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建制力量会令欧洲再现“黑天鹅”事件吗
2017-05-12李靖堃
李靖堃
【摘要】近年来,反建制力量在欧洲的影响呈不断上升趋势,并且已经对主流政治话语形成挑战。2017年将成为欧洲政治发展过程中具有关键意义的一年,包括德国和法国这两个欧盟核心成员国在内的多个欧洲国家将举行大选,而反建制派别的发展态势,将对欧洲政坛的走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反建制 民粹主义 极右翼政党政治 【中图分类号】D55 【文献标识码】A
2016年的欧洲政坛极不平静,其中最显著的现象之一就是反建制政党屡屡成为“黑马”,对主流政党及其政治理念构成了重大威胁。2017年,欧洲将迎来“大选年”,特别是法国和德国这两个欧盟的核心国家将分别举行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在这两个国家,反建制政党的支持率和影响力都呈上升趋势,主流政党的执政地位面临着严峻挑战,而法德两国的政党政治动向将直接影响欧洲政坛的未来走势。
反建制力量在欧洲主要国家的政治影响力愈发突出
“反建制”最早用于指代与传统社会、政治和经济原则相对立的一些观念或信仰,此后,“反建制”一词逐渐发展成为对现有政治制度和政治机构的反对,但它在很大程度上仅作为边缘性的思潮或运动而存在。然而,近年来,反建制力量在西方国家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在欧洲,始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为反建制力量的兴起提供了契机,而移民和难民问题又进一步成为“助推器”。2009年和201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是反建制派别影响力大增的首次集中展示,特别是在201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包括英国、法国、德国、丹麦、匈牙利和希腊等在内的诸多国家,反建制政党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
2015年以来,反建制政党在欧洲国家的政治影响力越发突出,而且其范围几乎遍及所有欧洲国家。在德国,2013年刚刚成立的“另行选择党”在2016年举行的五场重要地方选举中成为最大赢家,其得票率在12.6%-24.2%之间,普遍预测它将在2017年大选后进入联邦议院。在法国,国民阵线在2015年12月大区选举的首轮投票中获得了将近28%的选票,居所有政党之首。在英国,退欧公投以52%的投票者赞成退出欧盟而告结束,这被认为是“民粹主义在欧洲的最大胜利”。在意大利,2016年12月举行的修宪公投以失败告终,最大的受益者可能是反对修宪、反对欧元的“五星运动”党。在西班牙,“我们能”政党在2015年12月的大选中获得20%的选票,彻底搅乱了西班牙的政局,使其被迫于2016年6月举行第二次大选。在奥地利,尽管绿党候选人范德贝伦最终在2016年12月的总统选举中击败极右翼自由党候选人霍费尔,但后者曾在2016年5月的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中胜出,让欧洲人大为震惊。而在希腊,“激进左翼联盟”更是在2015年的大选中获胜,成为执政党。除上述国家以外,在荷兰、丹麦、芬兰、挪威、冰岛等国家,以及保加利亚、捷克、波兰、斯洛伐克等中东欧国家,反建制政党的实力也普遍呈现增长势头。
反建制派的主要构成力量:民粹主义政党
反建制政党有多种派别和主张,其中,民粹主义政党无疑是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一派。民粹主义政党具有一些内在的共同性,即“反精英、反建制和激进民族主义”。而欧洲的绝大多数民粹主义政党还有一个共性,即反欧元(或欧洲一体化)和反全球化。如同“反建制”一样,民粹主义也并非一个新现象,但在新的背景下,随着时代的发展,它呈现出了一些新的特征。
