都不弹。
黄楚芳心下明白,不同的声音表达不同的情感。如果只用同一种声音,听起来便会单调乏味。要弹出不同的声音,就要用不同的触键角度、方式、速度、力度,因此错音在所难免。
“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敲键盘,学上半年就够了。若演奏者根本不去试图诠释作曲家的思想和情感,而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将手指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不弹错音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唯手熟尔。”
黄楚芳的使命是要深入到音乐的广袤之中,触碰作曲家埋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她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一句话:音乐足够让你付出一生,但是一生的时间,绝不够用来付给音乐。“显而易见,学钢琴绝不只是敲键盘这么简单。”她感慨,“现在的孩子,一天敲10个小时,如此敲上10年,难怪最后会有人想把这个东西烧掉。”
黄楚芳从小喜欢弹琴,但不喜欢练琴。去了柯蒂斯一两年之后,她才立意要当一位钢琴家。“之前弹琴只是爱好,跟读书一样。”
拿大奖签约后,黄楚芳开始“不停地在演出市场上打滚”。演出时,她的五官是完全敞开的状态,甚至“没有五官只有一官—耳朵。”
完美的交流是默契的,这让她非常享受。有一次,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的演出中,黄楚芳有意在某处停了一秒钟,整个音乐厅2000人的空气流动顿时停止了。
“我们在弹琴的时候,耳朵是敏感得要死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知道。听众的衣服摩擦、打哈欠、换腿都听得清清楚楚。”
2007年开始,黄楚芳第一次回国演出,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足迹遍及武汉、沈阳、北京……甚至还去了乌鲁木齐、喀什、吐鲁番。有时,演出才刚到一半,忽然断电,她不得不在应急灯之下把曲子弹完。
台上5分钟,台下10年功。比赛频获大奖,鲜花掌声围绕。签约不断,演出不断,这些都令人兴奋。但是几年后黄楚芳发现,她所做的一切“与自己理想中的音乐世界并不是一回事儿”。
“那时候我是满腔热情地想要把自己的音乐offer(供奉)给全世界,但是后来发现,你必须要educate(教育)听众,如果不教育他们,在中国这场暂时的钢琴热潮消退之后,大家很容易就会忘记有这么一个艺术形式存在。”
用心培养观众
在黄楚芳眼里,钢琴很简单,88个键,只有12个不同,其他全是重复。12个键就像26个英文字母一样,可以拼出千千万万个“单词”。
“音符是没有意义的,音符拼成的和声、旋律才有意义,也才会带来情感。”黄楚芳多年往返中美之间,她发现,中国的琴童个个技术高超,他们对这88个键翻来覆去玩得十分娴熟。“但是多数人没有表达任何东西,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中国有6000万琴童,他们都在学琴,却没有真正学音乐。”这一现状让黄楚芳深为痛心。
“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钢琴家,如果听众无法理解音乐,再多的钢琴家也只是在消耗他们自己的灵魂。”
学会音乐并非摸熟琴键这么简单。“古典音乐是西方文化宗教艺术的整体折现,就像我们的京剧一样。”黄楚芳说。
1980年代,西方古典音乐传到中国。30多年来,凭借的只是半个世纪前,先辈们自苏俄取来的“经”。黄楚芳说:“中国的第一批海归们,因为各种因素无法得到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潜心钻研古典音乐,只能秉承着‘刻苦’、‘自律’的优良传统,像培养运动员一样培养钢琴家,教导了一代刻苦的琴匠。”
残酷的现实让黄楚芳心怀忧虑,她认为,“刻苦、自律是我们的强项,这是优点,一定要保留。但是音乐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孩子们为什么要学琴,这才是问题的本质。”
在黄楚芳看来,如果学琴是为了将来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听起来显得高雅,能够获得利益,这毫无意义。“音乐真正给我们带来的是真善美,它能升华你的灵魂,让你得到救赎。”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音乐对黄楚芳来说,不再意味着争第一、拔头筹。“你会觉得,天哪,它是如此伟大的东西。”
