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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2017-05-12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姐姐妈妈

杨炼

1972年底,距离我父母打包、下乡两年多一点儿,原来下决心远离北京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们,突然意识到:在北京保留一个住处多么重要!同理,原来那么轻易放弃住处多么愚蠢。留一个住处,意味着你仍然算是“北京人”,好像占有了一个返回的桥头堡,而失去它则意味着你将永远漂流在贫穷、陌生的“外地”——这个词,简直就等于流浪汉加要饭的!

我妈妈也加入了返回北京的人潮,但,回哪儿呢?我们原来住的单元,早被觊觎住房已久的其他住户(多半是原学院里无须再被改造的工友)占了。要回来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次返城纯属非法,哪能对新住户开口:那是我们的房子?

但也不要紧,“文革”的一大成就,是把每个人训练得野性十足。我们丢了原来的宿舍楼,可还有几栋教学楼啊。我妈妈带着我,加入了大群堂而皇之撬锁撬门的行列。我们相中了一号楼,

因为它相对僻静,楼前是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楼后面还有一个小苹果园。我们赶到时,楼上的房子已被迅速占满,只有底楼靠西门两间面对面的教室还空着。等什么?撬!门开了,里面空空荡荡,积满尘土,但我看见妈妈眼睛闪闪发光,毕竟,我们在北京又有家了!一个立足点,有了它,就能一步步打开新局面!

那是个北京典型的严寒冬天,幸亏房子里有暖气(否则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同志也要挨冻),但除了那一缕热气,其余一无所有。怎么办?妈妈真是富有灵感。她带我出去捡砖头和废弃的暖气片,生生“发明”出一个家。那些天,我记得妈妈佝偻着腰,一块一块砖头地找(大家都在拼凑家当啊,连砖头也紧俏起来了),一块块搬回来,堆在墙边像宝贝。然后就是发明创造:桌子、凳子、碗架、书架,无一不是几摞砖头加暖气片的造物。横垒竖垒,高垒低垒,居然安顿下随身不多的东西。之后几天,连我那被扫地出门、住进大杂院的姥爷姥姥也伸出援手,十七岁的我和表弟当下学会了蹬三轮,把一张吱嘎作响的竹床、一张蒙满油腻的厨房小桌和若干锅碗瓢盆,从城里运了回来。那些可是我们新家里最高级的家具!我还记得,当房子里终于升起炊烟,一锅热腾腾的饭做熟了,我们围坐在仅有的桌子边,妈妈的表情,何止满足,简直是幸福!“家”这个字啊,太有魔力了!

我们的新家,也确实可爱。严冬过去,春暖花开,窗外的梧桐树绽开一朵朵小绿云似的嫩叶。稍远处的西府海棠,也很快会吐出粉红的花苞,不久,就有丝丝缕缕优雅的芬芳飘来。西府海棠的花瓣红白相间,恰与丁香的紫色和白色相配,让窗口不停弥漫着香气。夏天,时而细雨时而暴雨,却都能从梧桐叶上滚坠下大颗的雨滴,把泥土砸出一个个小坑。后来,“雨声淅沥”这个词,就成了这新家的专用词,只用在这座楼,只用于这个房间。对于我,只有从那扇玻璃裂了缝、后来糊上一张怪脸画像的窗口听到的雨声,才配用“雨声淅沥”这个词,才能体会这几个字带来的感受: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清清楚楚砸进心里,把世界洗得格外清澈。对于我,那简直就是情书的同义词啊。

我们的新家原有两个房间,朝北是小单间,窗外一片铁丝网围着的果园,“文革”无人打理,长得荒草凄凄。这正合我的小资情调,于是我给它起了个酸兮兮的雅号:松风书屋。唉,殊不知这是被用得最滥俗的名字!

