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歌,飘荡盐路山
2017-05-11彭愫英
彭愫英
夕阳西下,雪邦山上雾腾腾,远远望去,雪邦山就像在兰坪县城东边立着的升斗,升斗里装满东西,白雪就像一块塑料布覆盖在上面。北高南低,南北走向的盐路山脉,云在山脊上悠然散步。天空湛蓝,云朵千姿百态,或层叠旋转而上,或天女散花般点点飘逸,或龙一样升腾,或小兔般玩着躲猫猫游戏……
大雁啊大雁,你是否来自那遥远的地方?你曾看见我日思夜想的父亲?西风瘦马,奔驰在那古道……
彝族山歌从心底唱响,悠然飘荡在盐路山脉最高峰雪邦山上。
从古盐镇拉井街辐射出去的盐马古道,盐路山是一条重要的通道,直达大理、丽江、保山、中甸等地。为了防止土匪抢劫过往马帮、背夫,清末至民国时期,盐路山设立哨卡,建盖哨房,哨长负责护送马帮、背夫安全顺利到达剑川县城。马帮从拉井出发,由各哨卡护送,护送任务从一个哨卡到另一个哨卡,层层交接下去。马帮过哨卡自然要交钱,官府基本上不管,哨兵开支和报酬从马帮交纳的钱里支出。一年下来,如果护哨任务完成得好,官府就会奖励400斤粮食,40至50块钱,护哨路段复杂的地方多给一些,反之就少给一些。如果护哨任务完成不好,就会被官府处罚。
守护盐路山哨卡的是富和山彝族年家人。现年61岁的年再生父亲年老大是第一哨长,副哨长是年家的刘三益(与年家同祖宗同家支,彝族汉姓随意,没严格要求同姓)。年老大于1943年病死在山神庙哨位上。哨卡上故事多,哨兵与土匪机智周旋的故事感人,但也有有极个别哨兵监守自盗,就是哨兵装成土匪抢劫马帮盐巴。基于这个缘故,有一年旧县长经过盐路山,县长问年老大:“年老大,你看哨给做过贼?”年老大反唇相讥,问:“县长,你当县长给读过书?”
富和村民委员会党支部副书记年树发,其父亲常米地(又叫年务金)是雪邦山第二哨头,负责守护的路段是二面山到盐路山与大理州交界处,大理地界的由大理哨兵守护。此段路的第一哨头是刘三益。1934年刘三益得脑膜炎死去,常米地接任第一哨头的位置。富和彝族首领钟老大联合常米地、邱阿火、年老二、陆宝生等人参加彝族披毡队,钟老大是彝族披毡队连长,常米地是排长,在滇西北工委领导下的通兰人民自卫大队围歼“共革盟”的江尾塘战役中,彝族披毡队因作战机智勇敢受到表扬。后来他们追随滇西边纵七支队政委王北光的队伍,参加保山瓦窑堡战斗,战斗取得胜利后,彝族披毡队解散返回富和山。
大雁啊大雁,你是否来自那伤怀的故乡?你曾看见我魂牵梦萦的母亲?纺线如虹,织布在那庭院……
云从雪邦山褶皱里生发,歌声从思绪专注里升发。盐路山被人们比喻为背夫血泪、汗渍以及拉井锅底盐与背箩摩擦遗漏的末子铺成的一条盐马古道。在金顶镇文兴街,我采访了金顶镇老年协会终生荣誉会长李家骥老人和他的夫人张双凤。
张双凤大妈71岁,人清瘦。兰坪解放后,15岁的她背着30斤盐巴从拉井出发。从拉井到金顶文兴街走一天,从文兴街过沘江河翻越盐路山到大理马登,需要走一天,马登到上羊岑需要走一天,上羊岑到剑川县城需要走一天。当时的米4分钱一斤,走山路一天吃一斤米根本不够吃。每天走烂一双草鞋,背夫路上带着打草鞋用的草,一旦歇息下来就搓草鞋绳打草鞋,当然一路上也有卖草鞋的。当时的工作人员下乡自己背着背包穿着草鞋,有空时也会自己打草鞋。恋人间送礼物,也是草鞋,不过草鞋里掺着布条和头发丝。15岁的张双凤背一趟盐巴只能赚5角钱,根本舍不得买草鞋穿,自然也是自己打草鞋了。
说起背夫经历,张大妈感慨万分,说:“苦死了!”
