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名卑
2017-05-13金凤
金凤
摘要:毛奇龄是明末清初学术颇具代表性的人物,其才华卓越,淹贯群籍,但性格乖戾,傲睨一世,又纵横博辩,多臧否人物,因而多所怨家,毁誉参半。然而瑕不掩瑜,其人虽品格低劣,但其在学术上的成就仍被许多学者所推崇。
关键词:毛奇龄;才高;名卑
毛奇龄名甡,字大可,号初晴、晚晴,世称西河先生。毛奇龄一生著述颇丰,《四库全书总目》誉其“著述之富,甲于近代”[1]。其淹贯群书,在诗词、音律、训诂、书法、经学、史学诸方面均颇有造诣,且尤以经学自负。林久贵先生《<四库全书>收录个人著述最多的人——毛奇龄》一文,统计毛奇龄著述被收录达27种,“存目”36种,共计63种。可谓著述等身。
毛奇龄涉猎极广,出入百子,融贯诸儒,清代阮葵生著有《茶语客话》,对毛奇龄持有较高的评价,其曰“国初名士如林,己未之征,网罗殆尽。然专论著书之多,则无过毛萧山者矣。”在诗词方面,毛氏著有《西河诗话》、《西河词话》等,影响着后世的学术创作;而其人又通晓乐律,著有《竟山乐录》等,可谓清代乐坛奇才;其《古今通韵》又彰显其在训诂方面的成就;其笔力雄健,擅长行楷,于书法界又自成一家;勤于治史,又参与《明史》的纂修。诸此种种,足以使其在学术界独树一帜,然而这对于毛奇龄的著作来说亦不过冰山一角。
其在经学方面的著述博大恢弘,六经著述颇丰。毛奇龄说“诗”,著有《诗传诗说驳议》、《诗札》等;毛奇龄论“书”,著有《尚书广听录》、《古文尚书冤词》;于“礼”,撰写《周礼问》;“易”则又有《推易始末》、《仲氏易》、《易韵》等;《春秋毛氏传》则代表其“春秋学”。除此之外,毛奇龄还著有《孝经问》、《经问》等。在《四书》方面,毛奇龄亦不乏著述,有《四书索解》、《论语稽求篇》、《大学证文》、《大学知本图说》、《中庸》、《四书剩言》、《四书剩言补》、《圣门释非录》、《逸讲笺》、《四书改错》等著作。一生便有近五百卷的著作(复旦大学胡春丽撰有《从<四库全书>看毛奇龄》一文,罗列毛氏65种著作,极为清晰明白),其学渊博无涯涘,着实令人难以望及。
毛奇龄著述之淹博,必与其聪颖相关。陶元藻《全浙诗话》中记毛奇龄一则趣事:
西河有妾曼殊,夫人性妒悍,辄詈于人前。西河尝僦居矮屋三间,左列图史,右住夫人,中会客。诗文手不停笔;质问之士,随问随答,井井无误;夫人在室中詈骂,西河复还诟,殆于五官并用。
一个人在学术上有如此高的成就,本应博得人们的赞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毛奇龄在学术界毁誉参半,确切地说,则毁大于誉。究其根底,毛奇龄的人品是大家最大的攻讦点。
毛奇龄傲睨一世,他肆意排击前儒时贤,曾放言:
“文章之士,历代都有,而能通一经而称为儒。通群经而称为大儒,则自汉迄今,惟西汉有孔安国、刘向,东汉有郑玄,魏有王肃,晋有杜预,唐有贾公彦、孔颖达,合七人。而他如赵歧、包咸、何休、范宁之徒,皆无与焉。即或博综典籍,胸有筐箧,如吴之韦昭,晋之郭璞,唐之李善、颜师古,宋之马端临、王应麟辈,并于经学无所预。降此而元明,则响绝矣。然且天生此七人,而六经得失尚未参半,《诗》、《书》得者十之五,三《礼》得者十之六,《左传》得者十之八,而《易》,而《春秋》,而《乐》,而《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则全无得焉。”[2]
在其看来,历代足称大儒者,亦不过七人而已,自己又是其中之一,其余人皆不足论。毛奇龄口气之狂谬,一方面可以看出其性格上的乖戾兀傲,另一方面,其极度的自负则彰显无遗。因为其人狂放孤傲,逞才好怪,“名声不佳”,从而招致多数学者讥评。钱穆在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引归安姚薏田之言,曰姚品评其人时,径直批评道:
“西河目无古今,谓自汉以来足称大儒者,祗七人,……夫以二千余年之久,而僅得七人,可谓难矣。而毛氏同时极口推崇者,则有张彬、徐思咸、蔡仲光、徐缄与其二兄,所谓仲氏先教谕者,是合西河而七,已自敌二千余年之人物矣。其论文自欧苏下俱不屑,而同时所推崇,自张蔡二徐外,尚有所谓包二先生与沈七者,不知何许人也。竭二千余年之人物,而不若越中一时所出之多,抑亦异哉!”[3]
《清史稿》则又有“指名攻驳者,惟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三人。以三人博学重望,足以攻击,而余子以下不足齿录,其傲睨如此。”[4]又“好为驳辨,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词。”[4]章太炎又只称毛奇龄为文士,认为其绝不知经。
毛奇龄之所以受到如此多的攻抵,还与其在明清鼎革易代之际,晚节不保,降于清廷有关。国学大师钱穆对此直言:“其博辨纵横,傲睨自喜之概,读其书者固见,其呵斥先儒,讥弹前贤,上下千古若无足置胸怀间,意气甚盛,而其晚节之希宠恋奖,俯首下心于圣天子之前,亦复何其衰飒怜悯之相似耶!”又有“毛氏少壮苦节,有古烈士风,而晚节不终,媚于旃裘。”[3]既有批评,又不乏惋惜之情。