不过,“书屋”倒是不假,有了这房子,我老爸一批包得严严实实的书,又运了回来,堆在北屋里,等着他们有朝一日返回时开包阅读。可惜,那日子不会来了。1976年我妈妈猝然离世,我爸爸在北京之外漂流,这些书成了老鼠们的读物。偶尔,撕烂的纸包里,会露出内容,不是线装就是精装。我为自己的爱好,拆开过几本,找到1950年代中华书局版的《佩文韵府》之类,但实在不对我刚刚现代启蒙的胃口,只有继续弃之不理。现在想来,甚是可惜!

北屋里还有书桌,几个抽屉平时紧锁。它原来在南屋,后来因为南边已经有了一张大书桌,就挪去了北屋。这书桌可是我的保险柜!所有绝密信件、资料(叫“罪证”也不妨),都锁在里面。本来以为北屋更隐秘,才藏在那里,谁知出国后,人不在,首先被“反攻倒算”的就是北屋。老爸的书、我的书桌、厨房杂物等等,统统被扫地出门,据说先在外面堆了些时日,然后被收破烂的彻底清除——老天保佑是这样,否则我的秘密一旦曝光,哇,不得了!

我们朝南的房子,本来是一间大教室,1976年唐山大地震,一号楼被发现损坏较严重,修理时楼外箍上了钢筋,里面又多打了若干隔断,我们的一大间也就隔成了两小间。我们的房间号是116和117,地震年也是“文革”结束年,之后116归了回城的姐姐,我则把117据为己有。

进得屋来,最触目的就是一张大书桌,极为平坦宽阔的桌面,近两米长一米多宽,一望而知来历不凡!果真,那不是什么书桌,而是原来悬在这教室中的半块大玻璃黑板。我喜欢用大桌子(感觉像纵马驰骋),于是找朋友帮忙,要把挂在那儿、原本既没用又难看的黑板修旧利废。我记得,那天拆下它时,俩小孩没想到它那么重,一失手,第一个半块摔了个粉碎,空荡荡的楼里,回声吓人地巨大。我还没学会把这儿理所当然地当家呢,本就心虚,受这一惊,撒腿就跑,直跑到三楼上,向下张望半天,根本人影全无,才又慢慢溜下来。第二个半块小心多了,成功拆下,后来又做了个木架支撑,蒙上块塑料布,就成了1980年代当代中文诗最大的产床。我出国前几乎所有作品都在这儿诞生,包括组诗《半坡》《敦煌》《諾日朗》,和出国时带着上路的接近完成的长诗手稿《》①。

那房间里另一个显眼之物是一架留声机,有名的牌子:“His Masters Voice”(他主人的声音)。1950年,我父亲作为既懂外语又是党员的佼佼者,被任命为红色中国首批外交官,派驻当时第一个承认中国的西欧国家瑞士。我妈妈刚在燕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因为和我爸结了婚,又怀了我姐姐,在一年后与爸爸会合,也在使馆任译员。当时中国照搬苏联系统,外交官待遇优厚,不仅可以带家属,而且是孩子、保姆全套。于是姐姐出生后,妈妈和二姨带了她同来。从1950年到1955年,很享受了一段真正资产阶级的温馨小家庭生活。

四十年后,我到过他们当时在伯尔尼住过的房子:Mulinnen Strasse 7,一座白色的大楼,宽大的阳台,可以眺望小马路对面的公园。楼下孩子们玩耍的沙坑,曾经在我的照相册里留下痕迹:二姨高兴地看着我姐姐坐在那儿玩耍。我父母的背景頗为相似:都出身富有,浪漫蒂克,为平等之梦,背叛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而投奔革命。现在,“革命”又把他们派回了资本主义世界,于是这一对原版的大少爷大小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体验西方生活方式了。我爸爸爱照相,于是买来从莱卡到罗莱克斯单反各种名牌相机。他拍的阿尔卑斯山风景,层次极好,堪称专业。他想学滑冰,于是买来最高级的英国冰鞋,让我直到“文革”中还能在颐和园冰场上显摆骄傲。而他的真正爱好,非西方古典音乐莫属。这台“His Masters Voice”,就是那爱好的证明。对当时刚从陕北进京的“老土们”,这牌子恍若天书,而那商标上一只小狗,歪着头听留声机,更纯粹是一种胡扯!但因为他们的“土”,反而给了我父母自由。藉工作之便,他们旅游遍了度假胜地瑞士。夜色静美时,他们就坐在家里,欣赏我父亲搜集的唱片,从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肖邦的夜曲到卡萨尔斯演奏的巴赫大提琴组曲。这成了他们毕生的爱好。