张大妈的母亲也是盐马古道上的背夫,她母亲从拉井背着盐巴翻越盐路山到大理、丽江,或从拉井经过功果桥到保山。背夫背的盐巴分公盐和私盐,公盐盖着公章。住在拉井的缉私队经常突袭拉井通往盐路山的古道,搜查私盐。缉私队作恶多端,兰坪歌谣里这样传唱:“缉私队,老爷队,太阳出来三丈远,上操缩头像乌龟;头上戴着黄狗帽,脚下裹着烂绑腿。缉私队,老虎队,白天欺压老百姓,拦路抓夫耍权威;夜里游逛务嫖赌,五毒俱全样样会。缉私队,老笨蛋,盐汞入锅变为水,烈火熬煎不变味;你妈五更打草鞋,劝你即早把头回。”
大雁啊大雁,你是否来自那熟悉的原野?你曾看见我敬爱无限的兄长?走马如飞,狩猎在那山冈……
歌声悠悠,历史车辙里铺满情丝。
1948年5月,中共滇西工委成立。1949年5月,兰坪县城金顶和平解放;不几天,拉井盐厂护井队和平交枪,拉井解放;6月,滇西北人民自卫军兰坪和拉井后勤分部成立;9月,中共滇西北地委在大理州的剑川县城召开代表大会,撤销滇西工委,成立中共滇西北地委和滇西地委,成立滇西北人民行政专员公署,滇西北人民自卫军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第七支队,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滇西边纵七支队。
在地下党指挥下,雪邦山下的文兴街于1948年成立少先队组织,13岁的李家骥出任第一任少先队指导员。少先队的主要任务是宣传,盘查路人,改造二流子等。
1949年,14岁的李家骥好奇地随着后勤部的人到剑川的滇西北人民行政专员公署领枪,首次走上盐路山,在盐路山上爬了一段路后,李家骥的脚肿了起来,后勤部主任徐大刚(即罗鹏禧)见此,把自己骑的骡子让给李家骥骑,在骡子旁边保护着李家骥走。他们在剑川领了枪,回来的路上也是如此。
领枪返回文兴街的路上,经过盐路山的救命房,徐大刚让手下人练枪,打到对面的箐沟里。他亲切地对李家骥说:“小鬼,你也打一枪。”李家骥打了一枪,结果自己却被震倒在地,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头发花白的李家骥大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日子:1949年中秋节。滇西边纵七支队从盐路山来到金顶,中秋节这天,部队从文兴街转道金顶七联再到保山。李家骥追赶部队要求参军,但因为年龄太小被拒绝,同村22岁的杨瑞琦被部队接收,其弟拿着毛毯送出哥哥好远,说:“阿哥,到部队听领导的话。” 杨瑞琦后来在保山宁昌地区民政局长的位置上离休。1951年,16歲的李家骥在兰坪县委管文艺。李大爹从文化系统退休后,热心公益,出任金顶镇老年协会会长,致力于轩辕黄帝故里的宣传和建设。
李大爹家宽敞明亮的房屋建在高处,站在屋前台地上看,兰坪县铅锌矿开发后新兴起来的文兴街城镇尽收眼底。李家房屋背依二五山,离金顶镇文兴街老年协会筹建的轩辕祠不远。轩辕祠的筹建,跟地理地图测绘科学工作者扶永发先生有着渊源关系。1992年,扶永发先生在其专著《神州的发现——〈山海经〉地理考》里公布了一个惊人的观点:《山海经》记载的“轩辕台(丘)”所在位置,就在兰坪县金顶镇所在地文兴街西面的二五山台坡上。
轩辕黄帝故里的盐马古道,丝丝气息穿过现代化建筑飘向我。“二五山头金鼎寺,十三村角营盘街”,盐马古道之旅,一种情结驻留心间。
告别李大爹和张大妈,走在宽阔大道上,往来车辆川流不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云雾缭绕的雪邦山,盐路山的故事书写在历史往事里。
华灯初上,兰坪县城广场上热闹非凡,人们跳着欢快的舞蹈。盐路山哨卡上唱响彝族山歌,从夜的深处飘来,渐渐融合在白族霸王鞭舞蹈的旋律里:
