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2017-05-10冬阳
冬阳
母亲又一次伫立在村头,孤独地凝视着我家的祖坟。那里,躺着我父亲。
父亲幽默十足,善解人意。母亲有一手好茶饭,生活富有情趣。父亲主外,母亲主内。他们是三乡五里乡亲眼中的绝配。多年来,母亲都在鸡叫三遍时,准时起床,先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再动手做饭。即使是野菜、粗粮,母亲也做得有形有色,等父亲起床时,饭早已晾在桌上了。这时父亲总会冲母亲一本正经地说:“向全世界宣告,我要起床啦!”眼睛里写满了幸福、自豪。“行啦,行啦!”母亲本能地回應着父亲诙谐的语言,而清澈的眸子洋溢着满满的快乐。眼波的交换,温馨了整个小院。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海阔天空。
父亲外出应酬,临走时,总是习惯性地抛给母亲一个“等他”的眼神,母亲也总是会心地一笑,满眼的柔波泼洒在父亲的眼窝。母亲带着父亲留下的温情,在院子里侍弄一些花花草草。有火红的鸡冠花,白色的菊花,碧绿的吊兰,还在屋子里养起了红色的小鲤鱼、白色的孔雀、黑色的鹦鹉。母亲还给这些动植物都起了爱称。母亲每天总要深情地凝视着它们,呼喊着它们,和它们对话。它们也像听懂话似的,一天一个样,生机勃勃。记得那会,凡是体面的人来我村,都来我家吃饭,赏花草观游鱼。每当此时,父亲总是自豪地凝视着母亲,满眼骄傲,母亲则羞涩地快速掠过父亲的目光,暗示着父亲,不能太张扬。
天有不测风云,血腥的风暴卷来一顶“走资派”的大帽,重重地扣在了父亲的头上。一霎时,“打倒老王”、“老王打不倒”的口号,在空中盘旋着,对峙着。母亲不屈地反抗,几个大汉拳脚相加,母亲披头散发,满嘴鲜血,眼睛里写满了愤怒、牵挂、无助、坚定,追随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父亲被揪着的头硬生生地回望了一下母亲,母亲懂。
风雨飘摇十年整,父亲终于被平反了。父亲走马上任,任茶厂厂长。采茶,种茶,炒茶,品茶,父亲样样大拿,陪伴在他身边的总是母亲。母亲,暑天和父亲一起流汗,严冬和父亲一起受寒。可母亲不以为然,时常疼爱地凝视着父亲,不再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崇敬、无限怜惜,似乎要弥补失去的青葱岁月,但母亲从不表白,相反父亲回应她慈爱的目光时,嘴里却说:“你这个老东西!”
再好的夫妻,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也一样,只是他们与其他夫妻吵架时的处理方式不同罢了。一旦母亲要发作,父亲便自嘲道:“咱咋又不长眼色了呢?”眼睛里布满歉意,这时母亲便收敛一下自己,绷着脸说:“知道就好!”父亲就像课堂上犯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怯怯地说:“是,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父亲慌张地凝望母亲,母亲那懊恼的余光,也就不好意思地收敛着、过渡着、消失着。
父亲总是让着母亲,母亲也从不和父亲记仇,几十年来,父亲和母亲用各自的目光交流着,温馨着……
没想到,父亲在83岁那年,却没再抛给母亲一个“等他”的目光。母亲苦在心里,嘴里却说:“老东西,你不要我,我的儿女还要我呢!”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况且父母是近60年的同甘共苦的夫妻。母亲每天站在村头,凝视着父亲所去的方向,浑浊的目光忽然明亮起来,我猜不透母亲目光里深藏着怎样的力量。是不解?是祈祷?还是思念?
母亲就这样站着,凝视着。这一站就是十六个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