1955年,他们带着二姨、姐姐、刚出生不久的我,还有所有这些资产阶级家当回到中国。我甚至还依稀记得,“文革”前某个夜晚,屋里关着灯,只有“His Masters Voice”上,一盏绿色小灯在一个美人浮雕后亮着,照出屋里静静聆听的几个人影,后来才知道,那是父母悄悄举行的音乐欣赏会。另一个与这唱机有关的记忆,也颇为有趣:“文革”中学院“红卫兵”抄走了所有这类器材,供毛泽东思想宣传站播放革命歌曲之用,到父母下乡前,这台唱机竟被奇迹般地还了回来,那主持广播站的小伙子,悄悄告诉我爸:“我们比较了所有抄来的唱机,还是你这台音质最好!”我爸真是哭笑不得,是否该为此感谢他?无论如何,“His Masters Voice”公司应该记下这个故事,名牌就是名牌,甚至“红卫兵”造反派也不得不承认!

1971年,我终于走出了“文革”的撒野自由,开始了珍贵的两年高中教育。给我启蒙的文学课姚建文老师,能把一篇尖酸刻薄的鲁迅杂文,讲成蕴含古典、力透当代的文学精品。我的“松风书屋”,也越来越文学。虽然所写的,仍不脱愚蠢宣传的“文革”味儿,但当一个个方块字在白纸上凭空浮现,那书写本身,却能带来一种奇异的乐趣。我仍没忘记,大约1972年吧,当我臭显摆似的把一篇作文《扫雪漫笔》交给父亲看,却没想到他竟然大发雷霆:“我要去找你那个老师,她在把你往死路上送!”

多年后,我当然一点点学到了在中国“白纸黑字”是什么意思,那文字罪证,不知断送了多少人的青春、生命。我爸是不是想到了我右派叔叔的命运?那个公子哥儿,出语不慎,被打成右派送去塘沽盐场劳改,再次见面竟然是二十二年之后!好在,我爸发火是为我瞎显摆不小心,其实还是喜欢我学知识,虽然幼稚加文绉绉,到底比文盲强。无论如何,我高中时期的文学爱好,混合着青春期刺激的佐料,和对女孩们刚萌发的兴趣(性趣),把各种“酸的馒头”(我翻译的英语“感伤”一词——Sentimental)放大不少。那时的“诗”,无非酸上加酸而已。

砖头新家,逐步扩张。秘密存放在二姨家的唱机和唱片,也被运回来,极不协调地摆进了我的“书房”。

一天,我正倚在床头,回京治病的妈妈走进北屋,转了一圈,突然问我:“你听过这唱机吗?”“没有。”我说。我妈妈颇为惊奇(好像也夹着兴奋):“那我们一起来听一张唱片吧。”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好啊,听什么?”“听贝多芬《第六交响曲》吧,这曲子好懂。”妈妈拿出一张唱片,绿色的封套很漂亮(经过和老爸电话查证,才知道是著名的富尔特文格勒指挥的《田园交响乐》)。放进唱机,熟悉的绿色小灯亮起,音流潺潺宛转而来,轻盈跳跃着,在我心上点染出一种旋律。“田园”像一个提示,让我仿佛看见了乡野,那绿色的气息扑耳盈心。

“好听吗?”“嗯,好听,但它在说什么?”妈妈翻过封套,直接给我口译那上面的说明文字:“啊,这里对这支曲子的每个乐章,都有说明。第一乐章是乡野景色,第二乐章是牧歌,第三乐章是暴风雨,第四乐章是雨过天晴和欢快的舞蹈。”

