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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消失的客栈

2017-05-11张鑫明

看天下 2017年11期
关键词:洱海志强客栈

张鑫明

3月10日晚上9点,丁志强正坐在客栈一层的吧台里和客人们聊天,手机响了,朋友发来一条大理电视台的微信,红色界面,大标题是黑色的三个字“军令状”,往下看,是一行小标题:“环洱海客栈餐饮3月20日之后全部停业”。

灯光摇曳,音乐轻柔,客人们继续享受着他们的大理之夜。丁志强脑袋里嗡嗡作响,“当时就蒙了”,丁志强说,他目光扫过客人、服务员和客栈,不情愿地自问,10天后,这一派热闹景象就将消失了?

丁志强的客栈开在大理双廊镇,三层,15间房,距离风光旖旎的洱海不足百米,但不算海景房,要站在屋顶才能看到洱海。2013年年底,丁志强来双廊选址,洱海边已经没了位置。他只好在外围一点的地方选址,2014年底开始施工。

就在丁志强开工的这一年,洱海周边已经挤满了1500家客栈,还有更多的在建设中。大量本地人、外地人一窝蜂涌了过来——就像人们当初从过度开发的丽江涌到大理古城一样。很快,大理古城也开始面临过度开发的境况,商业的欲望开始在古城的街巷蔓延,又扩散到周边古镇,洱海周边也不例外。一系列的问题,由此衍生。

丁志强的客栈拖拖拉拉,一直建到2017年元月才开业。据他说,自己为客栈投入一千多万元。但这才开业三个多月,客栈就遭遇了关停的风险。

再逃离

这些天,丁志强常把自己锁在屋里,“船翻了,人在大海里漂,周围静得没有声音。”

丁志强今年56岁,年轻时闯荡加拿大,在那边开了一家玩具工厂,生意不错,但与双亲远隔万里。2005年冬天,父亲突发心脏病,他赶回国时父亲已经去世三天了,他觉得自己很不孝,就卖掉了工厂,回国陪伴母亲。2007年,喜欢到处跑的他去了丽江,开了餐厅,一干就是六年。

他请了当地厨师,做云南菜,把母亲接到身边。那几年的丽江,让丁志强心生欢喜。风景秀美,民风淳朴、游人不多,生活着很多文艺青年以及在他看来的“隐世高人”。但之后,丽江旅游迅猛发展,商业化充斥着古城,钱与性的欲望纠缠升级,丽江竟成了“一夜情”、艳遇的代名词。丁志强感觉丽江变了,身边人纷纷逃离,他也想离开了。

四处考察后,丁志强把下一个落脚点选在了距离丽江不到200公里的大理。

大理古城简称叶榆,又称紫城,历史可追溯至唐天宝年间,南诏王阁逻凤修建的羊苴咩城(在今古城西三塔附近),1382年明洪武帝在羊苴咩城的基础上重新修建了一座城池,这就是今天的大理古城。

古城东西南北各设一座城门,南城门在1982年重修,上写有“大理”二字。古城内,主大街纵贯南北,街道两旁青瓦屋面,民居、商店、作坊相联,建筑以白族民宿为主,飞檐翘角,斗拱彩画,一派古朴风貌。

2013年年底,丁志强到大理后,很快就发现,这座古城的模样,变得和丽江有点像了。白天的大理古城,安静祥和,而到了晚上,卻是另一番景象。十几年前,一家家酒吧陆续进驻大理,带来了夜生活,也带来了无止境的欲望。古城的酒吧以洋人街最为密集,人流穿梭,喧嚣不止。商家甚至打出了“艳遇”的招牌吸引游客。

“大理古城属于开发较早的少数民族地区,古城保存完整,所住居民以白族为主。”《浅谈大理白族地区传统文化商业化问题》一文曾分析道,最近几年,随着商业化的突飞猛进,当地民族传统文化的真实性与可延续性已经受到影响,“比如为迎合需求,很多节庆类活动每天都会上演;传统手工扎染工艺被机器所取代,实现了批量生产,却丧失了传统文化的意蕴。”

