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糖葫芦
2017-05-10青梅
青梅
我三岁那年,爹死了。我清晰地记得,临终前,爹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泪珠在秋阳下抖动着、闪烁着。年幼的我未能从这滴泪里读出什么。许多年以后才明白,那滴泪里含满了牵挂。
那年,哥七岁。七岁的哥在那年忽然长大了,他已经能帮娘照看年幼的我。看到别的伙伴被爹背着,我很羡慕,哭闹着也要那样。于是,哥背起了我,由于身单力薄,走不了几步便会跌倒,跌倒后,哥又很快爬起来,再背我,直至再次跌倒……哥因为背我而跌倒了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每天夜里,娘总要抚摸着哥满是伤痕的腿,心疼地说,背不动就不要背了。哥却说,我要背。他不想让我被那群有爹的孩子嘲笑。
过年对孩子们来说,是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对我和哥来说,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那时,家里穷,娘给我们买不起新衣服和好吃的,她只能给我和哥一人一角压岁钱。每次,我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我的一角钱花完,又哭闹着去要哥的。拿到哥的一角钱,我会去买在那时看来极为香甜可口的糖葫芦。糖葫芦红艳艳的,粘着一层亮晶晶的糖汁,我边贪婪地吸吮,边向哥挤眉弄眼。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吸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秋日的午后。那个午后,改变了哥的一生。那个午后,哥割完猪草后和村里的几个孩子去山沟里采野山楂。每年秋季山沟里的山楂总是结得满满的,红红的,挂在枝头。远远看去,像红色的宝石。采来的山楂不但可以拿到收购站去卖,还可以在冰糖葫芦加工作坊那里记上账等到冬天换糖葫芦吃。我要和哥一起去,哥不让,说我太小。哥还说他找到了山楂最多的地方,那里很偏僻,没人发现。他要采好多山楂,卖钱给我买新衣服,还要让我在冬季里每天都能吃到糖葫芦。
黄昏时,天色忽变,狂风骤起,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不久,雨便如倾泻一般从天空中倒下来。和哥同去的几个孩子都相继回来了,唯独不见哥的踪迹。问同去的孩子才知道,走进山沟后,哥就不见了。娘顾不了许多,冒着大雨,踩着泥泞的山路,奔进山沟,在一个偏僻的崖畔下发现了哥。哥正躺在泥水里,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小布包,布包里装满山楂……
回家后哥一直发着高烧,娘找来村里的大夫,又弄了许多偏方,都没有用,哥的高烧一直在持续。最后,一个江湖游医的几副中药让哥的烧退了,可是,从那以后,哥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与聪明,变得目光呆滞,几乎不能言语。唯一能表达他内心世界的只有一句简单的话:“嗨,糖葫芦。”不管碰到谁,不管别人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他都会笑嘻嘻地喊:“嗨,糖葫芦。”娘为此伤心过,叹息过,领哥看了好多大夫,都没有用。
我上学了,由于身单力薄,班里的同学经常欺负我,就连班里那个最丑最小的女生也敢伸出五个乌黑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抓挠。每次在放学的路上,总有几个坏家伙拦住我,让我从他们的裤裆下钻过去。
那天下午,如往日一样,那几个坏家伙又故技重演。我跪下去,正准备钻时,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一把拉起我,为我掸去身上的尘土。哥的样子让我一阵惊喜,我以为哥的智力恢复了,可就在这时,哥冲我喊了一声:“嗨,糖葫芦。”
围观的同学一阵哄笑,我的脸火辣辣的。那几个坏家伙在笑声中向我和哥扑来,把我们扑倒在地。哥挣扎着,用他的身体挡着我,任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哥没法反抗,只是不停地喊:“嗨,糖葫芦……”
晚上,看到满脸红肿的哥和满身尘土的我,娘流泪了,泪水像从伤口上流淌出来的鲜血,鲜红鲜红的。第二天,娘去了学校,可是我只安宁了几天,又开始挨打。
从那以后,哥每天都会站在我放学的路上等我,几乎每次,他都要用身子护着我,挨那几个坏家伙的拳头。他依旧不会反抗,依旧在疼痛难忍时喊:“嗨,糖葫芦。”
日子在手指间悄悄流淌着。
我上中学了。由于过度劳累,娘百病缠身,不能下地。这时,家里唯一的收入都来自哥。哥和村里人去离村不远的工地上干活儿。因为哥傻,工地上的人把最苦最累的活儿给了哥。每天晚上回到家,哥总累得龇牙咧嘴,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娘见状叹息着:“干活儿时不要死卖力,他们都欺负你傻。”不知道哥能不能听懂,他只是一个劲地喊:“嗨,糖葫芦……”我知道这句话里饱含了太多的心酸、苦涩和无奈。
一天中午,我在教室上自习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嗨,糖葫芦。”“是哥。”我一惊,不知道哥这个时候跑到学校来干什么。
走出教室,见哥站在教室门前的小路上,正四处张望。看见我,哥显得很兴奋,跑过来,把一个纸包递给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两个肉夹馍。
“嗨,糖葫芦。”哥冲我喊。
我明白哥是让我吃。肉夹馍勾起了我的食欲,我狼吞虎咽地全吃了。见我吃完,哥又喊了一声“嗨,糖葫芦”,然后跑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哥干活儿的那个工地上的午饭是肉夹馍。哥舍不得吃,跑到学校给了我。工地离学校有十几里地,我不知道哥是怎样饿着肚子、顶着烈日跑来的……
我考上了大学。
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村里人都涌到我家来为我祝贺,往日冷清的家里有了欢笑,娘一直挂满愁苦的脸上也有了开心的笑容。哥似乎明白了什么,在人群中间来回穿梭,不停地对每个人喊:“嗨,糖葫芦。”
我走的那天,娘把我送到了村口。哥沒有来,他去工地干活儿了。他要给我挣学费和生活费。听娘说,那天晚上哥回到家,见我不在,不停地喊:“嗨,糖葫芦。”后来,哥又去村口,每当他看见一个和我身材相仿的人时,总要跑上去,大声喊:“嗨,糖葫芦。”见不是我,哥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哥一直在村口站到深夜,娘怎么劝也没用。借着清冷的月光,娘看见哥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着……
不知不觉中,离家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每个黄昏,我都要朝着家的方向,站立好久,并默默地问一声:“娘,哥,你们好吗?”恍惚中,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嗨,糖葫芦。”那个声音好亲切,好亲切。那个声音是世界上最亲切的声音,那声问候是世界上最真挚的问候,那声问候里饱含着许多许多……