第一,尽管民粹主义的谱系跨度极大,但相较于左翼,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所涵盖的范围更大,影响力也更强,而左翼民粹主义的力量相对较弱,仅在希腊和西班牙等国家有一定影响。由于右翼,特别是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大多持反移民主张,因此,有可能助推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情绪,从而产生极为不利的负面效应。
第二,与以往不同,今天的民粹主义正逐渐进入主流政治话语。在有些国家,民粹主义政党成为执政党(如希腊),从而得以将民粹主义从政治思潮转化为政策纲领。而在其他一些国家,迫于民粹主义政党影响日增的压力,主流政党甚至开始吸收民粹主义的一些主张。如英国保守党在2015年的竞选过程中,以及在脱欧公投之前的宣传活动中有意无意地借助了民粹主义话语,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对本国以“疑欧”为主要特征的民粹主义情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第三,尽管“民粹主义”往往被贴上“反动”和倒退的标签,但它也有其合理的一面,只要社会不平等继续存在,民粹主义就有其生存的空间和理由。也就是说,民粹主义的存在至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主流政党和政治精英更加关注民众的需求。例如,在脱欧公投后出任英国首相的特蕾莎·梅明确提出要关注“民生”问题,要关注那些无法从全球化进程中获益的民众。
第四,尽管民粹主义力量上升很快,但其本身具有一些无法克服的缺陷。首先,绝大多数民粹主义政党的思想理念基础薄弱,缺乏明确、系统的政治意识形态,且议题单一,多以“反对什么”而不是“建设什么”为基础。其次,民粹主义政党提出的政策主张充满悖论,并不具有实际的可行性。民粹主义反对精英政治,提倡全民政治和直接民主,然而历史已经证明,城邦国家时期实行的直接民主早已无法适应现代社会,而且,从西方民主的发展轨迹来看,代议制民主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恰恰是直接民主的进步。从实践来看,持民粹主义主张的政治家本身就是“精英”,其“反精英”口号的本质,也不过是反对其他“非我族类”的精英而已。再次,民粹主义政党最终仍然要归于政治组织,最终目的也仍然是要进入主流政治,即最终走向“建制”。因此,反精英、反建制最多只是一个宣传的“噱头”而已,这些政党在进入主流政治后则会被逐渐同化。以希腊的“激进左翼联盟”为例,执政以来,其政策愈益向中间路线靠拢,它实行的市场改革和紧缩政策与之前的主流政党相较,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经济形势低迷、难民危机等促进了反建制政党在欧洲迅速兴起
欧洲目前面临着多重危机,其中,经济形势低迷是反建制政党兴起的最根本原因。例如,金融危机爆发之后,西班牙和希腊等国家的失业率一度攀升到20%以上,且这一状况很长时间得不到改善,从而导致欧洲民众对未来缺乏信心。欧洲领导人普遍找不到解决危机的更好办法,只能缩减开支和提高税收,而缩减开支导致政府社会福利的支出减少,必然会影响到民众的切身利益,特別是下层民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对政府和执政党,支持反建制党也就不足为奇了。
近年来,在一些欧洲国家,财富分配不均衡的状况加剧,贫富差距有不断拉大的趋势,而精英阶层对此并未给予足够重视,从而为民粹主义发展提供了社会基础。这一点在英国脱欧公投中体现得十分明显:总体来看,英国是欧洲国家中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但其社会保护网络却相对较弱,因此,中下层民众对社会不平等现状十分不满,年龄越大、受教育程度越低、收入水平越低的投票人越倾向于选择脱欧,因为他们认为是欧盟和全球化导致了经济不平等,但国家和政府并没有为其提供足够的保护。而诸如英国独立党等民粹主义政党则充分利用了这种情绪。
移民问题与难民危机造成政治精英与民众之间的离心倾向加大,而连续发生的多起恐怖袭击事件使得民粹主义情绪进一步激化,并加剧了这种离心倾向。例如,在德国,默克尔及其领导的基民盟支持率一度下降,这与其最初实行的欢迎难民的政策是分不开的。而这种对难民和移民的恐惧情绪却推高了民粹主义政党“另行选择党”的支持率。面临着2017年大选的压力,默克尔的难民政策不得不向更加强硬的方向发展。