我按照这提示听去,果然,音乐栩栩如生在我心中创造出一个个画面。它们没有绘画的具体,却又好像比绘画“画出”更多。音乐在一个精神的空间里,用一个看不见的结构,重新组织起我的感觉。妈妈介绍“田园”时,我并不知道,这样创造空间形式,同样是诗的特征。诗因此而使自己有别于所有外在描述,而把语言变成音符,构筑成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世界。呈现具体而揭示抽象,抵达抽象又深化具体。每行诗都给出一个公式,让人们跨时空地不停代入自己。

多年后,当我成为柏林“超前研究”中心学者,面对中心主任、艺术史家卢卡· 朱利安尼(Luca Giuliani)的学术追问:“诗究竟是什么?”我给出的定义正是:“一个基于语言的音乐性创造的形式,以表达多层次的感受。”

我的音乐经验,自这台“His Masters Voice”开始。虽然随着时间过去而推移发展,虽然“田园”的品味,不再属于我的音乐最爱,虽然后来的音响设备效果,远胜那台1950年代的单声道老唱机,但,只要听到“His Masters Voice”这个名字,我最深的记忆会立刻被唤醒:“文革”的丑陋现实和贝多芬的音乐之美、母亲经历的农村艰辛病痛和她珍藏心中的艺术与爱——那一刻,被她启蒙的,何止是我的音乐知识?那是我未来整条人生和诗歌之路啊。

我妈妈原名李锦华,后来自己改名李华。我姥爷李大深是老上海电影界的资深经理,我的亲舅姥爷(我姥姥的弟弟)史东山在中国老电影界赫赫有名,他是电影名作《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导演,1949年后第一任中国电影局艺术委员会主席。多年后,我偶然在网络上发现一张照片,上面五个人:胡风、艾青、史东山、马思聪、巴金,都是一时风流之选,涵盖了理论、诗歌、电影、音乐、小说界。那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位舅姥爷,他一副眼镜,从容潇洒,西装领带,身材颀长,比旁边那些文人更加文质。

后来,艾青的小儿子艾丹告诉我,那照片应该摄于1949年首届“文代会”时。那个党和文人的蜜月,也真够短,没过几年,我舅姥爷1955年2月23日(我出生后第二天!)坠楼死亡,官方说法是自杀,但他为什么自杀?一个他作为左派艺术家梦想已久、奋斗已久的新中國终于建立,他却自杀了?不可思议吧!

另一个无法证实的说法则是:因为他是把江青从山东带到上海的人(这个“带”字大有讲究呢)……可我舅姥爷也并非孤例,那张照片上,胡风成了“反党集团”头子,艾青是右派,马思聪被逼叛逃,巴金忍气吞声,苟活而作品绝迹。我把它散发到微信朋友圈时,加了一句按语:“此照之后,各自踏上绝命之途。”

出生于这样既资产又文艺的家庭,我妈妈是天生的浪漫派,既理想又热情。但是,在我家里,妈妈的上海背景,始终遭到边缘化,因为我家的“主流”是爸爸和二姨,因此,一股浓浓的老北京味儿,总弥漫在生活里。妈妈只有回到她的家人中,见到姥爷姥姥、姨和姨夫们,才会突然开口说起上海话,每次都弄得我一愣,好像忽然不认识她了。也可能因此,我对妈妈上海“那一面”了解甚少,只知道她家原住石门一路一带,小时候上过有名的上海音专,学钢琴。日本人占领期间,曾遭遇车祸,一个日本领事的汽车把她当胸压过,那日本领事不坏,开车紧急送医院,经我姥爷死命要求“无论如何要救!”医院才收下手术,而后竟然恢复得很快。