另一位云南当地人的观察更为直接。“大理洋气了”,从1991开始,多次去过大理的云南人肖瑜写道:“风情各异的客栈天女散花般的出现在白族小院之间;德国小伙子在卖耙肉饵丝嬢嬢的铺子旁边开起了酒吧,主打德国黑啤;换拉链改裤脚边的大叔旁边,冒出一家小清新手作店……”

更重要的是,游客越来越多,小小的古城已经容不下那么多的好奇心和欲望,“陆续赶来的人们开始在古城之外寻找栖息地,足迹从才村、双廊延绵至喜洲、挖色”,肖瑜写道,新一轮边界拓展给这些城镇带来的影响,远不如古城那么乐观。

丁志强也顺着这股风潮,转向古城以西的双廊镇洱海旁,找地开客栈。大理旅游主要分为三个部分,游古城,爬苍山,赏洱海,起初,三者分开,如今已浑然一体。

合谋

双廊以前是个小渔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有着“苍海风光第一镇”的美称,丁志强到达时,双廊俨然是个工地,到处都是轰鸣的搅拌机、脚手架,大大小小的客栈正在建造。

他还是来晚了。盖不了海景房,只能在靠近洱海的地方租下农民的一块地,改造原有房屋,丁志强与房东签约18年,破土动工,原计划投入600万,建设过程中什么都想用好的,逐渐超出了预算,他透支几张信用卡,向亲朋好友借钱,“能张口的都张了”。

那时候的双廊,已经出现疯狂的态势。到处都是新开的饭店,一家比一家豪华。成片的钢架、大玻璃,民族特色的房屋被拆除,千篇一律的海景房拔地而起。

像国内其他任何热门旅游城市一样,游客增多之后,问题也随之开始爆发。生活污水直排到洱海,原本清亮的水域受到污染,此前这里曾多次爆发大面积蓝藻。为保护洱海,大理州政府开展过数次治污措施,但大理在飞速发展,旅游名城的知名度与日俱增,外来人口迅猛增长,当地的截污治污建设等却没能及时跟上,治理不如污染快。

起初,丁志强对大理投资环境感到奇怪,什么证件都没有,也能照开不误,他对本刊记者说,当年来双廊考察,政府部门的人对他很欢迎,告知店面可以先开起来,各种证照可以慢慢办。政府也希望大理各方面都能发展得更快些,更繁荣些。

在这种粗放式管理之下,商业的欲望得到鼓励,各地投资者趋之若鹜,正是当地政府对旅游市场收入的需求和商家营利欲望的合谋,推动了大理古城的膨胀和洱海客栈、饭店的泛滥。今年已有近600余家客栈、餐厅在双廊落地生根。据丁志强了解,所有证照齐全的店铺,只有39家。

罪魁祸首?

今年1月9日,大理州委、州政府召开了开启洱海保护治理抢救模式,实施“七大行动”动员大会。政府表态,洱海清,大理兴,治理时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和魄力。

丁志强的客栈,就是在这场行动中开张了,而且是黑户。很多和他一样的无照客栈都闻到了政策从紧的味道,开始少进货,少存货。以前大理确实经常搞类似的整改。2013年11月,大理就曾发布过公告,要求洱海旁的客栈进行污水处理整改,不能在限期内完成,就会强制停业。

但这丝毫没影响洱海旁边的客栈扩张,也没影响丁志强的进入。事实上,据当地媒体报道,客栈并非洱海污染的唯一源头。“洱海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样子,并不是单一的原因造成的。是由污水排放、生活垃圾、农业、畜禽粪便等各种各样的污染源共同造成的。”2013年,洱海管理局工作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现在很多人都希望能尽快找到污染的罪魁祸首,但事实上没有罪魁祸首。”

当地政府对客栈的排污管理,也是几经变化。据客栈经营者介绍,五六年前,新客栈建立时,政府要求运营者建处理污秽物的化粪池。一年后,政府又发通知,化粪池的水不可以直排洱海。2012年,大理官方又要求客栈排污管道要接入污水处理站或者是各家要购买小型污水处理净化器……在这种不断变化的政策中,客栈经营者也不得不轮番整改,有的刚完成考核,新的规定又下来了。

