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美神
2017-05-10梁衡
梁衡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难是超越时空的孤独。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已将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但如果只是这两点,还不算是最伤最痛,最孤最寒。生活中婚变情离者,时时难免;忠臣遭弃,亦代代不绝。更何况一柔弱女子又生于乱世呢?问题在于她除了遭遇国难、情愁,就连想实现一个普通人的价值,竟也这样难。已渐入暮年的李清照没有孩子,守着一孤清的小院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国事已难问,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偶尔有一两个旧友来访。她有一孙姓朋友,其小女10岁,极为聪颖。一日孩子来玩,李清照对她说,你该学点东西,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觉得一阵晕眩,手扶门框,才勉强没有摔倒。童言无忌,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余啊。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进四面不着边际的深渊里,一种可怕的孤独向她袭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她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叶黄花中,吟出了那首浓缩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是确立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声声慢》。
是的,她的国愁、家愁、情愁,还有学业之愁,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寻寻觅觅”的是什么呢?从她的身世和诗词文章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寻觅三样东西。一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她不愿看到山河破碎,不愿“飘零遂与流人伍”。在这点上她与同时代的岳飞、陆游及稍后的辛弃疾是相通的。但身为女人,她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辛那样有政界文坛的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骂座,痛拍栏杆。二是寻觅幸福的愛情。她曾有过美满的家庭,有过幸福的爱情,但转瞬就破碎了。她也做过再寻真爱的梦,但又碎得更惨,甚至身负枷锁,锒铛入狱;还被以“不终晚节”载入史册,生前身后受此奇辱,她能说什么呢?也只能独自一人愁。三是寻觅自身的价值。她以非凡的才华和勤奋,又借着爱情的力量,在学术上完成了巨著《金石录》,在词艺上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个社会不以为奇,不以为功,连那10岁的小女孩都说“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好一个人咀嚼自己的凄凉,又是只有一个愁。
李清照的悲剧就在于她是生在封建社会的一个有文化的女人。作为女人,她处在社会的底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她又处在社会思想的制高点,她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着许多别人不追求的境界,这就难免有孤独的悲哀。本来,三千年封建社会,来来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随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仓皇南渡后不是又夹风夹雨、称臣称儿地苟延了152年吗?尽管与李清照同时代的陆游愤怒地喊道“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但朝中的大人们不是照样做官、照样花天酒地吗?你看,虽生乱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样歌风咏月、琴棋书画了一生吗?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个姓孙的女子一般,不学什么辞藻,不追求什么爱情,不是照样生活吗?但李清照却不,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爱情之尊。她决不随波决不凑合,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从骨子里讲,李清照除追求民族气节和政治上的坚定外,还追求人格的超凡脱俗。她总是清醒地坚持着一种做人标准,顽强地守护着自己的节操。在未遭大难、生活还比较稳定时,已见出她高标准的人格追求。当年赵明诚在莱州做官,她去探亲,见室中诗书不多,竟大不悦,作诗曰:“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以后世事纷扰,她就更加超尘拔俗,出污泥而不染。她站在世纪的高阁之上,穿越时空,俯视众生,所以有一种特殊的寂寞:“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忆秦娥》)有一本书叫《百年孤独》,李清照是千年孤独,环顾女界无同类,再看左右无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里去求相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如果李清照像那个孙姓女孩一样,是一个已经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争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以心抗世,以笔唤天。她凭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将这漫天愁绪又抽丝剥茧般地进行了细细的纺织,于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转化为凄清的悲剧之美,永远高悬于历史的星空。李词的特殊魅力就在于它一如词人的人品,于哀怨缠绵中蕴含执着坚韧的阳刚之气,虽为说愁,实为写真情大志,所以耐得人们百年千年地读下去。随着时代的进步,李清照当年许多痛苦着的事和情都已经如淡烟薄雾,可是当我们偶然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风雨时,总能看见那个立于秋风黄花中“寻寻觅觅”的美神。
(选自《十月》,有删节)
【赏析】
《乱世中的美神》一文,通过叙述李清照一生的离奇经历,结合她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为这位“立于秋风黄花中‘寻寻觅觅”的千年前的“美神”重新塑了像。节选部分紧扣“第三大磨难是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李清照的悲剧就在于她是生在封建社会的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热情颂扬了她对“人格的超凡脱俗”的执着追求,对她饱受国破家亡之苦以及遭遇的不公、不平、不幸深表同情。文章夹叙夹议,多用对比,笔端融入了真情,有效强化了阐述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