上大学时,妈妈考进北京的燕京大学英语系,曾和几个女生骑车纵横校园,自号“四条汉子”。可能因为这“女汉子”之强,我姥爷把在上海娇生惯养、管不住了的舅舅也送来北京,交给我妈妈管教。再加上1950年代初也来到北京的姨和姨夫,终于让我姥爷姥姥在1949年做出令他们悔恨不及的决定:不听上海电影界同仁们要他们先到香港看看再说的劝告,而是北上首都,与三个儿女团聚。谁知由此开始,就被资产阶级的帽子一路跟踪驱赶,从“文革”前住王府井西堂子胡同我奶奶家的四合院,到“文革”中被赶进另一个大杂院角落里一间小屋,最后双双死在那里。

我妈妈和1949年几乎所有大学生一样,轻信得不可救药,理想得不着边际。幸亏,她遇到了我爸爸,结婚后又被派驻瑞士使馆(好像那时“政审”还没那么严格),让她从1950年到1955年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妈妈摄于瑞士汽车中的彩色照片,卷发、秀雅、鼻梁挺直、单眼皮有种东方美,嘴唇稍厚,牙齿微凸,裹着昂贵的貂皮大衣(至少是衣领),侧坐在汽车后座一角,浅笑右视,显然在摆出姿势让坐在前排的爸爸拍照。那表情是满意的、轻松的,完全看不出“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凶猛,倒确实显出一派大小姐模样儿。如果在“文革”中,仅凭这照片,就足以定她“剥削阶级”的罪名。

我妈妈这张照片,挂在我柏林家的书房里。她去世时戴着的金丝腿眼镜,摔在地上时磕掉一小块,此刻躺在眼镜盒里,静静搁在我书房窗台上。每天,当我坐到桌前,总有一个片刻,和她静静对视(她的右侧,也正好是我写作的位置)。想起来,真不可思议,据我老爸说,妈妈年轻时,提起孩子,一副充满鄙夷的表情:“要什么孩子呀?烦死了!”可谁知,自从我姐姐出生,她对孩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不屑一顾到爱不释手,亲得爱得不得了!唉,说真的,那个讨厌孩子的妈妈,简直和我的记忆太对不上号了。我记得的,是那个年轻、亲近、有无限耐心忍受我们“蹂躏”的妈妈,无论我多调皮(有一次竟逼得我老爸从书桌后站起,给我磕了一个头!吓了我一大跳),从未动手打过我。不过,亲归亲,她却实在不太知道怎么带孩子。从我姐姐到我,都是一出生就被我们的二姨照料长大,以至于我们都和二姨更亲。回到中国后,每两周二姨休假回家,我都哭得死去活来,非缠着她一起去不可。想来那时刻,妈妈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我的儿子,怎么和老保姆更亲呢?

也许那感受太难忍,才促使她决定自己带大我弟弟。那是1960年,一个最可怕、最不适于生孩子的年头。1950年代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中,几千万人饿死,即使城里人,也只能靠黑市买卖勉强支撑。我姐姐的回忆录《吃蜘蛛的人》,描述过二姨领着她半夜溜到附近村子买“黑粮”的经历。我那时白天“日托”在西苑机关幼儿园,倒不记得饥饿的滋味,但晚上回家,却能感到餐桌上的东西少得可怜。

某一个晚上,我如往常一样回家,忽然听到陌生的哭声,妈妈躺在大床上,旁边多出一张小床,里面是个皱巴巴、红扑扑的小东西。“快来看,这是你的小弟弟!”妈妈说。我的反应可很不礼貌:“他真难看呀!”妈妈没介意我的无礼,因为这是她最小的小儿子、最爱的小宝贝儿!与姐姐和我不同,我弟弟生下来后那些年,没和二姨睡过一夜,他睡在我父母房里,尽管那房间也并不很大。我弟弟小时候的照片,倒是一副胖嘟嘟的模样,但其实,我妈妈怀他时,营养差得不得了。那先天不足,潜藏在他的体质内,终于在他五十二岁时爆发,年纪轻轻就中风了,且恢复得缓慢无比。

