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例浅谈李沧东电影的诗性
2017-05-13莫月琳
莫月琳
摘要:《诗》的故事来源于一则社会新闻,李沧东把它改写成这个电影的剧本。故事不算特别,就像我们在报纸上司空见惯的新闻那样,也许你看见了也顶多只是感慨一下,但很快便淡忘了。李沧东找到了这个故事,并用摄像机拍成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最终被放大、被赋予更多的意义。本文将通过李沧东的电影《诗》的主题内涵、叙事方式和镜像语言三个方面,探析其富有诗性的电影魅力。
关键词:李沧东;电影;《诗》;诗意
电影《诗》采用了李沧东惯用的双线并行的文本结构,看似毫无交集的两条线索螺旋交叉,在刻画人物的性格、展现人物处在多种矛盾体系中的心理状态方面获得了极大的表现空间。主线是罹患老年痴呆症的杨美子虽然生活艰苦,但仍抱有浪漫的念想。喜欢花的她注重打扮,碎花雪纺衫、镂空花边的围巾、镶着蕾丝花朵的蓝绿色长裙、带蝴蝶结的高跟鞋以及淡粉色的宽边软帽无不体现了她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她还参加写诗班,旁听诗歌朗诵会,苦心造诣地想写出人生的第一首诗。副线是她的外孙朴宗郁与几个同学在学校奸污了一位少女,直接导致少女跳河自杀,几位学生家长私下密谋试图用金钱买通受害者家属,为自己的孩子脱罪。实际上副线才是整个故事的核心冲突所在,然而在导演那里,这条线索却退居其次,仅仅起到弥合故事主线阙白的作用。
黑格爾认为,悲剧的实质就是伦理实体的自我分裂与重新和解,伦理实体的分裂是悲剧冲突产生的根源,悲剧冲突是两种片面的伦理实体的交锋。鲁迅先生也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在李沧东看来,悲剧能够更好地表现人间的生活,它能够深刻地把生活中的各种矛盾都表现出来。主副线构成极端的矛盾冲突,在两条线索的交织下,人物的矛盾与冲突并非外显在叙事框架中,而是隐含在故事内部,其中潜隐着美子内心的波澜,这些情绪上的波动和精神上的困惑构成了影片的内在张力。片子中美子每一次的写诗经历与外孙犯罪后的问题交织,表现出生活中外孙的犯罪问题使美子内心煎熬不已,从而促使美子以诗为精神寄托。
路易·德·吕克说:“电影应该是诗,是用一个个镜头‘写成的诗。”在这方面李沧东是典型,他首先是作家,然后才是导演。他是个写实派的导演,对影片风格的理解和把握是由萨特的存在主义美学理想为出发所确定的,在对巴赞的纪实美学的继承上,又有一种淡淡的诗意。他把一切技巧隐没在镜头背后,追求真实般的影像效果。《诗》大多是使用手持镜头完成的,略微晃动的画面拉近了观众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而且片中除了对白外几乎没有后期配乐,采用了很多现场音效作为声音的表现主体,将电影中的真实最大限度的还给了自然。
在写实和写意之间穿梭,运用光和色彩以及电影空间对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孤独痛苦的电影主题进行有效地阐释,呈现出残酷的诗意美的艺术特色。影片总体色彩偏亮色系,充满了浓郁的诗的抒情氛围。在《诗》中常常出现夏日烈阳照射下树影斑驳、叶子绿到透亮的树,导演似乎向通过这生命的绿传达给观众对于生命的热爱。影片中的现场音效:大自然中的潺潺流水、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雨水滴打纸张的声音,又使得整部影片有着纪录片的烙印,同时渲染出诗意的氛围。
对长镜头的偏好一直是众多以诗性著称导演的传统,李沧东亦是如此。影片开篇便以一段1分18秒的运动长镜头开始,从河水的近景推到山水相间的大全景,再缓慢横移至河边孩子玩耍的远景,影片的诗意性从潺潺流动的河水以及远处美不胜收的自然风光便得以彰显,镜头内部舒缓的运动更为影片的娓娓道来似的慢节奏奠定基础。