目标明晰,黄楚芳也极具才华。在柯蒂斯,她每天废寝忘食,练琴10-12小时。在这痛并快乐的过程中,时间是不够的,尤其是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像克莱本、克利夫兰这种比赛,需要三套独奏音乐会的曲目,两个协奏曲与一个室内乐作品。准备这么多曲子,黄楚芳一天根本练不完,需要三四天的时间才能轮转一遍。
以如此的热情对待音乐,当黄楚芳发现,她尽己所能将作曲家的灵魂诠释得淋漓尽致,希望与听众心灵碰撞时,台下并没有多少“配合”。而只是将注意力放在速度多快、声音多响、曲子多长、背得多准这些“零碎”上,这让她十分失落。
“作曲家国破家亡的痛苦、对亲人的思念、对背叛者的绝望、对自己软弱的欲望所带来的羞愧,以及如何在上帝的忏悔之后得到升华……大多数人无法理解。”
这样的“短路”不仅发生在中国,欧美也一样。黄楚芳说,由她来诠释、演绎,观众感受并且回馈,这是一个完整的circle(轮回)。“如果总是给予,没有足够的回馈,会是一件燃烧灵感的事情,久而久之,人会非常疲惫。”
从6岁半开始,黄楚芳的生活就是马不停蹄地练琴、比赛、演出,没有时间让身心停下来。在喝彩声不断的2011年,她毅然做出了一个率性的决定,取消全年所有的演出,淡出聚光灯。
黄楚芳想找到人生的意义。于是,她外出远足,去了香格里拉,在那里待了很久,又辗转去了巴黎和阿姆斯特丹。
那段时光,黄楚芳豁然明了,“光有演出是不够的。不去教育听众,他们就无法真正理解这些作曲家传承了几百年的音乐财富。”
“我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并不怪他们。让我去欣赏一个超现实写实主义的作品,我也不会理解。但是这件事必须要改变,尤其是在中国。”
说起美华国际音乐基金会的创立初衷,黄楚芳说,它的目的很明晰,就是希望通过教育来传播音乐。自创办伊始,基金会就一直致力于让更多人了解音乐究竟是什么。
在黄楚芳看来,当一种艺术形态没有市场的时候,它就没有未来。“现在,古典音乐对流行音乐已经招架无力了,在中国这么一个特殊的地域,由于一系列原因造成了目前的钢琴热潮,可是,这并不代表有60 0 0万人热爱音乐。”
黄楚芳与Fort Worth交响乐团同台演出
助力中国音乐教育
对于中国琴童每天在琴键上“弹棉花”、“打铁”的现状,黄楚芳深感痛心,“这只会让他们更加厌恶音乐,而且不再会让自己的下一代继续学琴。”
同时,僧多粥少导致教师队伍鱼龙混杂,大批不谙乐道的人跻身中国的钢琴教育,也让黄楚芳心怀忧虑。
这些不合格的老师把学生教得丧失了对音乐的热情,失去了学习吸收的最佳年龄段。有些14、15岁的琴童弹曲子给黄楚芳听,她指给他们问题所在,孩子能够明白,“可是too late(太晚了)。”
黄楚芳的梦想是让琴童从学琴伊始就知道音乐究竟是什么。美华基金会每年都会邀请茱莉亚、柯蒂斯等美国排名前五的音乐学院知名教授,来中国不同的城市举办国际音乐节,最后通过选拔赛组成国际精英班,授课老师来自美国、德国、芬兰、意大利等国,力图用更国际化的标准来培养一流的尖子生。
“不教不行!”黄楚芳发自肺腑地说。每年,她来来回回在太平洋上辗转6次,飞往中国不同的城市。有人说,你至于吗,用得着这么累吗?而她觉得,不这样做,夜深人静的时候,总隐隐感觉心里有道坎过不去。“我是中国人,学了一身武艺就是为了这一天。”
如今,音乐节已经办到了第九届。2016年,音乐节在武汉和成都举办,从几百位报名者中遴选出几十人。精英班的孩子考入美国的音乐学府,基金会会给予资金支持。4年大学毕业后,基金会还会资助他们继续深造。迄今为止,美华精英班的学员中 有11人考入朱莉娅音乐学院,17人考入新英格兰音乐学院,9人考入伊斯曼音乐学院,更有数十人考入曼哈顿、曼尼斯、皮博迪、南加大等知名高等音乐院校。
对于中国长线音乐人才的培养,黄楚芳的梦想是在本土打造一所像柯蒂斯一样的音乐学府。国家长期投入,老师优胜劣汰。“这是比较好的管理体制。”她说。
自古以来,世界文化艺术中心都是政治经济中心,也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在黄楚芳看来,日后的世界音乐文化中心有可能就在中国。“有一所柯蒂斯这样的音乐学院,集世界最优秀的老师和学生,让世界各国的优秀生都渴望来这所学校学习,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音乐文化中心。”
基于此,黄楚芳坚信,“培养一个学生不如培训一个老师,一个老师,可能拯救100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