我妈妈看来也受害不浅,据说从前在国际关系学院教书时,其他女士总说“李华是不老的”,但我记忆中,从搭建砖头新家起,她的腰就没直起来过,背总是佝偻着,脸色总是枯黄的。我的照片册上,有张1971年和她在河北饶阳县城的合影,她身姿依旧轻盈,微微含笑,短发简洁,曲臂优雅地提着只袋子,仿佛那是只昂贵的手袋。她的笑容是满意的,或许因为身边站着我,一个已经稍稍高出她些许的儿子。那年她四十六岁,临近更年期,就在那照片拍摄后不久,她的身体急剧转坏,加上后来下乡的村子,几乎全无医疗条件,到1972年底,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回京求医治病——于是有了创建“砖头新家”那一幕。

妈妈的病,麻烦在好多互相矛盾的病因堆在一起:心脏病、高血压、胆固醇、贫血,而更年期妇女病的大量血崩,更掏空了她的抵抗力。这些病,补养也不是(且不说根本无养可补),不补养也不是,治这边坏那边,修那边这边坍塌,以致医生束手,只能看着她渐渐衰微。有了“砖头新家”,她回京治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其实这是违反她意愿的,因为妈妈至死都是个浪漫幻想家,带着女学生式的轻信,她入了党,也真诚地认同“文革”在改造中国(包括她自己)。所以,如果她身体能行,会更愿意在农村“向贫下中农学习”。她拖着病体回来,却没能休息,而是一点点亲手建造我们的栖身之处。这个比贫下中农家简陋得多的住处,在未来二十多年里,相继庇护了我姐姐、我、我弟弟,见证了我踏上文学之途,直到1998年我回国彻底放弃了那“鬼府”。

生活的苦涩,并未破坏妈妈的乐观。和我们在一起,她总是笑吟吟的。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见她的眼泪,是1974年5月4日,那是我离开家,去昌平县中越人民友好公社插队的日子。其实,我1973年就高中毕业了,但正逢“批林批孔”运动,旋即加入“批林批孔小分队”,先派到另一农村“教育”了贫下中农小半年,现在轮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那是个相当艳丽的春日早晨,沿袭了妈妈乐观性格的我,并未意识到这一天对我一生的意义,想像着农村田野的浪漫,还傻兮兮兴奋呢。妈妈走过来,手中拿着一顶草帽,最普通的那种,黄麦秸编的,写着几个红字。她把草帽递给我,我扛上行李卷,和她一起走到楼外面。我的注意力,与其说在她身上,不如说更关注那片春色,阳光灿烂,高大的法国梧桐洒下点点绿荫,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我们母子在告别。我好粗心啊,甚至不记得她叮嘱了什么,只记得她挥手和匆匆转身的样子。我也离去,走出几十米再回头,心中一惊:妈妈在擦泪!她或许没想到我会再回头看,因此没藏住擦泪的动作,发现被我看到了,才又赶忙掩饰,破涕为笑地再挥手,再说“再见”。那时的我,没想到妈妈是下过乡的,她看着我一蹦一跳,去“投入”那只熊熊燃烧的人生大熔炉,或许早知道什么命运在等待我,莫非她的眼泪为此而流?

我姐姐的回忆录有个精彩的标题:《吃蜘蛛的人》,它不止概括了我们的,也概括了我父母那一代人的经历。

这标题来自鲁迅。我姐姐的书前题记引用道:“……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蜘蛛也一定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像这种人我们当极端感激的。”我不喜欢鲁迅,因为他的尖酸恶毒,其言辞激烈,经常不是出于真的思想,倒出乎固执偏见,显现其人心态不正。不过这位尚丑者,时而不乏精明。他以褒奖之词,却引出两代中国人的苦笑——我父母那辈和我们自己,我们可不都是“吃蜘蛛的人”吗?可惜,鲁迅的英雄气概,是站在一边鼓励别人吃蜘蛛。而我们却是自己吃了蜘蛛,才告诉别人蜘蛛不可吃的主儿。一边是轻松调侃,一边是倒霉遭殃,他的机智,正反衬出我们愚蠢的弯路!

