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何以抵万金
2017-05-13王菁菁
王菁菁
说来惭愧,虽是做这样一篇文章,自己动手写家书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这或许与“80后”生活的年代有关。所谓见字如面,我对此最早的记忆要数年幼时爷爷的来信,老爷子有个习惯,每次都要把对儿子的嘱咐——“好好工作、注意安全!”当成结尾。那一笔一画的刚劲,规矩中又似乎带有一种要穿透纸张的力量,莫名地让人觉得这八个字就是他在耳提面命。
而当时比家书更“厉害”的,还有一种叫作电报的东西。只要单位通知:谁谁,你家来电报了,那人多半将要面临的不是大喜,就是大悲。估计接到消息的人,直至答案揭晓的那一刻,心中的起伏比等待宣判结果也轻松不了多少。
到了1998年我离家上大学那会儿,电话已经相当普及,联络方式正处在一个逐渐改变的过渡时期。不过身边仍有一些同学还是会时不时地写封家信。曾经见过好友与母亲的通信,不长,也很家常,但看到母亲在信中字迹潇洒地唤她“幺儿”,倒着实让我羡慕了好一阵子,好像相比之下,只会煲“电话粥”确实有点儿俗套。
至于我,在家书这点上,自认为干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寄手写的明信片,那还是2012年我第一次游欧洲。当然后来兴奋劲儿过去,也忘了这事。直到前一两年,无意中看到妈妈还跟宝贝似地收着,又听说在它们漂洋过海的一个多月里,爸爸每天都会去楼下的信箱查看一两次,惟恐送丢,顿时对眼前这两位抢微信红包比我还快的人儿“刮目相看”。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体会浅,我倒也一直并不觉得写家书是件多么考验文化档次的事情,或者说这不是现代人表达爱的惟一方式。所以在那信息闭塞的年代里,对于家书的等待有多么煎熬,拆开的那一刻有多么欣喜……这些五味交织的心情,我可以想像,无法去感同身受——因为再也“回不去”。
但换个角度想想,有些东西,也许我们还是能“回得去”的呢,比如用心。
因此写到这里,我想有位朋友对此是很有发言权的,他叫铁兵。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很多家庭一样,铁兵和他的母亲、哥哥,曾与父亲铁毅两地分居十余年时间。而在分开的这段岁月中,家书是父亲与家庭成员维系感情惟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工具。而我想到他的原因,更多还是出于这些家书的特别——不仅有见字如面,更有见“画”如面。有句话说得好:“即便父亲不在身边,却从未错过你的成长”,家书,就是父亲带给铁兵两兄弟最生动的证明。
为了方便阅读,以下是我们聊天过程中铁兵的口述——
今年是老爷子离开我们的第18个年头。我经常还会翻看保留下来的家书,画的那些童趣的场景总是会在我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幅清晰的景象:我爸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时不时会心一笑,他一定是预料到了妻儿看到他的“大作”时的反应,也猜到了儿子们没准正在嘟囔着说他怎么还不写信回家。于我而言,这就是父爱的味道,含蓄而厚重,这是只有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背景之下,才可能产生的珍贵与美好,至此难寻。
我爸是1952年美院油画系的毕业生,曾师从徐悲鸿、吴作人等。他上世纪60年代,在北京做文艺编辑,负责一个科室的工作。大约是在1964年前后,领导通知他们要派一个人去山西工作。当时有位女同志的丈夫刚去世,还带着孩子,有人就提议:要不让她去吧?我爸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心里不忍,便说:反正我还是单身,我去吧。
这中间又有个小插曲很有意思。我妈是个特别热情的人,她和我爸通过同学认识后,就张罗着帮我爸介绍女朋友,结果还没见两次面,去山西的事儿就定下来了,我爸就跟我妈说:我不能耽誤了人家,所以介绍这事儿还是算了,请你和她解释一下。虽然女朋友没介绍成,但一来二去当中,我妈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责任感,两人就产生了好感。后来我爸考虑到两地分居不容易,也很坦诚地跟我妈提出过不要再有进展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我妈却很坚决地回答他:没关系!就这样他俩结了婚,婚后不久他便去了山西。
他在山西一直从1964年待到1975年,这中间1966年我哥哥出生,到1970年我出生。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爸几乎是一周一信。不过,那会儿我俩都还小,正是贪玩的年龄,而他回家的次数又有限,那怎么能尽到一个父亲教育和爱护的责任呢,这时他的专长就派上用场了——一封家书分成两部分,信是写给我妈的,画是专门为我和我哥准备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小时候住在德胜门大街,院子不大、五六户人家,我家在最里头。只要听到邮递员的车铃铛一响,喊一声,那谁家有信了!我就蹭地推开门,飞也似地跑出去看有没有我爸的信。按理说,小孩子看不懂,对于拆信这事儿通常不感兴趣,但我爸的信不一样啊!拿到后我的那个迫不及待啊,就想找里面有没有画。
其实现在留下来的这些家书,都是他当年回京后整理过的,看到画得有意思的,他自己也会不自觉地夸奖一句“这个不错哎”,这样的大概有大几十封。而且我觉得我爸高明的地方不只是在绘画上,他还会讲故事。比如你看这一组,上面的主角小虎子是他虚拟出来的形象,每个场景下都配了一句话,连贯起来讲的是一件事:小虎子不听话,没事净打架,以后谁也不理他,都叫他臭小虎……这个是他画给我哥的,原因是我妈在去信中提到,哥在幼儿园跟小朋友打架了。所以他就用故事来告诉我哥,要学会跟人和睦相处。
这些画大致有几种主题:有给我们描绘他在山西的日常生活的,有向我们表达他的思念之情的,更多的是用娓娓讲述,对我们进行引导教育的。你刚问我对我爸的评价,我想从这些信中你也能看得出来,他绝对是一位慈父。
我有时候会想,当年他坚持与人为善,毅然去了山西,却不想“因祸得福”,时代的动荡并未让他在身体上受多大的苦。但实际上,作为文艺工作者,当时他所受到的精神压抑仍然是无法避免的,而家书,恰恰给了他一个释放内心美好的出口,这种寄托时刻提醒着他:生活仍然有希望;作为父亲,虽然他从未说过,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他用自己的内心世界为我们的童年撑起了无数想像的可能。其实小时候没什么玩具,我并不觉得有多遗憾,但相比之下爸爸给大哥的画要多一些,还真是有点儿“嫉妒”。
说了这么多,突然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小院儿,好像又犯错误了,等着,我妈一定会拿出爸爸的信和画:你看啊,爸爸说了,你应该……
(注:本文配图由铁兵先生独家授权本刊使用,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