反建制政党的兴起映射了当前欧洲国家普遍存在的政治危机,特别是传统政党政治面临的困境。目前,欧洲的主流政党越来越向中间派发展,左右之间的分野越来越模糊,从而导致其失去了从前的选民基础,这一点在传统中左翼政党方面表现得更加明显。与此同时,主流政党无法提出有效应对种种危机的政策选择,从而导致民众对现有政府和执政党失去信任,认为其不够民主、不够负责。与上一代领导人相比,欧洲各国相对缺乏有远见、有战略眼光、有个人魅力的领导人,这也为一些民粹主义政党的领袖提供了展现自我的舞台。
信息社会的高度发展、新媒体的日益发达,为反建制政党提高可见度提供了客观条件。尽管绝大多数反建制政党人数不多,组织机构并不完善,也缺乏竞选经费,但新媒体为其提供了便捷和高效的宣传平台和组织阵地,不仅使得动员民众的成本大大降低,而且使其得以与民众通过新媒体进行直接沟通,在网络上“一呼百应”的现象十分普遍。
欧洲政治未来变数增加,但反建制政党不太可能成为“新常态”
在“来势汹汹”的反建制政党的冲击下,2017年的欧洲政治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首先,欧洲政坛出现变局的风险在增大。在经历了2016年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意大利公投失败等“黑天鹅事件”之后,2017年是否会出现更多的“黑天鹅”,目前尚未可知。特别是,如果欧洲的经济形势长期得不到稳定和恢复,或者发生更加频繁或恶劣的恐怖袭击事件,那么,不排除反建制政党的支持率进一步上升、成为执政党的情况。其次,即使反建制政党无法成为执政党或进入执政联盟,但它们的主张仍然会对执政党的政策造成一定影响,它们在欧洲政治格局中的影响力也会进一步增强,使得2017年欧洲政治将不可避免地出现继续向右转的现象。
尽管如此,笔者也并不认为反建制政党、特别是极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会成为欧洲政治的常态。如前所述,反建制政党自身存在的诸多缺陷和矛盾之处决定了它不会走得太远,特别是它的政治诉求“本质上是与民主的多元主义原则背离的,带有逆历史潮流的倾向”①。而且,反建制党由于没有坚实和长期的政治理念作为基础,因此内部很容易产生分歧。如德国“另行选择党”的温和派和强硬派在移民政策方面存在着分歧,使其很容易走向分裂,从而削弱其影响力。
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欧洲人民吸取了足够的教训,也拥有遏制极端主义的传统和相对健全的体制。如奥地利总统选举虽然过程曲折,但民众最终并没有选择极右翼自由党;此前法国国民阵线尽管能够在第一轮总统选举中获得较高票数,但无法赢得最终的胜利。在有些国家,特别是在德国,不仅主流政党的政治力量相较而言仍然比较强大,而且由其《基本法》确立的政治体制具有相当程度的稳定性和不可动摇性,反建制政党即使进入议会或政府,也必须依照宪法确定的基本框架和基本原则采取行动,这就决定了“另行选择党”的崛起不会对德国现行的政治制度产生实质性影响。再如,与拥有不成文宪法的英国不同,欧洲很多国家要举行旨在退出欧元区或欧盟的公投,需要首先修改宪法。意大利宪法就规定,全民公投不能改变已经签署的国际条约,除非议会经过2/3多数通过,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在现有体制框架下,反建制政党很难对欧洲国家的政局造成颠覆性的影响。
总之,虽然不可否认,2017年的欧洲政治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和一系列不稳定因素,特别是以民粹主义政党为代表的反建制派别已经成为影响欧洲政治未来发展趋势的最重要变数之一,但从长期来看,反建制政党特别是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成为欧洲政治“新常态”的可能性并不大。尤其是在经济形势好转的情况下,民粹主义的吸引力自然会随之下降,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的总体趋势也不会发生根本性逆转。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欧洲政治研究室主任)
【注释】
①林德山:《国际民粹主义新动向:影响西方政治走向的新变数》,《人民日报》,2016年12月18日。
責编/张寒 美编/王梦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