丁志强说,去年4月,自己就登记办理排污证,后来却被告知受理他登记的工作人员出了事情被撤职,登记无效,而此时已过了办证的窗口期,无法再办。

缺少证件的客栈开了起来,丁志强不踏实,他在国外创业多年,深知做生意合理合法的重要性,“我不愿做黑户啊。”他提高嗓门说。建客栈前,他与房东签了18年租约,既是为了做生意,也是为晚年做打算,他本想再造一片清净,哪知又是一路坎坷。

今年年初,大理市政府下文,环洱海的所有客栈必须安装污水净化器,否则3月31日前关停。双廊镇一片叮叮当当响,没安装的客栈加班加点装置。丁志强花8万元购入了一套污水净化器,处理过后的污水还不能排入管道,因为双廊镇的污水处理厂仍在建设中,客栈要自行将处理水运到其他地方的污水处理厂。

但3月31日,政府发布通告,无论是否装有排污设备,是否证照齐全,客栈餐厅均全部关停。何时开业?等待通知。

等待

2月份,洱海边才村的一家客栈,震惊了整个大理旅游圈,也在网上引起巨大波澜。一天晚上,这家客栈老板喝了点酒后,用管理卡进入女客人房间进行猥亵。

“我平常不怎么喝酒,但當晚喝得比较多,最后就剩我和她两人。”这位老板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了这一事实,但他辩解称,当晚他们在言语上有一点暧昧,“言语上她没拒绝,我也想进一步,但被她拒绝后,我就走了。”

这被当地很多人视为大理开年以来的第一丑闻。但很快,更大的风波开始在大理刮起。3月底,被誉为云南史上最严旅游整顿令发布,大理市政府也发布通告,要求自3月31日起10日内,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所有餐饮、客栈经营户一律自行暂停营业,接受核查。甚至,洱海边的农田也不让种了,怕肥料对水质造成污染。

以前的粗放管理,忽然代之以雷厉风行的严格管控。4月1日一早,环洱海的各级镇政府、村委会登门各家客栈、餐厅发放封条,封条是蓝色的,上书八个大字,“保护洱海,自行停业”。原则上只允许客栈保留一到两间客房,供老板及其家人住,其他的全部封上,连多出来的炉灶和冰柜也要存封。那些证照齐全的酒店,也遭到关停。巡逻组不定期检查。据官方公布的数字,大理关停的客栈、餐厅共计达1780家。

丁志强和住店游客解释,有的人只好改变行程。对于网上的预订单,客栈全部退掉。6个服务人员也回了家。客栈一下子冷清下来,整个双廊人去楼空。难得安静。不远处的大理古城,也因客流减少,灯光暗淡。

不少餐饮店开始贱卖食材和器皿,准备离开大理,他们有一种不安全感,不敢继续在大理投资了,“政策一直在变,说是一年半后我们就能重新开张了,这谁知道呢?拿不准。”一位店主说。

但还有一些人走不了,那些带着发财梦,砸入重金,举家来大理,甚至将后半生投放于此的老板们,每天都在向上反映情况。但是,欲望破碎之后,求告无门。

丁志强的心情也非常低落。有时,躺在藤椅上的丁志强会回想在丽江开餐厅的六年光阴,他感觉大理正在变成下一个丽江的道路上高歌猛进,成为丽江,是丁志强最害怕的事情。史上最严整顿令一出,大理旅游高速发展的大路被拦腰斩断,这种可能性也按下暂停键。他不知道这对大理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对他来说,肯定是灾难性的。

丁志强和房东商量,因政策导致的关停,能否租约延期,房东没答应。二十年前,这位房东打渔为生,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回忆那些年双廊镇靠近洱海的土地是没人要的,这里是滩涂地,甚至是墓地,有权有势的人都住在镇里,现在,洱海边变成了受疯抢的黄金地段,地价远超镇里。

看到丁志强闷闷不乐,房东反倒是笑呵呵说了一句:“风水轮流转,也该静一静了。”

现在,丁志强的母亲回了浙江老家,整个客栈就丁志强一个人了,检查人员给他留了两间房没有贴封条,他住其中一间。多数时间,他会待在客栈一层的吧台,看店,等着官方的通知。(丁志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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