说白了,并非所有蜘蛛都值得亲口品尝,20世纪中国历史的闹剧这只“毒蜘蛛”,稍有头脑的人,本来可以避开,哪需要成千万的生命去冒险试吃?更可怕的,这哪里是吃它?明明是被它狼吞虎咽!用我的概括,中国这场“革命”,开始像理想主义的正剧,过程是英雄毁灭的悲剧,最后只剩一钱不值的闹剧。时间、历史、生命——多少活生生满怀着梦想的人啊,平白无故落入蛛网,尸骨无存。那不叫弯路,纯是浪费。

我姐姐自己也是蜘蛛嘴里的一小粒渣子(没准她还以为自己吃到过蜘蛛呢),她的书比其他这类作品好,因为其中除了诉苦,更有反省。她深深反思了自己在 “文革”灾难中扮演的角色。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标志,能区别开“文学的”或“政治的”写作。“文学的”,一定建立在追问自我的激情上;而“政治的”,则充斥着批判别人的情绪(想想鲁迅杂文的榜样吧)。

“文革”初,我姐姐是北京有名的101中学学生,最早一拨“红卫兵”成员,他们梦想着继承父辈的“革命事业”,可压根没想过那是一只“蜘蛛”,自己得忍着恶心,把它生吞下去。我记得“文革”开始时,我爸还是“革干”,尚未沦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种姓,姐姐春风得意,头发扎成刷子,骑在自行车上飞来飞去,车把前一块牛皮纸牌,上面毛笔大书“造反有理!”

这本《吃蜘蛛的人》,记载了那群老“红卫兵”的人路心路,开始青春焕发、野心勃勃,随着大批父母老干部被打倒,自己也成为权力斗争的替罪羊,再以后,毕业年龄已到,城市无业可就,一声号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又呼啦啦被轰到荒山野岭、边疆大漠,一条曲线,高蹿低落,既是生命的更是心理的。就像在中学争当首批“红卫兵”,我姐姐也首批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了中苏边界的虎林县。从此,她的消息,就随着每一封打上“铁字404”(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单位,按照“建设钢铁边疆”排列,每个字代表一个地区)邮戳的信件传来。

开始是好消息:辽阔的田野、美好的劳动,锻炼,先进,一位抱着猪宝贝拍照的养猪排长。若干时间后情绪降落:辞掉养猪排长,下大田干活。再以后每况愈下:发牢骚的日记被同伴偷看举报,当年的先锋,现在直坠谷底,成了反派人物。“蜘蛛”毒素开始发作了,我姐姐是犟脾气,领导越压越不服,越不服只能越倒霉,她成了连队里的坏典型,人人躲着走的传染病人。她写来的信,渐渐充满恨意——恨不得跳出兵团三界外。她希望爸妈想辦法帮她,可同样“被再教育”着的父母,一无权二无钱,怎么帮她?终于有一天,一封发了毒誓的“铁字404”到了:“再不救我出去,我就嫁人,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爸拿着信,唉声叹气,只好又回些“正确的”空话,试图鼓励她。但第二天早上,我妈妈忽然向他走来:“我感觉情况不妙,瑞(我姐姐的名字)很要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救,她处境一定很严重,我们得救她!”爸也急了:“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发电报!说我生病了,让她回来再说。”父亲急奔县城邮政局,一封“母亲生病”的电报到了姐姐手上。没想到,成心和她作对的领导不批准:“生病就回去看?那人不走光了?”第二天早上,又一封电报抵达:“母病重,速归!”还是不准。第三天,又一封:“母病逝,速归!”这回中国人骨子里的老传统奏了效,领导实在没理由再拒绝,于是批给我姐姐两星期假。当然,那一天,也永远终结了我姐姐“铁字404”的历史。