大雁啊大雁,你是否来自我思念的故乡?你曾看见我故乡的河流山川?风儿轻吹,田野尽是金黄。
沧东桥怀旧
夕晖在初春的田野镀上一抹金黄,炊烟袅袅上升飘散澜沧江峡谷。东岸的营盘街和西营村沐浴霞光,暖暖的色调随着夕阳的光芒渐次变化。随着最后一抹金黄从田野消失,黄昏悄然从横亘在澜沧江上的沧东桥和甸尾桥漫过,在被誉为兰坪县“粮仓”的大甸坝稍作休息,沿着层层梯田顺坡而上,把西营村和营盘街拥在怀里。澜沧江峡谷宛如现代黄土高坡翻版,公路四通八达,蜿蜒如大地曲张的经脉。山峰俊朗,电线塔卫队般站立在山岗上,清代抗法英雄杨玉科报效桑梓修筑的盐马古道融入暮霭,澜沧江洄水湾一个接连一个。站在梭罗寨后山田埂上,我默然欣赏澜沧江峡谷夕照的景致。
作为云南省33个古镇之一的营盘镇,其历史难以抹去盐马古道的痕迹。
沧东桥是怒江州境内澜沧江峡谷最古老的人马吊桥,东面紧邻古镇盐乡拉井,北接迪庆州维西县维登乡,南连大理州云龙县表村乡,西与怒江州的原碧江县接壤,是丽江、大理州的鹤庆、剑川等地商旅进入怒江的必经之地。初始,澜沧江上没有人马吊桥,普遍的渡江工具是溜索,此外就是竹排,滩多水急,暗礁林立的澜沧江古渡不知演绎了多少人间悲剧,于是便有了营盘镇家喻户晓的仙人造桥的神话故事。神仙造桥半途而废,善良的百姓冠以的结尾,无外乎谴责人性的贪婪导致神力无为,对澜沧江天堑一筹莫展。桥,成了澜沧江两岸百姓的梦想。
修建沧东桥,竟是经历了起起落落。旧政府时期,兰坪县长就修建沧江铁索桥给省政府呈文直到工程告竣完成,整整十二年。兰坪解放后,于1953年改沧东桥铁索为钢索桥,更换桥面板,第二年修建木桥,即营盘人马吊桥,这就是沧东桥的前身。解放怒江时,兰坪、大理等地的支援物质,过沧东桥,翻越碧罗雪山鸟道,源源不断运入怒江。历届兰坪县及营盘镇领导非常重视澜沧江人马吊桥的新建和维修。我所描绘的沧东桥,实际上是在1981年9月洪水扭断钢索后,兰坪县重修于第二年投入使用的铁链桥。沧东桥的桥墩共有四个,平分在江的东西两岸,左右桥墩上分别有4股钢索连接着桥,桥面两旁竖立26根钢管成护栏,两边有2股钢索拉着桥身,桥面铺着钢板。
我在西营村长大,对沧东桥怀有深厚的感情。
每当雨季来临,澜沧江冲来许多柴火,我和姐姐披着塑料布背着竹背篓,手里拿着竹勾,跟着阿爸阿妈到澜沧江边捞柴,路过沧东桥,我看到桥面铺的木头板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想起背着湿柴回家,从澜沧江边往西营村走,不断上升的山坡让我背篓里的湿柴越来越重。沧东桥是不是也如我背湿柴的感觉,雨水让其桥板的负重越来越重?雨中的木桥板,会不会也如泥泞的山坡让过往的马蹄打滑?想着想着,我就不由自主走上了沧东桥。姐姐在雨帘中喊,二妹,你走错方向了。我回头笑笑继续前行,风雨飘摇的沧东桥让我不敢看桥下怒吼的澜沧江,但不想在亲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胆怯,强撑着往前走。阿爸对姐姐说,你妹妹好奇雨中的沧东桥哩。阿妈说,二女儿被我们娇惯坏了。姐姐走上桥来,牵起我的手说,别怕,有姐哩。我在姐姐的牵手下,把雨帘中的沧东桥走了个来回。
阿爸阿妈常带着我过沧东桥去梭罗寨走亲戚。澜沧江两岸方圆几里,居住着白族那马人支系,村村寨寨传得神乎其神的神算子就住在梭罗寨。有一年我跟阿爸阿妈和姐姐在江边打捞柴,洄水湾冲来一具死尸,在我身边转悠好长时间才随着江水顺流而下。那晚着寒的我回到家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阿妈说我肯定被死尸吓着了,请医打针的同时,让阿爸过沧东桥去梭罗寨请神算子为我驱鬼,于是就有了我家捐功德在村东头搭建木桥的往事。