诗意性最为显著的一组长镜头,乃是对于美子来到女孩死去之处的行为表现的书写。美子在经历借钱受挫之后,来到女孩跳河的高架桥上。这一组镜头的表现节奏舒缓,巧妙结合运动长镜头与固定长镜头的交替使用,在营造诗意氛围以及表现人物心理状态方面均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同时,镜头内部事物的隐喻功能得到最大的发挥。如帽子被风吹起直至落入河水中这一段,近景中美子的状态由不适到会心一笑,暗喻帽子好似灵魂的束缚。
电影中比较有张力和冲突性的剧情是,美子被迫与他看护的中风老头发生性关系,可是最有爆点的情节却是最让人不忍目睹的。老头是在片中第一个真正关心过她、感受她心情变化的人,但讽刺的是,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与美子之间脆弱的关系最终也被欲望所毁坏。美子为什么在坚决拒绝后又主动跑去老头家与其发生关系?是为外孙筹集赔偿金而出卖自己吗?我想在那之前,美子也许还没有想到后来的敲诈。因为导演用他的镜头告诉了我们,在那之前,美子正坐在河边,试图在罪恶的事发地写诗,此时是她全剧中最痛苦的时刻。她周围所有的人都对自杀事件麻木不仁,孤独的她无法释怀。坐在河边的美子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熄,打断了她正要写下的话,也暗示了后来与老头发生关系的决定。对于生的内疚,死的悲恸,使她达到了痛苦的顶峰,强烈的罪恶感和无助促使她必须要做点什么。于是,老头就成为她对于苦难的反馈点。和老头发生关系,是她最终和这世界达成了某种的谅解和妥协。她一定是想到了无辜的女孩,想到了死亡,死亡改变了她的一些想法。
此外,《诗》中有大量的留白处理,片中关于美子及其家庭的信息全部藏匿,甚少有关于她前史的交代。影片只是撷取生命历程的一个片段,却未丧失结构的严谨性和叙事的完整性。究竟是谁告发了外孙,美子的最终归宿如何,影片都未给予明晰的答案。但我们似乎可以推断出,正是美子向在诗歌朗诵会上被她讥讽的警察揭露了外孙的行径。因为美子面对警官将外孙带走时,表现的是一份从容不惊的平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在此之前美子曾多次试探过外孙对于逝去女孩的态度,得到的却是他一系列无动于衷的反应,美子这时或许意识到唯一能让外孙悔过的机会就是让他自己去承担所犯的罪果。终于,美子奋笔疾书,写出了她人生中第一首诗,但她从此就解脱了吗?不得而知,但是对外孙的爱与承担罪恶之间矛盾,使得之后美子再也没有直接出现在镜头上,只留下她的旁白。至此,老太太对诗的理解也让我反思,难道诗歌只能表达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吗?在我看来,一切皆可入诗。导演李沧东了解什么是罪恶,但他并不了解诗,一如我们观众。诗无法承受对立面的责任,因为诗本身是无所谓美与丑的。
影片的最后一连串空镜头,是整片最具艺术感染力的地方。《依诺斯之歌》的朗读,前小半部分是美子的声音,后半部分就变成死去女孩的声音,这两种声音的融合,让电影的主题更加明确。之后的镜头好似美子的主观镜头,她想象着女孩临死前的场景写下了后面的诗句,体验着女孩死前的一系列的活动:告别曾经的教室,回到家中与小狗最后的嬉戏,坐公交车回到自杀的桥上,看着桥下流淌的河水。观众已经分不清此时的镜头是美子的还是女孩的,因为两者已融为一体。美子回到了年少,和女孩一样。最后女孩转过脸来,露出了微笑,这也代表着美子完成了自我宽恕和救赎,据此我们似乎可以推想美子选择了与女孩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按导演的话说即是“接受了自己和那个女孩的命运”。
解析一部电影,有时候就像摸索了一种人生。它究竟带给我多少影响,或许我很久之后才会知道,也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有什么关系呢?当我以后再看见路边满头银发的老人,我会尊敬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那天看到一个观点很有意思:韩国字里的“诗”,就像是一个人在撞墙,又像是一个人拖着一只舟在前进。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