毛奇龄以德行未醇而影响及于学术,对毛奇龄的批评呵责,学界不乏其人。其中言辞最激烈的则属全祖望。其著《萧山毛检讨别传》、《萧山毛氏纠谬》对毛奇龄进行强烈的驳击,从人品至学术,毛奇龄均被贬的一无是处:
有造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误已经辨证,而尚袭其误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说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为无稽者,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有贸然引证而不知其非者,有改古书以就己者。
对毛氏的抨击可谓恣肆恍洋,不遗余力。批评其负气叫嚣,为市井无赖之徒。且为了辅助其对毛奇龄的讥评,全祖望还编出毛氏《四书改错》“自毁其版”之说。诸多学者对此质疑,其中台湾学者郑吉雄撰有《全祖望论毛奇龄》质疑最力:祖望称奇龄因朱子配祀而将《四书改错》毀版的说法,实亦缺乏充分证据。本来祖望用‘抑闻二字,已表达了得自传闻的意思。而关于这件事,尚有五个疑点,有待澄清……。此事确实应为讹传,若果如全氏所言,毛奇龄自毁其版,那么今天《四书改错》不当流传于世。
毛奇龄其人纵横驳辨,因而“多怨家”,梁启超亦称其为“学界蟊贼”。钱宾四先生亦为其惋惜,言“西河才固奇而行则卑,以视往者顾、黄、王、颜一辈,诚令人有风景全非之感。”即使众口烁金,毛奇龄被批的体无完肤,但仍有为数不多的学者站出来力挺毛奇龄。其中清代朴学大师阮元维护最力:
“萧山毛检讨,以鸿博儒臣,著书四百余卷。后之儒者或议之。议之者,以检讨好辨善詈,且以所引证,索诸本书,间也不合也。余谓:善论人者,略其短而著其功,表其长而正其误。若苛论之,虽孟荀无完书也。有明三百年,以时义相尚,其弊庸陋谫塞,至有不能举经史名目者。国朝经学盛兴,检讨首出乎东林蕺山空文讲学之余,以经学自任,大声疾呼,而一时之实学顿起。当是时,充宗起于浙东,月出明起于浙西,宁人、百诗起于江淮之间。检讨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论不相下,而道实相成。迄今学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书授徒之家数十。视检讨而精核者固多,谓非检讨开始之功则不可。……陆生成栋,家藏《西河全集》刻板,请序于余,因发其谊于卷未,俾浙士知乡先生之书,有以通神智而开蒙塞,……较之研求注疏其取径为尤捷。余向喜观是集,得力颇多,唯愿诸生共置案头,读之足胜名师十辈矣。”[5]
阮元所评,未免过誉,但其肯定毛奇龄在清代的学术地位还是值得推崇的。
综观前人的品评,可以发现,除了毛氏的人品是众矢之的,学者对其在经学上的著作和观点亦颇有微词,而《四书改错》最为人所诘难。也有一些大家持论较为公允,一定程度上为毛氏正名。如清代学人李慈铭在其《越缦堂读书记》中言:
西河之学,千载自有定论,无庸赘言。其诸经说,阮仪征极称之,谓学者不可不亟读。凌次仲则谓西河之于经,如药中之有大黄,以之攻去积秽,固不可少,而误用之亦中其毒。顾独称其《四书改错》一书为有功圣学。予谓凌氏之言是也。西河经说,以示死守讲章之学究,专力帖括之进士,震聩发蒙,良为快事。若以示听俊子弟,或性稍浮薄,则未得其穿穴贯穿之勤,而先入其矜躁傲很之气,动辄诟詈,侮蔑前贤,其患匪细。此书成于晚年,颇于其前说有所订补,其醇粹者十而七八,平心而论,固远胜朱子之说。[6]
此论完全跳出道德桎梏,较为允当。
然而毛奇龄所受的非议,恰恰从侧面证明了其在清代学术中不容忽视的地位。才气纵横、性格乖戾,主张标新立异,诸多因素,皆使其无法湮没于群学之中。然而,学者在对其作出品评时,着实不应持一家之言,亦需摘掉有色眼镜,撇除门户之见,从而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正所谓“善论人者,略其短而著其功,表其长而正其误”。对此,清代学者焦循所言极是。其《雕菰集》有:毛奇齡好为侮谩之词,全椒山恶之,并诋毁其经学。窃谓学不可诬,疵不必讳,述其学兼著其疵,可也,不当因其疵而遂没其学也。其言既揭示了毛氏“好为侮谩之词”的弊病,同时又平心论之,“学不可诬”,对毛奇龄的学术成就给予充分的肯定。
注释:
[1]永瑢,《四库全书总目》,1524页,中华书局,1965。
[2]毛奇龄,《西河集》卷2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249页,九州出版社,2011。
[4]赵尔巽,《清史稿》,13176页,中华书局,1977。
[5]阮元,《揅经室集》,543页,中华书局,1993。
[6]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7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