秋收过后,澜沧江峡谷来了许多马帮,沧东桥上整天响着过往马帮的铃铛声,山歌飘荡澜沧江峡谷。被卸掉马鞍的马匹自由散漫在江两岸的田野里悠然吃草,田头地角开放着一顶顶五颜六色的帐篷,马锅头靠在马鞍上抽着旱烟,烟雾飘送茶香饭香,藏族马帮的营地飘来酥油茶和糌粑的特殊味道。这时节,成了我们勤工俭学的最佳时光,村里的孩子放学后常常去割草卖给马帮,我跟着姐姐天天去割马草。
江西岸沧东桥下,巉岩上草青青,随着江风诱人地舞蹈,一直在江东岸割草的姐姐眼馋了好久。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姐姐終于带我过沧东桥,从桥墩的钢索下经过,下坡到沧东桥下。桥下的土坡到岩巉间长着绿油油的草,我们背着背篓小心翼翼地割起草来。丰茂的草让姐姐和我越割越开心,姐姐轻轻地哼起了校园歌曲,我也合着她的歌声唱了起来。
优美高亢的藏族调子突然在澜沧江峡谷响起来,将我们的歌声打断,一队马帮从江东岸的箐谷冒出头来,“叮咚叮咚”的马铃声向沧东桥而来。
“姐!”我害怕地变声叫。
姐姐迅速地把我拉在一块岩石后,低声说:“藏好,别出声。”话音刚落,她已将我的背篓取下,与她的背篓藏在草丛里。
藏族赶马人的腰间挂着一把小刀,穿着靴子,独特的服饰和装扮,使得高原汉子的剽悍和粗犷一览无遗。因与藏族赶马人语言不通,加之他们的穿着打扮与当地人不一样,小时候的我们特别害怕藏族马帮,割的马草不敢卖给藏族马帮,远远地见到藏族马帮过来,就躲藏起来或者绕道行走。
藏歌飘远了,马铃铛声也听不到了,我们背着草走上沧东桥。夕阳暖暖地洒在身上,江面跳荡金色的光点。桥身微微摇动,就像摇篮般让人心醉。
走到江东的桥墩下,我们与一位年轻的藏族马锅头不期相遇。
“别害怕,小妹妹,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他对我们微笑,卷曲的头发下一张黑红的脸和颜悦色。他从我的背篓里抽了一棵草,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由衷地赞道:“好鲜美的草!小妹妹,把你们的草卖给我们的马帮吧?”
我吓得往姐姐身后躲。姐姐壮着胆子说:“你们的马帮早就走了。”
“哈,不远,就在那边驻扎着。”他笑了,脸上荡漾阳光。
随着他的手指往江西望去,果然西岸的田野里有马匹吃草,几个人忙着在路边搭帐篷。
“我们不卖,说好了给住在村里的马帮割草的。”姐姐红着脸说。
“真遗憾啊!这么好的草,我们的马无福享受啰。”他对我们挥挥手,亲切地说:“小妹妹再见。”
我们走了几步路,听到身后响起歌声,不由回头望,但见年轻的马锅头健步走在沧东桥上,他的歌声浑厚而又温馨。听不懂他唱什么,但我们能从旋律里感受到他的豪爽和快乐。我和姐姐听着歌声断定,这是一位善良的人。
“姐姐,藏族大哥不想家吗?”走到村尾魁星阁旁,我们坐在坎台上休憩,我傻傻地问。
“傻,怎么不想家啊!但人家想家装在心里头,生活的歌声不一定唱苦调啊!”姐姐说。
我不怎么理解姐姐说的话,读初中的姐姐懂得的道理比我多,但我记住了一位藏族大哥阳光般的笑容和快乐的歌声。
参加工作后,我离开西营村,离开澜沧江峡谷,定居在怒江畔。每每回西营村探亲,我都要带着孩子穿过村庄,从魁星阁旁的小路往沧东桥而去。孩子跑在沧东桥上,银铃般的笑声洒落澜沧江。
割马草勤工俭学,对于孩子来说是在听妈妈虚构故事……
走在沧东桥上,江水声在夜色里分外响,桥头人家的灯光将钢索吊桥的风姿描绘。澜沧江两岸村寨的灯光星星点点,夜幕深处传来《澜沧江情歌》的欢快旋律。与沧东桥遥相呼应的甸尾桥,不时有车通过,车灯光柱在夜色里耀眼。
“叮咚叮咚”,马铃铛声声响在记忆深处。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