当我读到《吃蜘蛛的人》中这段,心中触动,潸然泪下。我能感到,这里蕴含着比母爱更多的东西。是什么?当我给姐姐的回忆录写书评,才整理出一个思想头绪。

那篇题为《吃人生这只蜘蛛》的小文里,我写道:“母亲出身资产阶级,1949年燕京大学毕业,把女大学生的狂热信念几乎坚持到了最后,但女儿的呼救是一种什么力量?让她终于用一封自己死亡的假电报,欺骗了‘组织,为这个举动,她得怎样承担比真死一次更大的内心压力?”不知我姐姐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在“组织”和女儿之间做出的这次抉择,让我对妈妈的亲情,陡然增加了分量。因为她这个举动,与其说妈妈背叛了“组织”,不如说她是与一个悖谬的“自我”决裂,且因此抛弃了自己以前认定的“人生价值”,这是不是艰难得多?但,妈妈成功了——人性和爱成功了,可这成功,也代价不菲,妈妈从此再不敢踏进那小邮局一步,因为她曾无数次从那儿给我姐姐、我、我弟弟寄钱寄包裹,早已认识了每个工作人员,那几封电报,都是他们满怀同情地发出的,如果突然“病逝”者走进门来,小邮局里还不鬼哭狼嚎?!

我妈妈1976年1月7日去世。前一天,我正准备回黄土南店,她忽然兴起:“你那本照相册,还有几页空着,我们把它贴满吧?”她说的是那本从瑞士带回来的照相册,里面从我出生第一天开始,第十天、二十天、满月、五十天……循序向前,到回国,到“文革”前,经妈妈细心挑选、剪辑、粘贴照片,又用娟秀的笔迹,在每张照片下题字,我的成长被编辑成一部有形的履历。但照片到“文革”开始戛然而止,那种动荡中,谁有心思照相留念呢?为数寥寥的几张照片,也已散落各处了。有妈妈难得的好兴致(是不是回光返照呢?),我们翻箱倒柜,搜罗出几张照片,包括我初中的学生证、高中毕业证书、毕业照等等,最宝贵的,是插队小屋前那几张,最多的,是不久前干活受伤回家,养好后到香山拍的“臭美”照,现在看简直该骂一声“搔首弄姿”!妈妈继续着这本相册的小传统:每一页照片排列都有独特的构思,照片旁的题词也各个不同:“爸爸来京养病”,“毕业前夕”,“战友留念”……直到最后一页,相册终于贴满,她在内封底上挥笔写下:“19551975,二十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再向下:“此集主要摄影者:爸爸;题字、黏贴:妈妈。”字里行间,渗透了对爸爸和我浓浓的爱。

“弹指一挥间”,她能想到这“一挥”,对儿子意味了什么吗?她的“一挥”,挥掉了、又挥来了什么吗?第二天早上,她去世的消息,辗转经过几部手摇电话机传来,我从农村骑车狂奔而归,太晚了,医院太平间冰冷的水泥地上,我只看到她僵硬的手指、黄白色的脸、紧闭的嘴唇。当晚,我抱着照相册痛哭,也没忘记藉此发酸,在妈妈最后题词上方,加上几行“红豆采数枝,游子思母痴,月明凝泪冷,星寒浸袖湿”。我把1976年,当作我正式开始写诗的年头,并非因为掌握了写作的能力,只是一连串事件,讓我第一次尝到“诗”这个字里,真人生、真命运的滋味。诗和人,就在母亲去世的一刹那,挂钩了,通电了。这电流此后再没切断过。妈妈没读过任何一行我自认为满意的“诗”,但我所有的诗,又都潜在地向她流去,寻找着她,呼唤着她,被她的断手继续抚摸。直到再过三十五年,当我终于感到个人已深深融入历史,由此开始写自传体长诗《叙事诗》,在第一部《照相册:有时间的梦》中,以下面这几行抓住了被妈妈“挥来”的感受:

珊瑚灯衬着血丝编织的傍晚

淡淡照出一首诗分娩的时刻

当所有语言响应一句梗在心里的遗言

①为我自造的汉字,合篆书“日”、“人”为一,读音“yī”。其含义暗合古典的天人合一,以及现代的内在、外在世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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